我遇到了许河----那是我第一次见他。

    王锦,他妈,许广荣,他爸,一左一右护着他,他很冷漠地附和着双亲的话。

    要我说,真像那什么左右护法。

    时正冬日,也没下雨,景色并不见得好看。

    许河头戴貂帽身披鲜红裘衣,手上捧着暖炉,就那样随意地走着。

    那年他七岁。年幼的他看了我一眼,厌烦地皱起眉,随后移开视浅。

    他的目光就像看路旁狗拉的屎。

    他双亲无时不刻不关注着他,见他皱眉,立马停了话头,朝我看来。

    然而他们早就把我忘了,和看陌生人没什么两样。

    我倒无所谓,坐了半天屁股刚热,也不想离开。

    他们逛了一圈,便走了。但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之后,许河不知抽什么疯,总独自一人来,霸占我钓鱼时常坐的位置。

    那个位置遮风,后面有几棵树,叶茂,吹不太冷。

    树底有乱石,倒也有较平整的地方,至少不扎屁股。

    许河捧着个手炉,眉目淡然,个子不高的小孩倚着树站在一块石头上,静静深望着浮着薄冰的湖面。

    他不看我,也不知在想什么,像个影子般,不知何时来也不知何时走。

    我对他的到来倒没什么感觉,只是难以理解他初见我时恶劣的视线。

    自觉从未蓬头垢面过,除了讨饭那几年。那时的我还没学会上山刨食,更别提下水。

    四五岁前被那群小屁孩按在水里,所以对水总有恐惧,后来是老鼠教我钓鱼才对水稍微平和些。毕竟鱼能吃。

    后来学会给村上的人跑腿需要干净,就开始在晚上的河边小心翼翼兜水洗澡。那时我便干净得多了。

    干净起来便大不相同,自觉长得也算干净,何以让他用看死敌的眼神看我。

    所以他没什么理由。

    总不会是他不会钓鱼惹得他气急败坏吧?那他该去找老鼠,老鼠教我钓鱼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暗觉奇怪,没搭理他,换去个离他较远的地方。

    穿饵,观察好方位,抛出,坐下。

    稳如泰山地坐着。

    后来他多来了几次,每次都是一动不动,只是装束变了。

    我对他的目的不感兴趣,所以也就凭他去了。

    可是忽然有一天,正当我倦意袭卷昏昏欲睡,背后猝不及防地被推了一把,我离水很近,没甚防备就跌了进去。

    冰水很深,洞上的天甚是蓝,刺骨的冷让我瞬间像下了冰窑。

    然后也不知道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把指甲深深嵌进沿岸坚硬的冻士,一步一滑地爬上去。

    准确来说,是半游半爬。

    肺要炸了,窒息像张着血盆大口的困兽,要将我一口咬死在寒水里。

    最后脑子只剩下不能被淹死,要活下去的念头。

    水无孔不入,感觉整个人像气球,几近胀破。

    终于挣出,疯狂咳水,后抓着岸上的草。

    半截身子还在水里,倒先呕吐出来。

    吃得极少是长久来的习惯,所以吐出来的水草和污水外,别无他物。

    身上湿了个彻底,上下沾满湖底的烂泥和水面的冰碴。

    衣物紧贴着,心脏狂跳后又变得极微细,呼吸渐渐平稳,意识却昏沉下去。

    最后视野清晰,耳鸣也渐渐淡去。

    许河在我扑上岸时退出好几步,眸子里平淡无波。

    居高临下的鄙夷神色头一次刺激了我,将半截身子奋力从水中拖出,撑起身子又倒下去,好歹脑于不再空白一片。

    他笑得讽刺:“还真死不了。”

    尔后又是没由来的一句:“你这条命,是欠我的。”稚气的脸上笑容冰冷,阴沉的目光似吐信的蛇,毒恶而令人胆寒。

    当时的我咳得撕心裂肺,嗓子根本发不出一点声音,更别提骂他反问他了。

    说话间他转过身走远。

    再次抬起头,那还有人的影子。

    萧然叶落,不知是不是错觉,天暗得像渗水的浓墨,暗而清。

    狼狈回到柴房,几乎倒头就睡。夜里似乎发了很高的烧,早上醒来,睁眼便是感叹死后重生。

    很快换下衣服。先前说过,我就那一套粗布烂衣。

    现下没东西穿,只能将秋天积下的稻草一捆捆包在身上扎紧,好半天才稍有回暖。

    而那连稻草都比不上的粗布,把上面的脏东西掸掉,往窗口一挂,就没事了。

    没去找许河的麻烦,不是不敢,而是这其中似乎暗含着更深的牵扯,冒然行动容易失掉分寸。

    毕竟他那两句不明所以的话太过神秘莫测。在我怀疑他脑不正常的同时有些莫名心虚。这心虚我自己都不知从何而来。

    再后来,便是那老光棍趴我门上,

    说我要嫁予他这天下第一笑话。

    其实许广荣根本没来锁过门,角落那把残锁当时挂在门上要掉不掉了,是我取下磨斧子用的。

    那锁还怪沉的,挺适合磨刀。许广荣对老光棍说把我锁住,估计是老糊涂了。

    可王锦的自作主张,未免太荒唐。

    于是去了那个“家”,那个遗忘了我也被我遗忘的地方。

    ……

    走上那条陌生又熟悉的青石板路,站在那扇陌生门前,觉得莫名恍如隔世。

    眯眼望进门中,觉得无趣,踏了进去。

    王锦端着一叠洗好的水果出来,放在闲闲歪躺的许河旁边。抬眼才看见我,客套招呼着,显得过于热络了。

    许河看着书,长发垂下散而不乱,随意翻看着,也不知在看什么,响动没惊到他。

    我收回目光与王锦交涉,可笑的是这时王锦倒想起我是她女儿了。

    她似乎跟我很熟似的,劝我嫁人。听她讲半天我快被笑死了,竟是不知道她还知道自己没尽养育的责任。

    后来细细把玩了她说得每句话,掏出背后生锈的斧子一斩,旁边矮几案裂成两部分,木屑炸裂。

    巨响惹得许河抬眼看了看,但只是嘲讽笑笑。

    王锦被吓呆了,边后退边死盯着裂开的几案,连喊疯子。

    我倒还是笑着的,只是耐心已经告罄了。客套两句让她别动这歪心,礼貌笑着踹开门出去了。

    发完一通疯下来觉得神清气爽许多。回到柴房收拾东西,很快准备离开。

    离开这个地方,许河那个疯子,还是一辈子不要再见的好。

    可现下一动也动不得,反而脑子有点会思考起来,发现事情并不如何简单。

    我野钓时与他们的相遇不是偶然,他们带着某种目的而来。

    王锦和许广荣目的性不强,唯独许河看到我时,眼中是“果然在这”的胸有成竹,并不感到多少意外。

    我向来独来独往,喜欢往荒僻的地方跑,所以不可能有谁准确说出我在哪,做了什么,见过也只会忘得一干二净。

    这也从侧面证明,许河异于常人。

    王锦与许广荣本与我再无牵扯,可那老光棍找上柴房分明说是他们的意思,怎么说也不合常理。

    古怪,大有古怪。

    王锦是个刻薄的妇人,胖胖的躯体像半头牛,她不常出门。那天跟丈夫儿子出来,走野地都怕勾坏衣裙,想显得优雅,却难掩骨子里的粗俗。

    许河不在乎身上是否沾着草屑,但王锦每次都极迅速地帮他掸掉,虽说刻意放轻了动作,却依旧惹得许河不耐。

    许广荣我对他印象太少,相对于王锦的印象深刻,实在不“出色”。

    唯独看到柴房那坏锁,才能联系上他的人来。一个沉默、身形伛偻的人。

    这样两个俗人,为何许河就出类拔萃?相貌也生得全然不像。

    又或是说,许河只是不冒名,寄身于许广荣家里,空有个身份,实则是大户人家的孩子。

    乱七八糟想着,觉得没甚可能,那只是话本子里的故事,能发生才见鬼了。

    假说不下十种,都被一一推翻,最后灵光一闪,才想到----一切都是许河做的局,他在逼我离开。

    许广荣和王锦没那么好的脑子,这点可以肯定。

    许河算准了我对他推我入水生恨,又安排了老光棍这么一出。最后适当露面,让我情绪失控一怒而去,便合了他的意。

    可他不及十岁,这么深的心思做甚。

    背后出了一层薄汗,冷得我打了个寒颤,估计是天气的缘故。

    想开口骂老天,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谁人知他要的是什么。

    脑子刺痛莫名而来,痛得昏昏沉沉,干脆什么也不想了。

    头疼脑胀间做了个奇特的梦,半梦半醒也不知真假。

    片断的梦支离破碎,是零碎的记忆。

    后山的狼,树底的荒草,火坑上的光,地头上的清月,坍圮的井,石门中的落日,草叶上的水珠……

    别人曾说,人死之前会把所有经历的事重映一遍,走马灯似的快。

    我估摸着自己是要死了,要不然不会看到自己压根一点印象也没有的事。

    在空旷的荒野上奔跑,跑过的地方鲜花遍地。

    我从没见过那样美的场景。

    忽然被什么东西绊倒,倒下去扑进了一个女人怀里,女人像睡着了一动不动。

    那人柔和的面孔被花香沉醉着,陌生的温馨让我不敢打搅,很快起身道歉,勿勿离去。

    我没见过她,或许见过,是我忘了。

    可为什么心脏那样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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