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大平县是第二日晌午,李百病在进镇时就告辞,他推说与奴仆躲避山石走散前约定了,脱险后就在镇里最大客栈碰面。

    但他离开得匆忙连消息都没打听。老庄在他离开时喊他的背影喊:“往左!去找那大福客栈!”虽然引了不少人侧目,但他还是边喊边笑,这样有趣的事可是难遇到的,女镖师调戏文质彬彬的角色郎君,有趣得紧!

    同队除了余钱也都扶着马鞍狂笑,一群人泪花朦胧。忽然听得余钱说了声“驾”。他们抹开眼泪看到她操控着马“得儿得儿”慢悠悠地分出了队伍。

    “远山青,记得啊,远山青!”

    王田嘴馋,虽然这事好笑,但是比不过远山青。

    他们不知道,有个人一直遥遥缀在后面,此刻看着他们这帮笑得前仰后合的人撇撇嘴,然后果断略过他们,跟着李百病的路线继续前行了。

    接着在大福客栈便有这样一幕:一位汗流浃背小厮打扮的人着急入店,急切地向店主人描述有没有那样一位公子来此。

    月白面,恍若神仙。

    店主人都没有问小厮找的是谁,就将他带到了李百病的房门口,那他们店里最好的上房,十分僻静。那李百病见小厮也果然相认,又对店主人说了些感谢地话,还掏了一把铜钱,店主人恭喜主仆团聚的话说得愈发热切。

    待店主人去后,两个人前后进了屋。

    李百病顷刻间褪去了文弱公子的模样,威仪颇重地端坐一旁。小厮低头一拜,继而又在房内四处走了一圈,挪动了些家具摆设。

    “禀阿郎,可安心住下。”

    李百病慢悠悠吐一口气,这种事上容易功亏一篑。他又抬眼看看自己的侍卫问:“秦厌,昨日你在前头发现什么异常没有?”

    “没有异常,这帮人松懈散漫,纪律不严,比起镖师更像泼皮。”秦厌回想着看到他们的第一印象,边说边摇头。

    李百病笑笑,伸手给自己沏了杯茶,吹吹碎末轻抿一口后说:“你是有品阶的武将,又有家学,自然是瞧不上他们。”

    秦厌皱着眉低头,突然行了个大礼。

    “这是做什么?”

    “下官斗胆一言,铜矿之事只是从账目推测不知真假,不管是贪污还是谋反此时处理都太过棘手。偏此地属西南之境,多瘴气而少王化,阿郎不如向圣人请旨,回……回京去。”秦厌刚才看了一圈觉得李百病住在这实在委屈,他不仅是下属也是李百病的亲卫,实在看不得阿郎受此大罪,但怕墙角有人所以声音刚够李百病听见。

    李百病不说话,只冷冷看秦厌一眼。

    “是。”秦厌知道答案了,他不敢再多嘴。

    似是为了缓和气氛,李百病主动说起余钱,他问秦厌:“依你之见,我明日以婚约寻人,她会不会拒我?”

    说完李百病自己都笑了,昨晚上余钱什么样他最清楚。原本只是使此计天衣无缝的修饰,没想到还有意外收获,李百病对余钱昨晚的反应很是满意。

    秦厌也笑,那余钱不过十七八,还生活在大平县这样的地方,或许她见过长安人没有见过的山与水,可是人不见得。阿郎又是长安城里顶英俊、雅致的人物,哪怕是身份假托的是明经科出身也有不少高门来捉他为婿,但他一一回绝,推说已有婚约。只可惜,若无那事,阿郎便不用隐姓埋名做那翰林院待诏许多年,最后还要假作这明经科的举子来大平县。他本应娶皇家最尊贵的公主,骑着西域宝马信步长安。

    这样想着,秦厌便说:“阿郎,还是想想其他事吧,这桩事不必费心。”

    -

    第二日上午,李百病带着秦厌出发了,他们要去大平县城西的老庄镖局去寻余钱,计划是拿着婚书找她相认,至于最后如何推脱真正的嫁娶,李百病心里也自有法子,男女之事他在长安时他见了太多,经验颇丰。

    因为游刃有余,所以李百病半路还买了一头毛驴,甚至讨价还价了小半炷香的时间。秦厌知道阿郎心里有点不快,随意磨蹭一会,所以秦厌只是默默等在一旁,仿佛真是唯命是从的奴仆。

    讨价还价完,李百病又问卖驴子的怎么养它,卖驴子的人嫌李百病烦,心想小白脸买个驴子都不痛快,问东问西的真是烦人,长得好看有什么用,耽误我赚钱那就是最没用。

    “诶?这不是李郎君么?”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主仆二人回头,是昨日那群“胜似泼皮”的镖师。

    老庄眯着眼仔细看。这忽然停下脚步的动作叫后面的王田和六子纷纷撞了上来,最后几人都跌倒不起。

    三个人冒着一股酒气,李百病轻轻掩一掩鼻,给秦厌递了个眼色。秦厌立刻走过去把三个人拽似得扶起来,三人无风而动,飘来飘去的模样把卖驴子的吓跑了。

    “走……李郎君,快,去我们镖局坐一坐,只是可惜,余钱的酒没了。”老庄面色酡红,人在清醒与混沌之间。

    李百病装为难:“便不去了,我是来寻人的。”

    “寻人?哼哼,这大平县,你找一只蚂蚁我都能给你翻出来,这哪有我不认识的人?”老庄拍着胸脯打了个酒嗝。

    王田虽然看不上这小白脸,但人家既然有事,那便帮一帮,反正余钱和他没戏。他走上去直接推李百病,边推边说:“走走走,给几个钱意思意思,别说是蚂蚁,就是天上游的,地上飞的,水里跑的,什么都能给你找!”

    六子笑说:“田哥,你喝醉了,地上没有飞的,只有跑的和走的,哦,还有爬的。”他在那掰着手指头数。

    就这样,李百病“被迫”来到了镖局里。在他身后的秦厌环视一圈,这哪是镖局,分明是只是一间普通的一进民宅,开门照壁也无,一眼能望到一切。

    “寒舍,寒舍。”老庄抓抓耳朵,然后朝门内大喊一声:“余钱,你看我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东西?李百病斜眼不语。

    “酒喝多了,给十文钱。”余钱说完,慢悠悠走出来。她今天穿一件蟹青色袍,戴着蹀躞,利落干净。她出来的时候余钱袖子捋到小臂以上,右手拿着半瓢水,她看根本没朝他们看,专心盯着水瓢里的东西,左手时不时往水里拨弄一下,不知道在做什么。

    “某是来寻妻的,不知各位是否认识一位卢娘子,她姓卢,名莲声。”李百病先声夺人,等醉汉讲到重点实在有些困难。

    结果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脸“没听说过”的样子。

    “余娘子呢?”李百病直接将话递给她,李百病来之前就知道余钱是卢莲声,她是罪臣家眷,流放至此。

    哪知今天的余钱始终不肯抬头看他,听到声音也是很淡漠地摇摇头。她说:“李郎君问别人吧,我不知道。”

    李百病不肯放弃,他又作焦急状解释:“我与那卢娘子有婚约,她三岁那年时定下的。如今我千里寻妻,还请诸位施援,如若寻上她,我有重金相酬!”

    王田很直白地问:“三岁,那你几岁了就记这么些事?为啥非要寻到她不可,这些年都没入眼的女子?”

    秦厌忍不住出言相帮:“我家公子重诺,一生一世一双人,说了谁便是谁。”

    “啊?那人家小娘子有相好的可怎么办?”六子挠挠脑袋问。

    李百病听得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但他马上笑一笑说:“那总还是要寻到再说,退婚与否到时再议。我对她有诺,若她另有归宿,我便放手。”

    老庄听李百病这么说眼眶都红了,真不愧是读过圣贤书的人,他说:“李郎君,你再多说些那卢娘子的事情,我一定帮你寻到。”

    李百病大喜,当即报出:“卢娘子力大,面白,右手腕与虎口处都有一点红痔。小时候误触了油灯,有只手小指失了纹路。”

    秦厌敏锐,看到阿郎在说卢娘子手腕小痔时,余钱把袖子放了下来。

    六子琢磨一下说:“诶?你寻的莫不是……灵娟吧?她,她面白。”

    “蠢货!”老庄激动地脱了鞋抽他一下,边抽边说:“是屁的灵娟,是余钱,是余钱!!”

    六子摇摇头说:“可是余钱……她不白。”

    余钱是不白,麦色的肌肤,黑色的眉毛还有比眉毛更黑的眼瞳。

    “蠢货!蠢货啊!再白的娘子风吹日晒得不黑才怪,蠢货!愚蠢至极!”老庄简直要跳起来。

    李百病闻言先是大惊,人呆住了一下,然后颇为懊悔地跺跺脚才冲到余钱面前,余钱却还是不肯看他。

    “麒奴,你……你,你是为昨日委屈么?你打我骂我,我都受着。还是还是你另有良人了?”李百病这句说得委屈,眼尾微微发红,叫人看了不忍。

    “没有,她没有!”老庄脸更红了,有情人终成眷属是他最看不厌的传奇结局。

    “我不是她,我叫余钱。”

    “那你看着我对我说,你真对我有如此绝情?”李百病想直接握住她的手。

    余钱冷静地避开然后慢吞吞地答:“看着你的脸我可能说不出来,你生得太好看,不能看。”

    余钱说着把头垂得更低了。

    那三个喝了酒的一开始觉得自己很清醒,但听到余钱这样说有些迷糊了,是自己酒喝多了吗?怎么听不懂余钱在说什么?

    不过也正常,毕竟是余钱。一个从不宴客,不走镖就像空气一样看不见的人,她答应了这李郎君才显得有些不正常。

    李百病忽然笑了一下,他是笑那句“太好看不敢看”,真是气笑的。不过笑出来得想个办法圆,他马上接:“或许麒奴是嫌我心不诚,我会日日来的。”

    “秦厌,走,我们明日买些东西再上门,今日唐突娘子。”李百病知道今天怕是不行了,再拖延只能叫余钱起了逆反心,所以马上行礼告辞。

    走了一段,李百病招招手想对秦厌说些什么,秦厌却没有上前,只是咳嗽一声。

    李百病立刻放慢步子,不一会余钱追上来。

    “改变心意了?”李百病粲然一笑,因为之前走得急,他面上还有些桃花一般的粉,一笑仿佛桃源深处。

    结果余钱只是递给他一根绳,绳子沾了余钱附带的体温一并落在他掌心。小毛驴则像是怕李百病注意不到自己似得叫了几声,声音难听又滑稽。

    秦厌是个忠心的亲卫,但是面对这个场面,他需要掐自己一把才能不笑,因为他的视角里两人中间挤了那头作怪状的驴,它掀着嘴唇露出自己的大白牙。

    “李郎君,老庄说你懂怎么养驴,我懂。”余钱怕李百病误会,把后面的一些可能引起误会的词句吞下了。她只是想教他养毛驴,不希望驴跟着这一看就不会养牲口的人受苦。

    李百病听了却得意,然后怕她后悔似得约了时间,又深情添了句:“娘子,我明日此时再来寻你!”

    “不了,再不必。”余钱好像格外讨厌他拉进距离。

    “那娘子想什么时候?”李百病轻轻拧一下眉,秦厌从中看出了一丝不耐。他心想自己应当提醒一下阿郎,不可如此。

    “我说不必,不必找我,养驴我也不教了。”说完她就走了,没给李百病一点挽回的余地。

    钓人如钓鱼,紧紧松松,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是要诀,李百病想到那位的名言。他没钓过鱼更没钓过人,但他坚信,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哪怕余钱只是修饰计划本身增加其迷惑性的手段,他也要做好。

    所以,余钱是吧?我钓定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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