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峰远离城镇,山上生活颇为清苦,却胜在恬淡安逸。

    杨书玉待在山上养伤,除了日出西落,她根本察觉不到光阴在飞快地流逝。

    秦初平听候差遣,暂代杨书玉行少东家的职权,出面主持商行事务。自他下山起,每日都会有商行伙计上山来传话。

    第一日,伙计说钦差大臣雷霆手段,江陵已恢复太平,灾民也得到了安置。但因军队调度粮食占了渡口,商行关了许多铺面。

    回话末了,伙计凑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女娘想安排的人,已经塞进去了,秦掌柜让女娘安心。”

    第二日,那伙计一大早便登独峰,却没着急汇报商行事务,进门就着急说:“女娘大事不好!昨夜官老爷提审,发现牢中的人被换走了,就连我们的人也被踢了出来。”

    杨书玉兴致缺缺,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她与林自初已经撕破脸,对方无须继续装柔情来骗取杨家的财库,留在江陵难保不会真的被高时明问罪。

    可她想不清楚,前世的高时明究竟扮演什么角色。为何林自初闻风而逃后,最后却是将财库钥匙呈给了高时明?

    那么,今生呢?

    城外暴/乱,杨伯安至今未醒。当时林自初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杨书玉回后宅呆着,仍打着前世的算盘,想趁机接管商行。

    杨书玉告发他与细作勾结,害他下了大狱,难道高时明就没有打过杨家财库的主意?抄没杨家,可丰国库,若有这个机会,他高时明就能当圣人?

    因着前世记忆,她惯以恶看人,竟生出高时明是故意让杨家背下林自初勾结敌国的罪证,在除去林自初的同时,还昧下了杨府家财的想法。

    等又过了两日,杨伯安终于退了高热,杨书玉稍安,便求了葛神医放她下山去。

    葛神医拗不过她,只是让她把哑姑带上,说是哑姑能照管她的伤口。杨书玉仍要推拒,葛神医便说她若是不听劝,便让她下山时把杨伯安也抬下去。

    杨书玉讪讪闭了嘴,不再反驳。

    除了独峰,她不放心把杨伯安放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等秦初平安排人马来接她下山,她的右脚已经消肿,不急行时根本看不出问题。她手腕仍缠着纱布,为了不留疤,哑姑格外费心养护着,但到底杨书玉比来时要见好了许多。

    因而,下山回城比登山求医更快,只是杨书玉没想过会在城门遇到谢建章。

    她以为会是秦初平领着人来迎接,可站在护城河畔的,是衣袍袖角随风翻飞的谢建章。

    他拢袖而立,身后站着一队士兵,远远就望着杨书玉的车马由远及近。

    “杨小姐,请下车接旨。”

    马车停在谢建章面前,杨书玉刚想撩帘问候对方,就听他饱含笑意的声音响起。

    杨书玉虽然疑惑不解,但还是被搀扶着下了马车。

    “什么旨意?”

    谢建章翻手高举一直藏在袖中的卷轴,明黄色的圣旨成了最刺眼的光,让在场所有人低头敛眸,避开视线,毕恭毕敬地跪了下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江陵府杨氏,为民国而忘家,利不苟就,捐粮以平黎国洪涝之灾,特宣诏入京,评定功绩,以示皇恩,钦此!”

    “谢主隆恩。”杨书玉被这道圣旨砸得发懵,谢恩时行礼却挑不出错。

    谢建章似笑非笑地说:“这道圣旨本应该由杨伯安接下,但他受伤病重,那便是杨家商行的少东家来接了。”

    杨书玉自接下圣旨后,视线便一直停在落款处。那并不是摄政王的玺印,而是真正的国玺印。

    “国玺不出京。”她声音低低的,满是不可置信,“所以你们从京都出发时,便带有这道圣旨在身?”

    “还是两道?”

    杨书玉突然笑出声:“若杨府放粮不爽快,想借机拿乔,那另一道圣旨是什么?要我爹爹入京问罪吗?”

    “只有一道圣旨。”谢建章拢袖敛笑,难得正色道,“钦差大臣亲抵江陵,有先斩后奏之权。”

    难怪杨书玉没听说过这道圣旨的存在,因为前世杨伯安是直接被高时明治罪重罚,这道圣旨根本没有面世的契机。

    朝廷从一开始就打算强征杨家的粮行存粮,要借着犒赏的名义宣人进京,让世人山呼恩浩荡。

    “我知道了。”杨书玉将圣旨收好,小心攥在手中。

    “论功行赏要等灾情解决之后,经早朝上商议讨论才定下,所以女娘不必赶着进京。”

    她抬头迎着谢建章的目光,追问道:“林自初呢?”

    “跑了,比兔子还快。”谢建章的声音沉了下去,心虚得不敢看她。

    “高时明不肯深查?”杨书玉语气微扬,说得笃定。

    谢建章摊摊手,无奈道:“灾民里混有他的人,那小子趁乱偷溜的,还找了一个替身作障眼法,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见杨书玉不说话,他又试探性道:“我日夜不停地查,最多也查出他觊觎杨家家财。手上没有勾结细作的实证,也不能广发通缉令……”

    杨书玉点点头,似在沉思:“我听闻他借新婚贺礼的名头,组了一支商队往江陵来。”

    “你的手脚要是比林自初快,随便找个由头把人扣了吧。”

    她也只是怀疑而已。

    前世把商行交给林自初后,他谎称断腕求生,靠散银钱守住杨家,凭空挥霍了大半个杨家家底。现银总要运走的,还不能走银票,那么支商队来去江陵的时机就很微妙。

    正好是杨家出事后,林自初和她大婚之前。

    杨书玉颔首告退,在钻进马车前偏头对谢建章道:“我总觉得你和高时明不是一路人,在山上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今后也依旧作数。”

    “你想好要怎么回答我之后,可以来商行找我。”

    谢建章拱手行礼,躬身送走了杨书玉的马车。待马车行远,他抬头朝城墙上看去。视线所及之处,已经看不见原先的人影。

    他没有选择回府衙,而是亲自带队去了杨书玉提及的商队所休整停留的城镇。那是深查林自初的最后一条线索,他不敢懈怠片刻,唯恐晚对方一步。

    杨书玉乘坐的马车摇摇晃晃来了西市,秦初平率领所有掌柜出来迎接,将整个西市牌坊挤得水泄不通。

    “少东家!”

    没有人敢怠慢和轻视杨书玉,这便是杨书玉腰间玉络的分量。

    她若不懂,商行掌柜可以解释可以教,但绝不会轻视她小小年纪,妄议她不堪重任。

    杨书玉下车后也承他们的情,颔首以示尊敬:“书玉初来乍到,很多事都不懂,还请各位掌柜多有担待。”

    “少东家尽管发话,我们任凭差遣!”

    秦初平迎上来,解释道:“如女娘所见,商行的人手实在太多了,不便到城门相迎,还请见谅。”

    杨书玉缓缓摇头,吩咐道:“今日我主要想来看看药铺生意,各位掌柜先去忙吧,不用陪着书玉。”

    “都散了吧,回去看顾好各自铺面的营生,少东家这里由我作陪。”秦初平扯着嗓子把她的话重复一遍,先人群散开将人迎进药铺中。

    “秦伯不着急。”杨书玉见他把自己往后院带,便停步说,“还有一件事更为紧迫。”

    秦初平不解:“女娘且说?”

    “让人帮我寻笔墨纸砚来。”杨书玉自顾找位置坐下,环视出来相迎的药房掌柜和伙计,“润晚呢?怎么不见他?”

    哑姑一直跟在她后面,听见她提到润晚,眼睛圆不溜秋地乱转,也想找人。

    “他教会伙计配药煎药后,便回山了啊?”秦初平不解,又强调道,“昨日早上就告辞离开了。怎么,他没回山?”

    哑姑抿嘴不悦,杨书玉拉着她的手以示安抚,只道:“先派人去寻,总不至于江陵太平后还会平白无故地丢大活人。”

    秦初平连声应是,转身安排人去寻。

    很快,月芽捧着笔墨纸砚过来,眼睛湿漉漉地看她,嘴里呢喃着“小姐”,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让你们担心了。”杨书玉接过毛笔,顺带摸了摸她的头,“府里都还好吗?”

    “有王妈妈在,府里都好好的,没有跟着乱起来。”月芽抽噎着为她铺平宣纸,“就是槐枝姐姐不见了。”

    杨书玉嘴角的笑凝住,狐疑地看向月芽:“就算有鸡鸣狗盗之徒趁机在城内生事,杨府有护院看着,怎么会把大活人丢了呢?”

    月芽点头如捣蒜:“小姐说的是呢!有人趁机潜进杨府行窃,都被护院扭送衙门了。后院分明好好的,可槐枝姐姐就不见了。”

    “罢了,让王妈妈撕了她的身契,是福是祸便是她的机遇了。”

    对于槐枝凭空消失,杨书玉心中还是警惕的。暴/乱那晚,她没有回府,林自初亦然,无人知道是谁带走了槐枝。

    但槐枝愿意不辞而别,趁乱离开杨府,除开林自初派人去接她,杨书玉想不到还会有谁。

    正如先前在房中密谈那般,槐枝若决定追随林自初,她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她聚精会神地在纸上作画,笔锋所过留下粗细不一的墨痕,最后在纸上勾勒出一副风光霁月的贵公子肖像图。

    画中人正是栩栩如生的林自初,他鲜活得像是躲藏在纸中,视线在往外瞧,眼里满是柔情。

    杨书玉将纸递给秦初平:“秦伯,辛苦你把这张画像送去书生聚集的地方,一张画像一百文钱,让他们照着画,但要画得像。”

    秦初平迟疑地问:“要这么多林自初的画像做什么?”

    世上还是穷书生多,平日里借住在佛寺或窄巷中,靠抄书挣些笔墨钱。杨书玉开价比市面高,只要放出话去,画像便会如雪花般飞来。秦初平看不懂杨书玉的用意。

    杨书玉不疾不徐道:“爹爹赠我玉络时,也把我的画像分发给江陵的商行管事人。”

    “我想着外地的应该还没来得及送出去,那便连着林自初的肖像一道送去,让所有掌柜伙计留意着。”

    “若是发现了林自初的踪迹,不必打草惊蛇,派人紧紧盯着就好。”

    杨家商行遍布天下,商队往来各地官道,听候她差遣的人数难以估量。

    既然朝廷不肯张贴林自初的通缉令,那么便由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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