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点东西再出门。”

    “吃什么?”

    “生滚鱼片粥。想不想吃?”

    两人一起下楼。

    茉莉本以为戴远知会吩咐阿姨做,没想到他自己进厨房。

    开放式厨房,和餐厅中间隔了一张中岛台。茉莉就趴在中岛台上看他忙活,歪着头问道:“这是广式粥,哪里学的?”

    戴远知把淘洗干净的香米放进砂锅,倒入两瓶纯净水。那纯净水的牌子茉莉没见过,上头没有中文,也不像英文,看起来不是市面上能买到的那种。

    “在香港学的。”他这样淡淡地回答她,心思好像都在做菜上。

    过不久,戴远知离开。回来时,拎着一条肥硕的黑鱼,扑腾扑腾甩着鱼尾,劲很大。

    茉莉托着下巴,津津有味看他杀鱼,剖洗干净,取出内脏,刮掉鱼鳞,把鱼骨专门留起做鱼汤,片鱼的手法干净利落,纯熟老练。不由好奇:“你经常在家做饭?”

    戴远知把用盐水浸泡洗净的鱼肉放入提前备好的调料腌制:“有空就自己做。”

    经常在外面吃饭,他也是腻的。

    “在今天之前,你告诉我自己一个人煮饭,我是不信的。”

    他忙里抽空瞥向她:“现在信了?”

    茉莉笑了笑,点头。

    “你自己一个人吃饭,也会做这么麻烦的料理吗?”茉莉似乎是感到无聊,问题一个接一个。

    戴远知热锅倒油,煎鱼骨,抽油烟机开始工作,旁边的砂锅里咕噜噜冒着热气,淡淡的米香味混着鱼香味充盈空气。

    “一个人更简单。”他的声音伴随在这烟火气中,让茉莉觉得此刻的他是如此的真实和具象化,就好像这世界上随处可见的普通人。

    在吃的方面,茉莉和他不一样,一个人吃饭也爱讲究,恨不得把菜市场的菜都搬来,隆重的像开国宴。

    她喜欢做饭,沉浸其中,静静地感受时间像水一样流淌过去的感觉很好。但此刻,她却又觉得看别人做饭也是一件异常享受的事情,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母亲煮饭的时候,她便会陪伴其左右。

    这种陪伴的感觉,很治愈,让人一下能静下心来。

    粥煮好了,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米香味,和鱼肉的清香味,很有大自然的味道。

    鱼骨汤很浓郁,金黄色的,流淌在纯净的鱼肉和粒粒分明的白粥当中,茉莉舀起一勺,呼呼地吹凉一些,放入嘴里,细细品味。

    忽然感觉生活是这样的美好。还能吃到这样好吃美味的食物。

    心里冒出来这样的感慨:每一粒种子都是不容易的,从胚胎到孕育的整个过程,生命的伟大之处就在这里。她嘴里吃的鱼肉和米饭,在它们成长过程中,有多辛苦呢,才能平安长大,被人收割,谁也不知道,谁也不关心。但人们却不能没有它们。

    她抬起头来,眼里莹润着,看着坐在对面的人,真挚地说:“戴远知,谢谢你。”

    谢谢你不曾放弃过我。才不至于让我在成长的路上过早的夭折。

    “也许我应该感谢它的。”茉莉敲了敲脑袋,“如果不是长了这么一颗瘤子,我不会知道眼前所拥有的是最好的。”

    人只有失去了,或者即将快要死去时才知道自己曾是这个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粥很好喝。”她笑着,又往嘴里塞了一口。

    戴远知看着她,嘴角噙着浅浅的笑意,此时无声胜有声。对他来说,曾经所认为的俗世的成功,都抵不过陪伴着眼前这个人的成长。那是比名利场上的角逐更让他有成就感的事情。

    做生滚鱼片粥最重要的是食材,米需要冻米,鱼需要新鲜活杀,肉质鲜劲才是最上乘。城内的养殖鱼他是看不上的,让人去近郊的野鸭湖钓来的,原生态的地方,鱼质肥美。

    他对吃的追求简单。简单不等于糊弄,往往越是简单的饮食习惯,食材越是要求高级。伺候他饮食起居并不是一件容易的差事,戴远知也知自己难搞的很,又怕麻烦身边的人,自己一个人住的时候,连个保姆也没有,都是能自己动手就自己动手了。

    但自从茉莉住进来以后,这些原则和准则似乎都不费吹灰之力的,毫无原因地统统被打破了。为了找个满意的保姆,特地让黄占磬做背调,按照要求,一条一条全部满足。饮食起居也全都按照她的习惯来,房子也以她的出租房的样式和风格,全都布置过了。再过两天,新买的钢琴也要到了。他还准备在书房里全部摆放满她想看的书。

    临出门前,戴远知帮茉莉戴好围巾。他垂着眼,极尽耐心的,一圈又一圈,绕上她的脖子。茉莉想起来,他之前都打不好围巾,这才过了没多久,就打得这么熟练了。

    戴好了围巾,他从皮夹里取出那枚他从不离身的戒指,拉过她的手套进中指。

    这枚戒指被她缠上了半圈红线,他无法再戴,连小指也套不进去了,是真正的属于她了。

    做完了这一切,戴远知一手揽上她的羽绒大衣,和他的外套,另一只手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走出了门。

    茉莉不知道他将带她去哪里,也不想多问,全然信任地跟着走。

    车从西门进入燕园。茉莉从车窗望出去,难免有些好奇,却又被周遭的环境所深深吸引。

    夜晚的燕园有一种和白天不同的,别致的幽静和深邃的安宁,这安宁之中带着浓浓的厚重感。

    幽静是夜晚赋予的,而厚重,是历史赋予的。

    戴远知把车停在林荫道旁,解开安全带,对茉莉说道:“下车走走,带你夜游我母校。”

    茉莉楞了下神,一手撩开安全带,跟着他下车:“你不是港大毕业的吗?”

    “本科在这读。”

    茉莉吃惊道:“你上学很早吧?”

    戴远知似回忆了下:“十五岁念的大学。”

    燕园,茉莉是不陌生的,大学时期做导游,来过不下十次,最出名的几个景点:未名湖,博雅塔,图书馆和两座文物级别华表。都是看腻的了。

    但夜游燕园,茉莉还是头一遭。

    戴远知说,今天带她见一个不一样的燕园。

    燕园是明清两代皇家园林,最早叫京师大学堂,前身是燕京大学,后来合并成为现在的平城大学,4000多亩的占地面积,没有几个小时逛不完。

    两人漫步在校园里,不时间几个同学谈笑风生地从身边经过,青春洋溢,无限希望。戴远知已离开校园多年,要说回来,还真是一趟都没有。

    过去的老师和校长多次邀请他回来,今时不同当日,让他出席公开场合,免不了兴师动众,保镖保安警察,呼啦啦的一堆人,他自己不喜欢,也怕麻烦别人。

    第一体育馆后面有一个小湖,叫朗润园,人很少,环境清幽静雅,氧气浓度高,随处可见树木,大片草坪和假山怪石,在幽幽的路灯下走着,产生时空交错的幻觉。

    这里很像公园,附近是家属区,三五不时间出现一栋小洋楼,曾住着的,现在住着的,都是各个领域的大拿学者。戴远知向她介绍着,早些年这里都有谁谁住过,如数家珍般。

    他说他在这儿的时候,经常来朗润园,和这边家属区的教授学者们打成一片,时常被邀请去家中做客。

    茉莉听说过他的一些事,林扶摇说他很善于交际,是个头脑十分灵活的人。茉莉当时听着,总觉得那样的戴远知很遥远,不真切的。现在他同她讲那些年的趣事,讲他在这里也曾调皮捣蛋,是让老师头疼无奈的头号“积极分子”。

    有一年大雪,他怂恿同学在未名湖上滑冰,后来那几人全掉湖里去了,他倒安然无恙。一问下才知他出的主意,出了事的反而是旁人。这样的事情他做过很多,老师给他安了一顶“积极分子”的帽子,他却说自己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

    这样的戴远知是生动的,也是活泼的,让茉莉无法将这样的他,和眼前的这个他完全的联系起来,可又会在有时候,一些细枝末节处找到曾经那个少年的影子。想想也是,那时候他也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原来一个人的成长都是有迹可循的。

    他带她去看了燕京大学时期的女子宿舍,古色古香的小院,幽静典雅。

    “真难想象在这样的庭院里生活该是怎样惬意。”她感慨着。

    “这倒不算什么,”戴远知牵着她的手走出一院,缓缓道出后面的话,“燕大的女生每月都会发一笔费用,称作交际费。”

    “啊?还有这样的好事?”

    “且这笔交际费必须用于郊游野餐。”

    “您可真别说,”茉莉感慨,“那时的人可真开放。”

    “您看,时代就这样,初期一切都好着,人也开放,后来越来越禁锢,思想也一个理儿。”戴远知淡淡道。

    茉莉将他的话细细品味了一番,虽然她看书看得多,但是这些洞见却不曾有过。可能是阅历还不够吧。

    燕大时期的女子宿舍分为一院,二院,三院,四院到六院,都是相似的格局。到了三院门口,戴远知示意茉莉停下来,指了指地上的井盖。

    灯光淡淡地打落下来,茉莉弯下腰去看清楚。

    井盖呈方形,中间圆形的圈里刻着字,总体设计很中式。

    “这上面好像是一个燕字?”茉莉问道。

    “这是燕京大学时期定制的。”

    茉莉反应过来:“那这下面……拼在一起的是京字?”

    戴远知点了点头。

    茉莉轻轻哇了一声:“这我从来没听说过。跨越了八十多年的井盖啊,太讲究了。”

    绕过二体,后面便是燕南园。

    随处可见的围墙和砖瓦小洋楼,爬山虎已经凋零枯黄了,只等又一个来年蓄势待发。从燕南园56号一直到62号,63号,64号,65号,66号……住着中文系的教授,历史系的教授,数学系的教授……戴远知一一地报出名字。在57号门口时,他说这里以前住的平大校长。

    一段段的回忆,就有如一段段的历史,外人眼里雾里看花,而住在这里的一代又一代,才是真正的,属于他们的故事。

    夜晚走在这里,若是不熟悉路况的,当真会迷路。

    实在是太大太大了。

    后来茉莉走得累了,坐在未名湖畔的长椅上,对他说道:“我走不动了,你去把车开来这里接我吧。”

    不曾想,他竟背对着她蹲了下来:“背你回去吧。”

    茉莉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的动作,以为他在开玩笑。

    灯光穿过冬日枯败的树杈,形成一圈圈的光弧映照在周身。戴远知侧过头来,眼底浮起星星点点,对她轻轻一歪头:“快点儿。”

    茉莉只好照做。

    刚才那句只是玩笑话,却没想到他……胡思乱想间,戴远知慢慢直起身,手勾上来扣住她弯起的小腿。茉莉趴在他背上,在静谧的空气中,戴远知一个步子一个步子走得很稳当,她感到好安心,好可靠,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和他抱着她的时候,是不同的感受。

    “我爸都没这么背过我。”她不禁说道。

    “小时候,有印象以来,我妈背过我一次。那年去地坛,我实在走不动路了,妈妈就背了我。但时间太久了,我都忘记那是什么感觉了。”

    茉莉很少提及父母,也不喜欢与人说起家里的事,是她知道曾经的那个家再也回不去了,就如同她与父亲破裂的感情。所以在哪怕知道自己的生命有可能会走到尽头时,都不曾想过要与父亲联系。

    她不知道这样是在惩罚自己,还是在惩罚爸爸。这像是一道永远无解的题目。

    “想去地坛吗?”戴远知问。

    茉莉心脏一缩。

    她没想到他会这么问。

    去,或者不去,都不是最重要的,而是她心里想不想去。

    茉莉摇摇头:“太晚了。”

    “改天再去吧。”

    茉莉没有回应。

    过了会儿,她问道:“戴远知,你在这里读书的时候,可曾有过迷茫?”

    他微微一愣,望向周围他熟悉的环境,笑了笑:“怎么没有。”

    那时候,正是他人生的低谷期,贯穿了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的每一个时期。人怎么可能不迷茫。

    “你是怎么渡过的?”

    脚下的灯光,在漆黑的路上淡淡地向前延伸着。戴远知的声音在这幽幽的光下,很淡的说道:“向前走。”

    “只要向前走就行了吗?”

    “嗯。”

    “那如果,一直在黑暗中找不到出口呢?”

    戴远知笑笑:“那就徒手撕开一道光。”

    语气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茉莉久久的,没有说出话来。

    瑟瑟的冷风里,茉莉竟没感觉到太冷。

    走在燕园里,在他母校,在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在他的背上,茉莉轻轻说道:“戴远知,我要你帮我。”

    她心口跳着,说出藏了许久的话。

    戴远知似乎也是没想到她会这样的直接。他却欣赏这样直接果敢的她。但他也知道,她要的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答案。于是他还是像那天一样问她:“让我帮你什么?”

    茉莉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喃喃问:“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首先要知道自己要什么,下一步才是怎么做。”

    “我想要成长。”茉莉坦诚。

    沉默了下,戴远知说道:“我的人脉,资源,这些你想要都可以任由支配。有一点,你要清楚,我给你是一回事,你拿不拿得住是另一回事。”

    茉莉被他说得脸一红,她知道,这不是一句羞辱的话,这是事实。静了瞬,她低低说:“我知道,老太太和扶摇姐那两次的专访,包括后来很多人找我,他们都是冲着你来的,不是我的真实实力。”

    “你太瞧轻自己了。”

    茉莉被他说的心头一震。

    戴远知又说道:“外面那些人不作评价,乌合之众罢了。单论老太太和林扶摇,她们不会只为我的面子卖这个人情。”

    “那为什么……?”

    “人身上的闪光点,自己是看不到的。你眼中的自己也并非你自己,别人眼中的你也并非是你自己。”

    “哪一个都不是我,那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呢?”茉莉困惑。

    戴远知笑了笑,这是个深奥的问题,他以一句话概括:“简单来说就是不要轻易下结论,不要把自己定义在一个局限之中。”

    茉莉明白,又好像听不明白。她搂紧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语:“所以我也经常看不透彻,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因为你从来不定义自己?”

    戴远知没有作答。

    茉莉又说:“我还有一个疑问,上次你说,圈子重要,人更重要,具体是什么意思?”

    戴远知想了想,耐心同她解释:“进入圈子,不代表你就属于这个圈子。自己能拿得住的才是真本事,让别人尊重你的前提是,你得自重,得摆正位置,要不然这圈子不如不混。道理都懂,我讲的,书上看的那些,都不是你的,要你自己觉到,悟到,体会到,才能融入你的血肉里,真正成为你自己的东西。”

    茉莉觉得他的这番话好深邃,浅层的意思自然人人都懂得,但要做到像他说的,觉到,悟到,体会到,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她有些沮丧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暗自叹息一声:“那我是不是要赶很久很长的路途,才能看到一点点的光明?”

    戴远知触碰她皮肤的掌心微微的有些出汗。

    但他不想松手。

    “怕什么?”他的声线沉稳,操着口浓郁的平城腔调,透着股与生俱来的慵懒劲儿,“总还有我托着你上去,你想去哪,只管告诉我就是。”

    再后来的后来,茉莉回忆起那晚的谈话,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他的话,每一个字眼背后都暗含深意,成为了她往后人生每一次往上走的基石。

    那时候并没有觉得什么,却在日后的某一天正中眉心。

    而这些话,很多人花钱想听他讲,他都不愿意说。却对一个初入社会的小姑娘,谆谆教诲。

    只是明白的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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