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茉莉洗漱完出来,桌上放着一套数码相机,是索尼出的最新款,旁边还有一副三脚架。

    她随手抓起压在下面的便签纸,写着几行字,字迹潇洒连贯:

    迟到的圣诞节礼物,希望喜欢。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当日无心的一句话,毫无预兆,被他付诸纸上,成了某种不言而喻的暗号。茉莉盯着这排字看了许久,耳尖浮红。

    她拆开相机包装,取出里面的数码相机。二十一世纪初期,数码相机价格昂贵,能拥有一台属于自己的相机,是很多人的梦想。茉莉按照说明书操作了一番,突然,她想起什么来。

    迅速站起来,支起三脚架,开始录像。

    刚开始,茉莉还有些不熟练,摆弄着角度,折腾两个小时,拍了好多条,始终不满意。

    她拍这条录像的初衷,就是想向戴远知分享她现在喜悦的心情。

    拍完以后,她抱着相机看了一遍又一遍,爱不释手。

    眼看时间已经临近十二点,才依依不舍的将相机放回包装盒里。

    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经过这晚的深度交流,她和戴远知的心更近了,这种关系中的紧密与和谐,像拉近了他们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安宁。

    茉莉爬下床,重新打开日记本,将他晚上说的话,逐字逐句摘录下来。她的记忆力从小就出奇的好,凡看过一眼,文字、数字、图片都能过目不忘。现在之于以前差了不少,许是注意力没有小时候那么容易集中了,但记下这些话不费吹灰之力。

    写完之后,茉莉静静坐了会儿,揣摩戴远知今晚的话。

    每想到他说“向前走”“徒手撕开一道光”,于是乎心里就有了力量。

    茉莉看过他的创业史,也在报纸中提到的只言片语中窥探到,他一人力挽狂澜,改写了戴家的历史。以及,林扶摇也曾说到过,在香港时期他们做的事。

    也许就像他说的,在黑暗中徒手撕开一道光,他一直致力于往前走,走在探索的路上,他所选择的,现在回过头去看,全都是那个阶段最优选。他的一生都在致力于一个目标,这个目标,似乎不仅仅只是为了把戴家一家做大做强。

    那么,他的目标究竟是什么呢?

    茉莉似乎找到了一个方向,跟着他的步伐,是不是就可以开拓出自己的一片领域?茫茫然如迷雾笼罩的前路,似乎有一道光为她指引了方向。

    茉莉再一次动了深造的念头,这个根植在她心底,被现实埋藏起来的种子,在开始悄悄发芽。

    以前她不敢想,现在即便不靠戴远知的资助,她也有这个能力了。

    假使死神并没有打算放过她,那么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她便会更自由,尽所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抱遗憾。

    茉莉打算回家一趟,这么久都没回家,兰兰肯定想她了。她不准备把病情告知家中,她对结果并不持有最乐观的想法,只尽力做好眼前的,内心深处还是希望能有转圜的余地。

    等事情到达无法逆转的地步,再通知家中。要不然便是徒增担忧。

    第二天下午,戴远知送茉莉回南城,折返,去了公司。

    宁储闻声而来,也不敲门,熟门熟路,往那沙发上一坐,翘个二郎腿,揶揄起来:“都说你这几天不在公司里,我还不信呢,你这劳模什么时候舍得给自个儿放假了,还是学那汉献帝金屋藏娇。”

    戴远知不咸不淡纠正道:“好好的汉武帝,哪来汉献帝?历史没学好少来卖弄。”

    宁储摆摆手:“甭管谁,汉武帝还汉献帝,还是武则天,我今儿就是来跟您说这么个事儿。”

    戴远知看也没看他。不消说也知道,听都不想听,随他说道:“昨儿你家老头来找我家老头,说呢就说这个事儿,您也知道。我猜那老不死的先下手为强,茉莉那身份藏不住了,这还不是最要命的,这事儿我不好说,总之来告一声,您呢要是能送走的话,可就趁这段时间,晚了可不好说。”

    戴远知看向他:“绕来绕去的,到底什么事儿。”

    “具体什么事我也说不清,反正这事儿别拖就对了。”

    戴远知一句也听不进:“你要是来告诉我这些的,那你走吧,她在我这儿比在外面安全,我是不可能冒这个险的。”

    宁储叹声气,他知道戴远知心意已决,再难劝动,但有些事如果真走到了那步,也不是单凭他的意志能决定的。昨天他听到这个秘密大吃一惊,如果说出来,不天崩地裂,也要引起不小的震动。

    实在太残忍,宁储说不出口。站起身时,他还是迟疑了一下,说道:“就当是我多管闲事吧,这件事你大哥也是知情的。”

    话音落下,戴远知手上力道一重,笔尖力透纸背,扔了笔抬头去看,宁储已经转身离去。

    稍一顿,他拎起话筒打内线。

    不多时,黄占磬进来。戴远知让他查看最近新闻,有关茉莉身份的报道。

    黄占磬心道,戴先生从来不关心这些事,今天怎么特意问起这。

    据他所知,此事只在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娱乐八卦杂志上隐晦提及到,别的倒是暂时没见到。之前闹得纷纷扬扬的,还是他坐私人飞机去南京的那一趟,各种猜测都有。

    黄占磬说完。

    戴远知沉吟片刻,只有两个字:“告吧。”

    黄占磬愣住了好半会儿接不上话,回过神发现老板正看着自己,忙说:“我担心茉莉小姐……”

    “你认为这事儿还能瞒多久?”

    一句话就把黄占磬语塞了。现在的形势就是于长东以及于长东为代表的组织,想借机发酵,打一场舆论战。而事实上,这还只是开始。

    接着,戴远知又说道:“退却阶段时,必须计算到反攻阶段;反攻阶段时,必须计算到进攻阶段;进攻阶段时又须计算到退却阶段。没有这种计算,束缚于眼前的利害,就是失败之道。这话不是我说的,早已有人实践出真知了。”

    黄占磬点了点头:“我记住了。您跟Len谈的怎么样,需要我做哪些准备?”

    戴远知靠进宽大的椅子,烦躁地吁出口气:“我打算同他在香港见面。”

    戴远知每一步计划都让黄占磬接不住,考虑到老板自有打算,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提醒:“史密斯因为我们多次改行程,已不耐烦,说我们诚意不够。拉斯维加斯这一趟,我看还是不能再拖了。”

    戴远知头疼地抵着眉心。

    黄占磬说道:“我知道您是担心茉莉小姐,抽不开身走,把她带在您身边,总好过留在这儿。”

    戴远知抬眼瞥向他:“我是去玩的?”

    “您面临的问题,这不用我多说,您自个儿比我还清楚,拉斯维加斯这趟行动隐秘,您身边带个女伴,方便乔装,面临突发事况,我们先带茉莉小姐走,保证她的安全。”

    戴远知何尝没有想过,确实,他现在需要一个女伴配合他动作。但这次行程太过危险,茉莉没有这方面的训练。他原本考虑的是,让林扶摇陪他走一趟,但林扶摇的身份容易被人识破,也不是最佳的选择。

    对方也是社会上游走多年的老狐狸,如果他带一个训练有素的女人去,无论是肌肉感还是力量感,都是瞒不过去的。茉莉呢,虽然媒体大肆报道两人的新闻,但迄今为止,没有一家公开过她的照片。

    即便于长东这样挑衅他,也不敢摆到明面上来。而敢公开惹恼他的,还没有哪家不长眼睛的媒体会傻到这么做。

    几番考虑下来,他身边,属实找不到比茉莉更合适的了。

    “再说吧。”戴远知挥挥手,让黄占磬出去了。

    *

    元旦也已经过了,但节日的气氛还在蔓延着。又是新的一年,转眼就到了2003年,街上还唱着前一年春节歌舞晚会上的歌,茉莉依稀记得,叫《踏歌起舞》好像。

    每年元旦或者除夕歌舞晚会,戴远知都会被邀请去现场,今年电视台又来请了他几趟,他对那种热热闹闹的氛围向来不感冒,倒是戴沛挺热衷,每年必去。主办方喜欢把父子俩的座位安排在一起,好好的节日里免得大家都败了兴,入场券扔那也没管过。

    茉莉在客厅里翻到今年的晚会票,上面的字每一个都认得,连在一起却看不懂意思,大概是因为理解不了,这样高规格的票,却被他随手扔在犄角旮旯里。

    拿着票去问他。

    那时候,戴远知正在处理一堆文件,抽空瞥了眼她手上的票,并没有怎么当回事,告诉她,这是国家电视台的元旦晚会。

    今年时间已经过了,他说,你要是喜欢,除夕夜带你去那跨年。

    轻描淡写的。

    茉莉对这些没有太深的概念,离她的世界毕竟太遥远,况且她也没有忘记那晚他说过的话。

    见她不说话,他放下手里的工作,抬起头看过去,笑:“怎么了,突然闷闷不乐的?”

    茉莉顾自走到沙发边坐下,两手支在身侧,耸着肩膀,垂着眼看脚上的拖鞋,就这么看了几秒,说道:“在想,我虽然进了这个圈子,但我自己并没有什么实力,也不过是仗着你的威风,没意思的很。”

    戴远知看了她一会儿,心知那天晚上的话到底是在她心里留下了痕迹。

    他推开笔记本电脑,走过来:“有一个平台开拓视野也是好的。”

    茉莉怔怔看着他走向这边,思绪缥缈的说道:“我担心这样的日子过习惯,会上瘾。”

    “那就上瘾吧。”戴远知在她面前蹲下身,仰头注视着她,异常平静道:“如果这可以成为让你留下的理由,我愿意不遗余力,拿所有资源砸你,让你名副其实,安安心心留在我的圈子里。”

    茉莉好半会儿说不出话来。片刻,她摇了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茉莉。”戴远知手臂绕到后面,揉着她的长发:“你不知道我心里的忧虑,我也自私,也虚伪。这个不争的事实是不能够被忽略的。”

    “茉莉。”

    他仰着头,再一次低声喊出她的名字,虔诚的,像一个圣徒,在神像面前祷告,忏悔过去种种恶业。他轻柔抚摸着她那头蓬松的长卷发,不再吝啬说出他心底的痛苦,和那个困扰他多时的秘密。

    “黄茉莉。”戴远知第三次这样低喊她的名字。连名带姓。

    这几日的痛苦,压抑,沉默,焦灼,无处伸张的情绪,闷在心里,全都包含在这三个字当中。

    “我也不知道这段时间我是怎么了,”他的语气尽可能的平和,“可能因为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比我想象的棘手,你的病情是我苦恼的根源。我是那么害怕你的离开,比任何人的离开都不安。”

    “当然,我会竭尽全力治好你。我说过,就算是黄泉路上,也要把你带回来。”

    “不说这些让人不开心的事了,聊聊以后吧,聊聊我的忧虑。”

    “你还那么年轻,你有智慧,有美貌,有一颗玲珑心,就算没有我,也有着无限的希望,你当是夏日里万物生长下肆意蔓延的那抹最生机的绿意,你的人生才刚开始,世界应当属于你。而我,就像正午之后的太阳,看似热烈毒辣,以后的每一步都在朝着山下进发,终归是要走下坡路的。”

    “你说你会对这样的生活上瘾吗,在你说出你想要成长的时候,我知道你不会只安于这些。你有远大的梦想,有生机,有抱负,有展望,你不会是我拿一根绳子就能将你栓住的。”

    《肖申克的救赎》这部影片里,瑞德说过,羽翼太过耀眼的鸟,是关不住的。

    在她说出“我想要成长”的时候,戴远知知道,他留不住她。

    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以爱之名困住的,只是一时。她总归是要长大的,到那时,她会发现,会清醒,在看似光鲜的身份,地位和权利财富背后,他的灵魂,是这么的不堪一击,丑陋,虚伪,阴暗,自私。

    和世间绝大多数男人,没有区别。

    茉莉还没把深造的计划告诉戴远知,她不知他是怎么察觉到的,或者说也不是通过察觉,而是他的本能。

    这是她未曾见过的戴远知。让人陌生的他。

    向来游刃有余的戴先生,也会这样担心某件事的发生。

    他内心的不安和焦灼,一览无余。

    而她其实也并没有比他好多少。

    所有的根源还是她的病情,实际上,她没有抱太大希望,完全只是走一步看一步的态度,所以才想在有限的时间去做更多以前不曾敢想的事。

    让她想活下去的希望,仅仅只是因为看到了他为这件事不懈努力的模样,不想让他输罢了。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是不忍心说出那句“是的,我有这个计划”。

    茉莉看着他,过去的画面一幕一幕在眼前浮现。

    茉莉想到八岁那年倒在血泊里的母亲,想到临终前想吃一口芡实糕的奶奶,也想到了把遗产都留给了她,只为让她有一个可以自由选择的人生的宋老太太……

    以后,以后,当她再回忆起来的时候,会不会记得今日,这个从不低头的,让万众仰慕的男人,这样蹲在她面前,恳请她不要离开他。

    茉莉明白,他指的离开,包含了很多层意思。

    她会不会也像现在一样的遗憾,和后悔?或者说,她没有什么以后,生命到此便已是结束。

    但是他的生命还要延续着,会有无数个以后啊。

    于是,像为了安抚他的心,又像是为了让以后的他不留有遗憾,茉莉对他,也对自己的心,撒了一个谎。

    她弯下身,跪在戴远知面前,双手去勾住他的脖子,将身体贴了上去,靠在他怀里,像发誓般的,允诺道:“我现在的一切都是戴先生给的,只要能活下去,茉莉永远不会离开戴先生的。”

    但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是一个为了宽慰他的,谎言。

    因为,在那一刻,真的,比珍珠还要真;真的,骗过了她自己的心。

    片刻。

    戴远知下了一个重大决心,低头看着她,眸底重新恢复清明和理性:“我需要你的帮助,下个礼拜陪我走一趟拉斯维加斯。”

    *

    如果要问后面这个星期,他们是怎么度过的,没有什么特殊的,非要说的话,那算得上是普通且充实的一个礼拜。

    第二天戴远知就去香港和Len会面,翌日,两人一前一后赴美。Len无法与戴远知同行,因为两人若是同行,势必会被盯上。

    赴美之前做了周密的计划,为确保万无一失,戴远知用的新身份,在Len的安排和掩护下,秘密抵美。

    过程总体顺利,只在海关处遇上一点波折。这种事考验的是心理素质,一行人都是大风大雨里走过来的,能拿钱开道绝不含糊,海关收了好处,见好就收,戴远知眼疾手快,将护照资料往口袋里一揣,行李一收,大摇大摆离开。

    总体来说是有惊无险。但最难的这部分便是说服格林教授。戴远知在美呆了三天,他也只有这三天的时间,因为时间一旦拉长,行动就有可能暴露。

    戴远知几乎每天都会去格林教授的公寓里找他。一开始他也没打算向他告知他就是好友的孙子。因他深谙爷爷的脾气,能与爷爷交情深厚的,多多少少都有相似之处。只是每天上午或者下午耗在老教授那,陪对方下几盘国际象棋。

    然后再从国际象棋到象棋,到军棋,再到围棋。

    戴远知的象棋继承了爷爷的风格,早年间还有些冒进,现在棋风越发稳,蓄势待发,藏而不露。

    这招放长线钓大鱼很有效果。切磋棋艺的过程中,让格林教授多次的产生错觉,仿佛老友回来了一般。不由的生出好奇之心,眼前这个年轻人究竟是谁。

    终于,在第三天,得知这个年轻人第二天就要启程返回中国,格林教授忍不住问出了连日来的疑惑。

    戴远知没有隐瞒,向他坦白了一切:因为某个原因,他这次来美是保密的私人行程,相当于是冒着生命危险而来。他不得不来这一趟,赌上他的前途和命运,因为他心爱的姑娘还在等着他。只有格林教授才能帮这个忙,也恳请看在爷爷的份上,施以援手。

    最后,他说:“格林先生,我不远万里,只为你而来。”

    简短直白,却有力量的语言,让格林教授动容,对戴远知说道:“你随我来。”

    他将戴远知带进了书房,从角落的柜子下面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书桌后面的抽屉,从最里面取出一个铁皮匣子。

    尘封已久的盒子,仿佛一个尘封已久的秘密。

    格林教授从匣子里拿出一张泛黄的照片和一封保存完好的信,将照片递给戴远知。

    照片上,岁月峥嵘,十四岁的格林教授和三十三岁的戴启昂并肩立在剑桥门口。

    戴启昂出国晚,起步也晚,他从剑桥毕业已经三十多岁,那时的格林教授才十几岁,但年龄和国籍并没有阻隔他们的友谊之路。

    两人同为医学专业的校友,因相似的性格和共同的爱好,经常在一起探究讨论专业上的难题,本来戴启昂有进一步深造的计划,但当时国难当头,毅然决然的弃医从商,通过团结华侨,利用社会关系,联系国际友人,在经济上,资金上,各个方面的,给予祖国最大的支持。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有的人谋求改革,奔走呼告,有的人弃医从文,以笔作剑,有的人弃笔从戎,抛头颅洒热血,有的人实业救国,散尽家财,而这个国家数以万计的书生们,这些荒野大师们,在自己的领域里,殚精竭虑,贡献生命,向世界证明中国也没那么差,我们不是什么也没有,我们只是失传了……这些民族的脊梁骨,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国家谋求一线生机。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主题,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责任和义务,但作为这个国家这个民族的一份子,托起这个民族,是一生都不能忘记的使命。

    而现在,戴远知手里的这封信,也是在那个枪林弹雨的日子里,从国内一路辗转到了格林教授手里。那信封上面至今还留有一个弹孔,就是那段真实残忍的历史最直接的印证。

    写这封信的时候,戴启昂不能确定是否能安全送到目的地,但他还是这样写道:“我最亲爱的格林,我的好兄弟,我的国家,我们的孩子需要你的帮忙,请你一定答应我,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了,如果他们需要你时,你也要像对待我一样,答应他们,在你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这是对他们的友谊怎样信任,是连命都可以一并交付出去的程度,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因为深信,对方不会拒绝。

    格林教授戴着老花镜,颤着双手,不知是第几遍看这封信,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像是第一次阅读它一样。

    戴远知注意到,镜框后面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睛似乎是湿润了,不知是否又回想起了那年的康桥上那两个锐气昂扬的年轻人。

    临走前,格林教授这样对他说道:“一开始我就知道是你来了,你和他太像了,无论是胆识魄力,还是棋风。在我心里,他是最好的,没有人能和他相提并论,作为他的孙子的你,还算有资格。事实上,如果你直接告诉我,你是戴的孙子,这个忙我也难辞其咎,因为,这是我答应过他的。”

    “但是,还有一点。”格林教授低语道,“美国有最先进的设备和我的团队,把这些都带去香港,会是个麻烦。”

    戴远知明白他的意思。格林教授这样的医学界大拿,带着最先进的医学设备和团队离开美国,一定会引起不小反响。一旦产生了蝴蝶效应,今日所做的全部努力都将白费,到时候不仅他会有麻烦,格林教授恐怕也会接受调查。

    “好,没问题,我会带她来的。”戴远知答应道。

    “你疯了,Daniel,你知道你这次能安全,完全是侥幸,我可不敢保证,你下次也能这么幸运。”

    Len在得知他有再冒一次险的计划后,不顾形象地叫了起来。

    相比而言,戴远知平静得多:“这有什么呢,不就是再冒一次险,你我都知道,风险越高,回报越丰厚。”

    Len摇摇头,表示他疯得无可救药:“我很好奇,是什么人让你这么发疯?”

    戴远知笑笑:“是爱情。”

    “老天!”Len再次失声叫道:“我竟然会从你嘴里听到这个词语,你还是我认识的Daniel吗?”

    “所以你愿不愿意再陪我冒一次险?”

    Len认命道:“你们中国不是有一句俗语,”他用蹩脚的中文说道,“舍命陪君子。”

    戴远知不吝夸奖道:“中文进步很大。”

    *

    戴远知忙碌的这三天里,茉莉也没有闲着。从家里回来后,她便回报社上班了,快马加鞭把林扶摇的专访赶在截止日之前定稿。

    当月《人物》销量赶超了上一期,大家纷纷好奇这位叫“茉莉”的编辑到底何许人,竟能连着爆两篇,还是让众多媒体人挤破脑袋都碰不上的好事。

    有捕风捉影的业内人预测她下一篇可能会采到戴先生头上。不过茉莉并无此打算,他们的预测也没那么准。

    这篇报道通篇以对话的撰稿方式,根据林扶摇的要求,撇清了她与戴远知长久以来的捆绑关系,称两人只是合作关系,并非外界所看到的琴瑟共鸣。

    一时间激起千层浪。

    这样两篇重量级的采访稿砸下来,不仅是外面,就连新闻部内部也将关注点聚焦到了茉莉身上,关系一般的背后议论,关系好的直接当面问。茉莉只说是运气好,不小心撞上的,含糊其辞的态度,自然信的人也不多,有好奇的问起她见没见过戴先生新宠的女朋友,她也只说没见过戴先生。

    詹午阳那事之后,茉莉和春丽便鲜少联络了,最近她又处于舆论的漩涡中,虽外界并不知事件的女主人公是她,但春丽心知肚明,她一准又回到戴先生身旁了。

    那天走廊上碰到了春丽,茉莉先打了招呼,春丽倒也没有什么生份的,上来挽着她的手说:“最近去哪里游戏了,这么久不来上班。”

    “上次采访,跟林扶摇去了趟南方。”

    “不是早回来了吗?”

    茉莉抿了抿唇,没接话了。

    春丽叹声气,在她耳边低语道:“你还是放不下他?”

    茉莉垂着眼看地板。

    “是他回来找你的么?”

    茉莉摇了摇头。

    “那是你找的他?”

    茉莉还是摇摇头。

    春丽倒是耐心不错,与她拉开距离,摸出烟盒,低头点烟,从散开的烟雾背后看着茉莉,幽幽道:“你知道他在社会这个大染缸里摸爬滚打了多少年吗,他这样的男人,不是你一个初入社会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拿得住的,别傻了茉莉,耽误了青春不划算。”

    茉莉低头看着锃亮的地板上自己和春丽的倒映,片刻,淡淡的说:“我没想过那些,也不寄希望于他,更不是为了一个好结果。至于拿不拿得住,从来没想过,是我的逃不掉,不是我的强求也没用。”

    说完,她没再逗留就离开了。

    春丽抽着烟,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背影,心想,这小妮子是经历了什么,短短几天,像变了一个人。

    也许他们之间确实发生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事情,她之前听业内的朋友八卦说,戴先生为了小女友直接私人飞机到南京的医院,现在看来,茉莉好好的,不像是生了什么病的样子,刚才也没问出来。

    春丽在疑虑中抽完了一根烟。

    *

    戴远知回国那天,北国大雪,飞机晚点四五个小时。

    茉莉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期待,得到消息,担心中夹杂着失落。

    她知道他去了美国,他不说,她也知道。

    于是,在回复给他的短信上,她写道:“那座能看到故宫的院子我不要了,等你回来,我们就在我们现在住的这个房子安家吧。”

    晚上,茉莉走出门,到还在下着小雪的院子里。阿姨拿着她的大衣在身后喊道:“茉莉小姐,外面太冷了,把衣服穿上,小心着凉。”

    茉莉站在几棵树下面,仰头望上去,光秃的树枝顶上盖下来一张暗蓝色幕布一样的苍穹,冰柱亮晶晶的垂挂下来,像纯天然的发簪。

    想起他曾说,要在院子里种上一排的茉莉花,不由笑了。

    两道车前灯刺破漆黑的夜幕,无数的雪花像尘埃,在灯前飞舞,所行之处冰雪被烫上车轨的印痕。

    茉莉心跳加速,转过身去。眼睛因受不了刺烈的光照而被迫眯起,将手挡在额前阻隔一部分光束。

    她呆愣地望着,像是想透过这明亮的光,看清坐在阴影里的人。

    一如他们的初遇。

    顷刻,安静的空气里传来车门打开的声音,逆光中,她看到身长挺括的人影朝她走来。

    一身黑色的大衣,笔挺耀眼,仿佛黑暗中来的使者。

    在她怔楞间,戴远知已走到了她面前。

    茉莉没有穿外套,也没有戴围巾,一件墨蓝色粗花呢套头衫,衣摆略长,看起来很居家慵懒。长卷发从刘海开始就蜷曲着,浓密的睫毛扑闪着,像个洋娃娃。乌黑的头发上和衣服上铺满了雪花。白色,黑色,蓝色,相得益彰。

    他抓过她冰冷的小手包在手掌里揉搓着,然后俯下身将她抱进大衣里,下巴轻轻摩挲她的发顶,连日的疲劳,嗓音低柔带哑:“怎么不在屋里,外面多冷。”

    茉莉踮起脚,将手绕到他身后,环住。大衣冰凉的衣领擦过她脸颊,大衣里却温暖,在充满他气息的环抱里,她轻轻说道:“好想你。”

    “我也想你。”他低声回应她。

    远处,保姆抱着茉莉的大衣,笑着看向这边。

    雪还在下着,轻轻落在脚边,无声无息,像是怕打破这美好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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