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不知多久的努力，就在每个人都快透支所有体力时，雨停了，天光放亮。
“止住了！”他们欢呼雀跃。
雨下的蹊跷，但也停得蹊跷，可许之脉他们一点儿不觉得有什么，只有高兴，从心底涌起来的高兴。
许之脉跌倒在晨光升起的那一刹那。
实在是，太美好了。
她毫无察觉地，笑着倒下去。却被一双结实有力的手拉住托起，然后抱在怀里。
她迷迷糊糊从湿润的眼睫里望出去，是弋忘欢。
弋忘欢低头看着她，她脸上满是尘土泥浆，手指和脚趾全是污泥，裸出的皮肉更是皲裂翻起，但好像感受不到疼痛。雨水打在斗笠蓑衣上，破碎后溅起的水珠细密，雾蒙蒙却如荧光围绕。
马大壮本想与许之脉庆贺，跑到一半却没有再过来，只静静呆在原地看向他们。
其余人还有些力气的，就托着疲惫的身躯往家里走，剩下的就原地躺下，大睡一场。
许之脉浑浑然窝在弋忘欢怀里，还以为自己在躺在云朵里面了。
过了好几个时辰，落日辉光在天际，彤云无边，行如彩绘走笔，染晕开轻浅的渐色。也许绮丽的金银固然值得描绘，但灼烈的生命才是永不停歇的美学。
许之脉努力睁了睁眼，抬眼见到一副昳丽的面容，“欢欢。”
她笑得有些傻。
弋忘欢放开她，表情有些不大好，“冲过来不要命了？”
许之脉从他怀里站起身，还没来得回话，就看见不远处冲过来一群百姓。
“英雄啊。”
“太厉害了！”
“辛苦了！”
箪食壶浆的百姓上前将他们围住，不住赞叹。
辛蓬白跟在后面，也是对他们大加褒奖，为了犒劳他们，还特意在城中买了米和酒带来。
*
入夜后，众人欢饮鼓舞，围着篝火就着仅剩不多的粮食喝粥也开心。
抗洪成功，许之脉整个人也松弛下来，篝火在眼前时而温厚时而灼烈，烘照着将还润湿的衣裳慢慢烘干。
听很远很远的虫鸣鸟啼，一阵又一阵，偶尔风过，给呼吸又送来几分潮热的水汽。
“太落魄了吧，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祁涂不知是什么时候混进人群里出现的，坐在身旁对她摇摇头，不明白她的杯水车薪有什么用，“多你一个少你一个，不会影响什么的。”
许之脉知道他是神君不通人性，也不生气，认真解释道：“若是人人都想着差我一个也无妨的说法，那确实是什么事都做不了，在这样的天象面前，就是需要每一个。”
弋忘欢问道：“无条件付出，能得到什么？”
“也许很久很久以前，我会这么考虑。”许之脉托腮想了想，“现在我只觉得，拯救本身就能让我快慰不少。我知道你们活了数百上千年，什么荣华富贵，颠沛困苦的没见过，自然是能都当戏看了。可我毕竟还在此处，见到这许多惨败哀嚎之景，不管是生出无能为力的颓然，还是生出些尽力而为的善意，都不能使我当做什么都没见到般一走了之吧。更何况，我本也是来帮忙的。”
她说话时眼波流动，那是一双清盈透明，在月亮旁也不逊色的眼睛。
话音刚落，一群布衣女子哄然围了过来，将祁涂和弋忘欢挤到外层去，叽叽喳喳地夸赞她，还表示她们也要加入这与洪水的较量中。
“你们来此，有些危险。”许之脉劝道，“先请护住自己。”
“妹子是觉得我们柔弱，怕我们拖后腿？”其中一位妇人道。
“妹子，你不也是女子吗？”另一位妇人也道。
许之脉哭笑不得，“我接受过训练，且我年轻，身子还算不错，又无上无下，无有挂碍。”
“那，我们可以医护。”
“对，我们不逞强，但我们也有能做的事。”
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许之脉竟有种梦回军中的错觉。就着天地静谧的清爽的风的味道，感受喜悦。
飞云自银汉长道而行，又渐渐融在其中，天穹罩着四方地，好似近在咫尺，伸手便可抱月揽星入怀。
听江水喧喧，如大地呜咽。
人群热闹，许之脉一点儿不费力地融入其中，大肆欢畅的笑起来，与喧腾的人群在潮湿的土地上围着篝火或跳或唱，总之手舞足蹈。累了就坐在一旁，欣赏他们的快乐。
一个小女孩给她递来一个花环，“送给姐姐。”
说完又似乎很害羞的样子，捂着脸跑开了。
“这是什么？”弋忘欢淡淡问道。
“是喜欢的表示。”许之脉乐呵呵盯着那群小女孩，“很珍贵的。”
抬眼看那几个姑娘推推搡搡，红着脸朝这边望。
弋忘欢只是拿着花环看了看，“人间的喜欢着实轻易了些。”
“我也喜欢欢欢。”许之脉笑。
弋忘欢的眼睫有不经细察的颤动，随即，他眨了下眼，好似不咸不淡地回复她，“你也轻易得很。”
河边的风乍起，吹来满脸的夏天气息，散在脸两侧的碎发追着风飞舞，许之脉笑得更灿烂了些，“你学习学习，先从喜欢一件东西开始？”
马大壮端了酒来和她碰，“许妹子，你厉害！”
许之脉也不谦虚，哈哈笑道：“是吧，我也觉得我自己厉害！”
“可论蛮力，你可胜不过我。”马大壮举起手臂肌肉炫耀了一下。
许之脉哈哈笑起来，称赞道：“马大哥厉害！”
“我刚听说，那些女子也要加入？”
许之脉道：“是，我们的队伍越发壮大了。”
马大壮高兴得又与她碰碗，烈酒穿肠过，他认真分析道：“许妹子，到时候你就在岸边指引她们。”
话还没说两句，又有人来拉她到篝火旁跳舞，许之脉也不推辞，笑嘻嘻重新投入热闹之中。
马大壮坐在原地正要走开，却见许之脉那位容色出众的同伴也在附近，走几步过去道：“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弋忘欢。”
马大壮哈哈笑着坐下，“你怎么不喝酒呢？来，咱俩碰一杯！”
弋忘欢道：“我不喝这些。”
“这酒是个好东西。”马大壮卖力拉拢，想多个酒友，“喝多了，就晕晕乎乎的，比神仙还快活。沉醉其中，保你解千愁。”
“我喝不醉。”弋忘欢道，“人间的东西，都不能使我沉醉。”
“话啊，不能说的这么绝。”马大壮打了个酒嗝，一张脸充血般红，“你要是用情用得深，女子也可使人断肠的。”
马大壮状似无意地指向一处，火堆旁大家伙都高兴得很，与许之脉一杯接一杯地碰杯喝酒，咕噜咕噜大口饮酒，几乎是分毫不停。
弋忘欢似乎不懂，只是道：“你们倒是挺容易高兴的。”
这话乍听起来有些冲，但马大壮不在意，乐呵呵接下话到：“当然，最高兴的事就是有吃的，有胃口，吃得香喷喷的。人要活下去，就这么简单。就算一时没有钱，颠沛流离，但只要能吃饭，身体还活着，再困难都不算什么。”
弋忘欢看着不远处双颊绯红，兴高采烈的女子，淡淡道：“很多人想要长生，你不想？”
“谋生就很难了。”马大壮打了个酒嗝，但意识却似乎很清醒，“能活下来，我就感谢天地了。”
眼中的人走了过来。
许之脉在他们面前顿住脚步，诧异道：“你俩也聊起来了？”
弋忘欢道：“他喝醉了。”
许之脉瞧着满地酒罐，愣在原地，“你们，喝了整整两坛？”
那得有四斤左右吧。
“他一个人喝的。”
许之脉，“……”
佩服。
许之脉往他身边坐下，“那你们聊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收获？”
“算是有吧。”弋忘欢看着她，眼中鲜映绝丽，“或许上古神祇爱苍生，也不是全无道理。”
“苍生又不只是个词而已，我是具体的，所以爱我也是对的。”许之脉喝了酒，胆子比平常大不少，“怎么样，现在面对我时有没有生出些平日里没有的同理心？”
弋忘欢，“……”
喝到此起彼伏都是打酒嗝和跑一边儿去吐的声音，这些人虽然酒量不算差，但许久没喝到这般尽兴，还是有些晕晕乎乎了，索性并排着背靠黄土的躺了下来，目视着夜空中的朗阔天宇。
今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但一旁的篝火热烈，烧柴的呲呲声像是催眠曲，令人听了心安。
*
又过了几日，他们按寻常维护。
蝉鸣不断，催得人昏昏欲睡，灼灼烈阳将整个皮肤炙烤，呼吸之间都带着闷热。即便在这样的天气里，许之脉也始终保持着当季花开般的旺盛精力。
第四日清晨出现，本该灿烂的阳光被厚重的乌云笼罩。云雾晦暗，光景入冥，众人视线受阻，除了再不见别的，不必抬头，都知这气象阴翳，天地失色。
随即，比下次更加凶猛的大雨落下。
弋忘欢眉头一拧，朝祁涂道：“这是怎么回事？”
祁涂也搞不清楚状况，“你不是驱散了所有乌云吗？怎么又有大雨来了？而且这气息，感觉不是寻常天象。”
“有山海寰的气息。”弋忘欢沉眉，“我下江去看看。”
祁涂也道：“我跟你一起。”但又顿了顿，“可脉脉还在这里，要不要先把她带走。”
弋忘欢转身往许之脉那方走去。
其实他有猜到她的想法，但和她自己说出来，还是更有力，“我不会离开半步。”
眉是缓缓的峰，峰下是黑白圆润的珍珠，璀璨流光，她漂亮得像画，但又不该像画一样被定于片刻。她乌黑的瞳眸在眼白里轻微又明显的晃动，坚定非常。
他张了张嘴，到底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沉默着看她继续投入繁忙的抗洪之中。
“走吧。”弋忘欢道。
祁涂点头，与他一同沉入江里。
许之脉能真切地感受到这一次的洪水不同寻常，但她除了积极调动人群阻止，也不能多想其他。
人身终究是抵挡不住汹涌的海潮，第一波，他们抵住了，第二波，勉强拦下，第三波，那一众血肉筑起的堤坝，如泥沙般溃散，被滔天的潮水，重重击打。
一个个身彪体壮的大汉，累得躺在堤坝旁呕吐，随即又是一批青壮年，前仆后继地往浑浊汹涌的巨涛中投身，炙热的血奔腾在每一个不屈的身体之中，交融汇聚之中，他们由四面八方而来，最终聚拢成肉身长城，抵挡天灾。
马大壮见情势不妙，走到许之脉身边，“你快带妇女们往高处去，这里很危险。”
许之脉本想辩驳两句留下来，但她也确实没办法眼看着她们一片好心前来帮衬，却陷入将会面临的绝望境地。
然而刚到高处，许之脉一转身，就看见大水溅起，冲垮所有堤坝防护往岸边冲去。倾垂而下的山洪，如满盒木屑落地。
而那些被淹没的百姓，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呼救。
不知那浪中被淹没的谁的妻子怔然说了一句，“回不来了。”
撕心裂肺的喊声像原野烈火迅速燃开，岸边的亲属全都在哭，哀嚎声起，混在猎猎风里，咆哮水声，大有吞掉性命之意。
“撤！快撤！”附近的村子发出此起彼伏的哀嚎。
耕地丧，房屋塌，眼之所见，是数不清的人如蚁巢崩散。数万民众，流离失所，仓皇奔逃，原本的家乡已不是往日和煦景象，奔涌泛滥的洪水就是取他们性命而来。
江河以历年未有的架势疯狂上涨，暴雨仿佛带着怨气一般，无休无止，疯狂往大地击打。
波涛沸沸，如涌倾泻，大风之巨，势要摧崖。有人昏迷，又有人立刻站起，前仆后继，数不胜数。
许之脉瘫坐在山顶，望着山下被淹没完全的村落。
前几日，他们还在一起纵情高歌。
可这里的风，还有水，天上的地下的水，都是吞人的怪物，先把躯壳精魂咬碎了，再和着血肉囫囵而下。
海水终究退去了，在吞没了数不清的性命之后。
一瞬间，同关的刀剑撞击之声与河中的哀嚎惨叫交织在一起，在不真实的思想中流窜，打得她毫无力气。
许之脉哭不出来。
够了。
不要再想了。
她告诫自己。
许之脉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并不是什么都能做到。
那种绝望的感受，那种撕心裂肺的无助。
不是没有过的。
她只觉得心脏鲜血淋漓的被剥了出来，胸骨之下的体肉变作一片沼泽和废墟，荒芜至脑袋和四肢，沉甸甸的情绪挂在喉咙和鼻腔里，她哑住了。
她的天不怕地不怕，其实也是被太多人保护出来的。
此刻，她像一只鸵鸟一样，将脑袋往下埋，不停埋藏。
阳光穿透水面，将水下领域染得水蓝明熠，透彻又治愈，应是神境。
她睁着眼看，心底空空，却不虚无，只剩被天赐万物所疗愈的静谧。
片刻后，神思模糊，昏沉生起困意。
还好的是，她的双脚能动，即便如灌着铅一般沉重，总还能动。
会不会没有她那时的奋力营救，他们也不会凭空生起希望，和她一起拼命抵抗，而眼下，她活着，而他们却……
不知不觉行至江边，其实这里不是江道，是倾漫而出的从前的平地。
她有些站不住了，忽而滑到水里。
多日没有好好吃饭，她瘦小得像轻巧的石块坠入广袤的江中，只激起微弱的水花，然后被尚未完全平息的江水吞没。
闭眼睡过去的前一瞬，她被拦腰捞起，回到陆地。
她勉强站直，摇摇晃晃中看见弋忘欢，他的眼睛里好像有湖泊水在涌动，微亮的星光投映得亮如碎钻。
“欢欢。”
眼前的少女突然栽进他怀里。与她拥抱的触感仿佛大雨倾灌，不等反应已是浑身润湿。
“抱歉，我好像没什么力气。”许之脉只觉得自己需要抓住点什么，才能让现下的她清醒一些。
她环住他的腰背，他微微躬身，轻附颈项于她的双眼处，他的胸膛灼热，或许能将她心口的苦痛烧作灰烬散去。
此时此刻，弋忘欢是一张网，将她环扣，将她捕获。
夏日正炎热，乌云尽散，天地放晴。
弋忘欢本想开口说点什么，却不知为何难以出声。山海寰里任何一个生灵都能参破天地，更不提区区凡身，他们不过是大千世界之中，转瞬消逝的生命之一，与亘古永恒的神相比，连蝼蚁蜉蝣都不如。
如潜海中，平看万鲸游，侧观尖锥落，到底是角度不同。他们的生存是自然而然，死亡也是自然而然。潮涨潮落，白云苍狗，都不过造化一场。即便不是他们，也有其他无辜性命葬送……
弋忘欢低下头，正准备宽慰她两句，却忽而停滞。
泪水也能和大雨一样吗？在她的脸上，好像断不了了。
“他们可以回来。”弋忘欢道。
“止住了！”他们欢呼雀跃。
雨下的蹊跷，但也停得蹊跷，可许之脉他们一点儿不觉得有什么，只有高兴，从心底涌起来的高兴。
许之脉跌倒在晨光升起的那一刹那。
实在是，太美好了。
她毫无察觉地，笑着倒下去。却被一双结实有力的手拉住托起，然后抱在怀里。
她迷迷糊糊从湿润的眼睫里望出去，是弋忘欢。
弋忘欢低头看着她，她脸上满是尘土泥浆，手指和脚趾全是污泥，裸出的皮肉更是皲裂翻起，但好像感受不到疼痛。雨水打在斗笠蓑衣上，破碎后溅起的水珠细密，雾蒙蒙却如荧光围绕。
马大壮本想与许之脉庆贺，跑到一半却没有再过来，只静静呆在原地看向他们。
其余人还有些力气的，就托着疲惫的身躯往家里走，剩下的就原地躺下，大睡一场。
许之脉浑浑然窝在弋忘欢怀里，还以为自己在躺在云朵里面了。
过了好几个时辰，落日辉光在天际，彤云无边，行如彩绘走笔，染晕开轻浅的渐色。也许绮丽的金银固然值得描绘，但灼烈的生命才是永不停歇的美学。
许之脉努力睁了睁眼，抬眼见到一副昳丽的面容，“欢欢。”
她笑得有些傻。
弋忘欢放开她，表情有些不大好，“冲过来不要命了？”
许之脉从他怀里站起身，还没来得回话，就看见不远处冲过来一群百姓。
“英雄啊。”
“太厉害了！”
“辛苦了！”
箪食壶浆的百姓上前将他们围住，不住赞叹。
辛蓬白跟在后面，也是对他们大加褒奖，为了犒劳他们，还特意在城中买了米和酒带来。
*
入夜后，众人欢饮鼓舞，围着篝火就着仅剩不多的粮食喝粥也开心。
抗洪成功，许之脉整个人也松弛下来，篝火在眼前时而温厚时而灼烈，烘照着将还润湿的衣裳慢慢烘干。
听很远很远的虫鸣鸟啼，一阵又一阵，偶尔风过，给呼吸又送来几分潮热的水汽。
“太落魄了吧，何必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祁涂不知是什么时候混进人群里出现的，坐在身旁对她摇摇头，不明白她的杯水车薪有什么用，“多你一个少你一个，不会影响什么的。”
许之脉知道他是神君不通人性，也不生气，认真解释道：“若是人人都想着差我一个也无妨的说法，那确实是什么事都做不了，在这样的天象面前，就是需要每一个。”
弋忘欢问道：“无条件付出，能得到什么？”
“也许很久很久以前，我会这么考虑。”许之脉托腮想了想，“现在我只觉得，拯救本身就能让我快慰不少。我知道你们活了数百上千年，什么荣华富贵，颠沛困苦的没见过，自然是能都当戏看了。可我毕竟还在此处，见到这许多惨败哀嚎之景，不管是生出无能为力的颓然，还是生出些尽力而为的善意，都不能使我当做什么都没见到般一走了之吧。更何况，我本也是来帮忙的。”
她说话时眼波流动，那是一双清盈透明，在月亮旁也不逊色的眼睛。
话音刚落，一群布衣女子哄然围了过来，将祁涂和弋忘欢挤到外层去，叽叽喳喳地夸赞她，还表示她们也要加入这与洪水的较量中。
“你们来此，有些危险。”许之脉劝道，“先请护住自己。”
“妹子是觉得我们柔弱，怕我们拖后腿？”其中一位妇人道。
“妹子，你不也是女子吗？”另一位妇人也道。
许之脉哭笑不得，“我接受过训练，且我年轻，身子还算不错，又无上无下，无有挂碍。”
“那，我们可以医护。”
“对，我们不逞强，但我们也有能做的事。”
听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许之脉竟有种梦回军中的错觉。就着天地静谧的清爽的风的味道，感受喜悦。
飞云自银汉长道而行，又渐渐融在其中，天穹罩着四方地，好似近在咫尺，伸手便可抱月揽星入怀。
听江水喧喧，如大地呜咽。
人群热闹，许之脉一点儿不费力地融入其中，大肆欢畅的笑起来，与喧腾的人群在潮湿的土地上围着篝火或跳或唱，总之手舞足蹈。累了就坐在一旁，欣赏他们的快乐。
一个小女孩给她递来一个花环，“送给姐姐。”
说完又似乎很害羞的样子，捂着脸跑开了。
“这是什么？”弋忘欢淡淡问道。
“是喜欢的表示。”许之脉乐呵呵盯着那群小女孩，“很珍贵的。”
抬眼看那几个姑娘推推搡搡，红着脸朝这边望。
弋忘欢只是拿着花环看了看，“人间的喜欢着实轻易了些。”
“我也喜欢欢欢。”许之脉笑。
弋忘欢的眼睫有不经细察的颤动，随即，他眨了下眼，好似不咸不淡地回复她，“你也轻易得很。”
河边的风乍起，吹来满脸的夏天气息，散在脸两侧的碎发追着风飞舞，许之脉笑得更灿烂了些，“你学习学习，先从喜欢一件东西开始？”
马大壮端了酒来和她碰，“许妹子，你厉害！”
许之脉也不谦虚，哈哈笑道：“是吧，我也觉得我自己厉害！”
“可论蛮力，你可胜不过我。”马大壮举起手臂肌肉炫耀了一下。
许之脉哈哈笑起来，称赞道：“马大哥厉害！”
“我刚听说，那些女子也要加入？”
许之脉道：“是，我们的队伍越发壮大了。”
马大壮高兴得又与她碰碗，烈酒穿肠过，他认真分析道：“许妹子，到时候你就在岸边指引她们。”
话还没说两句，又有人来拉她到篝火旁跳舞，许之脉也不推辞，笑嘻嘻重新投入热闹之中。
马大壮坐在原地正要走开，却见许之脉那位容色出众的同伴也在附近，走几步过去道：“这位公子如何称呼？”
“弋忘欢。”
马大壮哈哈笑着坐下，“你怎么不喝酒呢？来，咱俩碰一杯！”
弋忘欢道：“我不喝这些。”
“这酒是个好东西。”马大壮卖力拉拢，想多个酒友，“喝多了，就晕晕乎乎的，比神仙还快活。沉醉其中，保你解千愁。”
“我喝不醉。”弋忘欢道，“人间的东西，都不能使我沉醉。”
“话啊，不能说的这么绝。”马大壮打了个酒嗝，一张脸充血般红，“你要是用情用得深，女子也可使人断肠的。”
马大壮状似无意地指向一处，火堆旁大家伙都高兴得很，与许之脉一杯接一杯地碰杯喝酒，咕噜咕噜大口饮酒，几乎是分毫不停。
弋忘欢似乎不懂，只是道：“你们倒是挺容易高兴的。”
这话乍听起来有些冲，但马大壮不在意，乐呵呵接下话到：“当然，最高兴的事就是有吃的，有胃口，吃得香喷喷的。人要活下去，就这么简单。就算一时没有钱，颠沛流离，但只要能吃饭，身体还活着，再困难都不算什么。”
弋忘欢看着不远处双颊绯红，兴高采烈的女子，淡淡道：“很多人想要长生，你不想？”
“谋生就很难了。”马大壮打了个酒嗝，但意识却似乎很清醒，“能活下来，我就感谢天地了。”
眼中的人走了过来。
许之脉在他们面前顿住脚步，诧异道：“你俩也聊起来了？”
弋忘欢道：“他喝醉了。”
许之脉瞧着满地酒罐，愣在原地，“你们，喝了整整两坛？”
那得有四斤左右吧。
“他一个人喝的。”
许之脉，“……”
佩服。
许之脉往他身边坐下，“那你们聊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收获？”
“算是有吧。”弋忘欢看着她，眼中鲜映绝丽，“或许上古神祇爱苍生，也不是全无道理。”
“苍生又不只是个词而已，我是具体的，所以爱我也是对的。”许之脉喝了酒，胆子比平常大不少，“怎么样，现在面对我时有没有生出些平日里没有的同理心？”
弋忘欢，“……”
喝到此起彼伏都是打酒嗝和跑一边儿去吐的声音，这些人虽然酒量不算差，但许久没喝到这般尽兴，还是有些晕晕乎乎了，索性并排着背靠黄土的躺了下来，目视着夜空中的朗阔天宇。
今夜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但一旁的篝火热烈，烧柴的呲呲声像是催眠曲，令人听了心安。
*
又过了几日，他们按寻常维护。
蝉鸣不断，催得人昏昏欲睡，灼灼烈阳将整个皮肤炙烤，呼吸之间都带着闷热。即便在这样的天气里，许之脉也始终保持着当季花开般的旺盛精力。
第四日清晨出现，本该灿烂的阳光被厚重的乌云笼罩。云雾晦暗，光景入冥，众人视线受阻，除了再不见别的，不必抬头，都知这气象阴翳，天地失色。
随即，比下次更加凶猛的大雨落下。
弋忘欢眉头一拧，朝祁涂道：“这是怎么回事？”
祁涂也搞不清楚状况，“你不是驱散了所有乌云吗？怎么又有大雨来了？而且这气息，感觉不是寻常天象。”
“有山海寰的气息。”弋忘欢沉眉，“我下江去看看。”
祁涂也道：“我跟你一起。”但又顿了顿，“可脉脉还在这里，要不要先把她带走。”
弋忘欢转身往许之脉那方走去。
其实他有猜到她的想法，但和她自己说出来，还是更有力，“我不会离开半步。”
眉是缓缓的峰，峰下是黑白圆润的珍珠，璀璨流光，她漂亮得像画，但又不该像画一样被定于片刻。她乌黑的瞳眸在眼白里轻微又明显的晃动，坚定非常。
他张了张嘴，到底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沉默着看她继续投入繁忙的抗洪之中。
“走吧。”弋忘欢道。
祁涂点头，与他一同沉入江里。
许之脉能真切地感受到这一次的洪水不同寻常，但她除了积极调动人群阻止，也不能多想其他。
人身终究是抵挡不住汹涌的海潮，第一波，他们抵住了，第二波，勉强拦下，第三波，那一众血肉筑起的堤坝，如泥沙般溃散，被滔天的潮水，重重击打。
一个个身彪体壮的大汉，累得躺在堤坝旁呕吐，随即又是一批青壮年，前仆后继地往浑浊汹涌的巨涛中投身，炙热的血奔腾在每一个不屈的身体之中，交融汇聚之中，他们由四面八方而来，最终聚拢成肉身长城，抵挡天灾。
马大壮见情势不妙，走到许之脉身边，“你快带妇女们往高处去，这里很危险。”
许之脉本想辩驳两句留下来，但她也确实没办法眼看着她们一片好心前来帮衬，却陷入将会面临的绝望境地。
然而刚到高处，许之脉一转身，就看见大水溅起，冲垮所有堤坝防护往岸边冲去。倾垂而下的山洪，如满盒木屑落地。
而那些被淹没的百姓，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呼救。
不知那浪中被淹没的谁的妻子怔然说了一句，“回不来了。”
撕心裂肺的喊声像原野烈火迅速燃开，岸边的亲属全都在哭，哀嚎声起，混在猎猎风里，咆哮水声，大有吞掉性命之意。
“撤！快撤！”附近的村子发出此起彼伏的哀嚎。
耕地丧，房屋塌，眼之所见，是数不清的人如蚁巢崩散。数万民众，流离失所，仓皇奔逃，原本的家乡已不是往日和煦景象，奔涌泛滥的洪水就是取他们性命而来。
江河以历年未有的架势疯狂上涨，暴雨仿佛带着怨气一般，无休无止，疯狂往大地击打。
波涛沸沸，如涌倾泻，大风之巨，势要摧崖。有人昏迷，又有人立刻站起，前仆后继，数不胜数。
许之脉瘫坐在山顶，望着山下被淹没完全的村落。
前几日，他们还在一起纵情高歌。
可这里的风，还有水，天上的地下的水，都是吞人的怪物，先把躯壳精魂咬碎了，再和着血肉囫囵而下。
海水终究退去了，在吞没了数不清的性命之后。
一瞬间，同关的刀剑撞击之声与河中的哀嚎惨叫交织在一起，在不真实的思想中流窜，打得她毫无力气。
许之脉哭不出来。
够了。
不要再想了。
她告诫自己。
许之脉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并不是什么都能做到。
那种绝望的感受，那种撕心裂肺的无助。
不是没有过的。
她只觉得心脏鲜血淋漓的被剥了出来，胸骨之下的体肉变作一片沼泽和废墟，荒芜至脑袋和四肢，沉甸甸的情绪挂在喉咙和鼻腔里，她哑住了。
她的天不怕地不怕，其实也是被太多人保护出来的。
此刻，她像一只鸵鸟一样，将脑袋往下埋，不停埋藏。
阳光穿透水面，将水下领域染得水蓝明熠，透彻又治愈，应是神境。
她睁着眼看，心底空空，却不虚无，只剩被天赐万物所疗愈的静谧。
片刻后，神思模糊，昏沉生起困意。
还好的是，她的双脚能动，即便如灌着铅一般沉重，总还能动。
会不会没有她那时的奋力营救，他们也不会凭空生起希望，和她一起拼命抵抗，而眼下，她活着，而他们却……
不知不觉行至江边，其实这里不是江道，是倾漫而出的从前的平地。
她有些站不住了，忽而滑到水里。
多日没有好好吃饭，她瘦小得像轻巧的石块坠入广袤的江中，只激起微弱的水花，然后被尚未完全平息的江水吞没。
闭眼睡过去的前一瞬，她被拦腰捞起，回到陆地。
她勉强站直，摇摇晃晃中看见弋忘欢，他的眼睛里好像有湖泊水在涌动，微亮的星光投映得亮如碎钻。
“欢欢。”
眼前的少女突然栽进他怀里。与她拥抱的触感仿佛大雨倾灌，不等反应已是浑身润湿。
“抱歉，我好像没什么力气。”许之脉只觉得自己需要抓住点什么，才能让现下的她清醒一些。
她环住他的腰背，他微微躬身，轻附颈项于她的双眼处，他的胸膛灼热，或许能将她心口的苦痛烧作灰烬散去。
此时此刻，弋忘欢是一张网，将她环扣，将她捕获。
夏日正炎热，乌云尽散，天地放晴。
弋忘欢本想开口说点什么，却不知为何难以出声。山海寰里任何一个生灵都能参破天地，更不提区区凡身，他们不过是大千世界之中，转瞬消逝的生命之一，与亘古永恒的神相比，连蝼蚁蜉蝣都不如。
如潜海中，平看万鲸游，侧观尖锥落，到底是角度不同。他们的生存是自然而然，死亡也是自然而然。潮涨潮落，白云苍狗，都不过造化一场。即便不是他们，也有其他无辜性命葬送……
弋忘欢低下头，正准备宽慰她两句，却忽而停滞。
泪水也能和大雨一样吗？在她的脸上，好像断不了了。
“他们可以回来。”弋忘欢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