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拨开，长空素净。
被巨浪吞食的人被一阵巨浪卷到岸边，竟睁眼活了过来。
许之脉看着女眷们喜极而泣地朝丈夫儿子那处冲过去，听着他们劫后余生的感慨，也感同身受般体会到无限喜悦。
马大壮拍着脑袋笑哈哈道：“那浪哗擦打得我头昏眼花，还以为就要交代在这里了，谁知我们竟全都活下来了，看来我来此之前去道观上香有大用啊！等这里忙过，我再去还愿！”
见他们都能给自己的生还解找起各种各样的幸运理由，倒是省了许之脉耗费脑细胞思考该怎么让他们不要生疑。
她乐呵呵点头，但又起了些担忧，“可惜附近村庄被摧毁，要兴建的话恐怕也好几个月了。不知他们最近能住在哪里。”
“许妹子你别担心，辛大人不像别的那些酒囊饭袋的官员，他特别体恤民情，不会使大家无所着落的。”马大壮乐呵呵指着一处，“瞧，不是已经派了人来给我们分发粥食吗？”
许之脉认同辛蓬白的为民之心，但此处财政本就清苦，就连县衙内都很是简陋，怕是没有太多能力帮助这么多人重建，“希望朝廷的赈灾款项能快些发放。”
从旁经过的妇人听见他俩的对话，拉住她的手反过来安慰道：“妹子你别替我们操心了，反正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人说花开花败徒添悲凉，树却不觉得，只要树的根不腐朽，总会有开不完的花，一年复一年的欣赏。对他们而言，活着，就是所有的根。
“好。”许之脉笑起来。
*
再没有比盛夏晚霞更热烈的，橘红色一点儿也不沉闷，江面上的风徐徐吹来，从衣裳缝隙钻进身子，降下些发汗体热。
正有些昏昏欲睡，许之脉听见耳边风声有些许异常，抬头四处寻找，见到一阵白光闪过，弋忘欢已落至眼前。
五色光华盈亮，焕然奕奕，皆披在少年身后，不可逾越的奢丽和威慑交织。
“欢欢！”许之脉冲过去。
“怎么还在这里？”
“这已经是第二日了。”许之脉道，“我怕你回来看不见我，就想着在这里等等，而且景色也很好”
“对。”弋忘欢点了点头，抬头看去，“确实很好看。”
许之脉用力点点头，颇有些欣慰道：“你终于发现人间的美了。”
天色艳丽，烘托她鲜活性情，许之脉衣摆起风，背对着夕阳，朝他伸手道：“欢欢，我们回去吧。”
弋忘欢如被蛊惑，将手放在她的掌心。
许之脉笑起来，她的眼目低垂，纤长的睫毛遮住半瞳情绪。
*
又呆了半月，许之脉和他们再次把垮塌处修缮得差不多了，虽然受洪水影响，有些地方交通因断裂不好运输，且材料不如之前等诸多困难，但缝缝补补后，总是要比才将被冲垮时。
而他们则在附近搭上简易的帐篷，先简单居住下来。
确认不再有洪水来袭，许之脉心里这才松了些，还是思考想起之前刻意忽略的事情——那个山谷。
辛蓬白提的那些飘在远江支流上的尸体，想必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云层滚荡，夕阳把天地染成一片颜色，远山草叶葱葱，江面白鹭似要乘风穿渡潋滟江面。
终于结束一天的任务，许之脉与辛蓬白一同坐车回到城中。
辛蓬白在前些日子特意写了奏书上表许之脉的抗洪伟举，此番应是得了旨意，兴匆匆对她道：“许姑娘，俞王得知远江汛水如今已平稳，且无人伤亡，甚是高兴，特召您尽快回宫受赏。”
许之脉听随行的小厮提过，这折子是被齐荣南特意挑了出来呈给王上审阅的。也对，按了塘的说法，这大水发得轰轰烈烈，百姓却毫发无损，他作为一国之君，自然该是大喜。
“好，我过两日就走。”许之脉顿了顿，又问道，“辛大人，那少年若是有好转，劳烦第一时间告知我。”
辛蓬白连连点头，“当然，即便许姑娘不提，我也会留心的。”
却见他表情有些欲言又止，许之脉道：“那少年可有什么异样？”
辛蓬白道：“倒也无妨，只是最近应感染了些风寒，身子不大利索。”
怎么在这时候身子不适？
许之脉的心里涌起些不对劲，正想提出前去看看，又听辛蓬白继续道：“但请姑娘放心，我已请了最好的郎中替他医治，过几日应会好起来了。”
这么些时日，许之脉也看得出辛蓬白的确是位心怀百姓的好官，便点点头，搁置了前去探望的打算，“那就劳烦大人了。”
*
回到府衙，许之脉饭也不吃，急步走到自己暂住的庭院。
坤城一袭玄衣，早已等在院中，听到院门响动，朝她鞠躬行礼，“许姑娘。”
许之脉回礼道：“主命鬼王肯来此替我解惑，多谢。”
“不知许姑娘特意请讙神君联系在下来此，有何事不解？”
“我只想知道，钱保山是不是你杀的？”许之脉开门见山。
“钱保山不是我杀的。”坤城似乎早已知道她准备的问话，面色平静地解释道，“不过我确实有见死不救。若是许姑娘觉得此举有误，我也不会辩驳。”
许之脉敛眉应道：“他该死。”
捕捉到她一些不同寻常的怒意，坤城转身看了双手抱臂靠在墙边的弋忘欢，这才转头问道：“许姑娘看来是知道钱保山开办私塾的事了？”
“知道了。”许之脉面色不好，沉声摇头，“那算什么私塾，那是地狱。”
“那许姑娘，究竟想知道什么？”
许之脉片刻思量也无，紧紧看着他直接道：“希望你能从梁国学宫讲起，讲一讲，你们师徒五人的所有矛盾。”
坤城虽不觉诧异，但亲耳听到许之脉提出来，还是有些叹气道：“不过是些陈年旧事，许姑娘果真想听？”
许之脉立刻盘腿原地坐下，坚定点头，“你讲！”
坤城也不拘礼，在另一侧坐下，“十几年前，我是被卫轩夫子收养的徒弟。我那时年龄最小，三位师兄师姐都很照拂我……”
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细致地回忆从前了。
梁国学宫，以卫轩盛名天下。
卫轩有四位关门弟子，按年龄排序，依次是单面、钱保山、邱伊人、卫迢。
单面虽天赋不佳，但性格稳重，品行端正，且痴迷学识，勤能补拙，起初只是学宫中的寻常子弟，然而在多年的求学中，单面常常主动向卫轩求教，十七岁时拜入师门，也是四人中卫轩收的第一位学生。
钱保山是被钱家砸钱送进来的，来时十五岁，钱保山本来就不是好学的性子，在学宫里吵着闹着要离开，起初卫轩也并不同意他来求学，但因当时梁国北地大荒，卫轩为救济灾民，最终妥协。
邱伊人因在俞国时错嫁负心郎，被前夫与其情人共同谋害推入悬崖，谁知她被树枝挂住挽回性命，被前往俞国的蔺佩旬救起。回到梁国后，因蔺佩旬与卫轩是多年好友，卫轩到蔺府走动时发现邱伊人身为女子却才学出众，而邱伊人又主动求学，二十岁时便顺理成章与卫轩成为师徒。
卫迢为街上乞儿，时常趴在墙边听学，久而久之，在夫子刚抛出问题时，他就能脱口而出，吟诗作赋，被武人赶跑几次，本来心灰意冷，却在十四岁时的一日日，忽见学宫大门开启，卫轩款步走出，破格收他为学生。
坤城道：“也许从收下学生的初衷就能看出，有些命运是不能强求的。钱保山从最开始就是不愿进学宫的人，即便他天赋不错，但不用在好处，就是后患无穷。”
随着年岁渐长，钱保山去往烟火柳巷的次数也逐渐增多，并在外面游手好闲时结识了邢致才，虽然邱伊人旁敲侧击告诉过钱保山，邢致才此人不可深交，但钱保山还是以自己酒肉快乐为快乐，与邢致才几乎无话不谈，甚至要讲他认为的邱伊人与蔺佩旬的暧昧之事。
邢致才起初不过是赶赴都城路上一位奄奄一息的贫穷学子，蔺佩旬班师回朝时恰巧看他可怜地躺在路边，一时发了好心将他救起，并顺路带到了都城。
人们见邢致才是从蔺佩旬的马车上下来，还以为他是蔺佩旬的好友幕僚，纷纷上前巴结，邢致才初入都城便享受这等追捧，一时兴奋至极，丝毫没有揭穿的打算。
谁知一日，他正在酒楼中吹嘘撞骗时，被蔺佩旬本尊遇到。
蔺佩旬点破谎言，只说二人不过是萍水相逢。
谎言被戳破，邢致才被众人奚落哄笑，赶出酒楼，邢致才跌跌撞撞扑倒在地上，羞愤难言。
后来他蝇营狗苟，特意拜去蔺佩旬政敌门下，只求报仇雪恨。
而邢致才的暗地产业，便涉及青楼赌坊。
钱保山某日与邢致才聊得畅快，豪饮数杯烈酒，被美娇娘左右搀扶着送进房门，一日睡到大早，本想快活一番，却发现自己已然不举。
他惊慌失措地冲出房门，让人把邢致才带来。
邢致才酒意未消地打着哈欠，“钱兄怎这般慌乱？”
钱保山一把拽着邢致才往一处空房里去，将自己的事情尽数盘出。
邢致才倒是不急不忙，“钱兄不必担忧，我认识一位大师，他功力了得，定能助你重振旗鼓。”
“那位大师说需要有十分强劲的意志力的人来替他祈愿，而邱伊人女子入学，打破常规，因而十分符合他们的人选，让他将邱伊人带去一处地方。”坤城道，“钱保山那几日心神不宁，我本是怕他遇到了什么麻烦才跟在他后面，却被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等他回到学宫后，我本只想在一旁看看他究竟会不会按邢致才的要求行事，但他终究让我失望了，他去找了邱姐姐。”坤城，或是卫迢，他一边说着，似又一边回到了那个时候，“我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并将钱保山带到一旁，告诉他我已知晓一切，让他带我去。”
“他们的目标是邱夫子，你去也于事无补。”许之脉道。
“本来是这样。”坤城道，“但好在钱保山没那么想，他见我主动要求，也不拒绝。因而第二日，我们如约到了一处高山顶上。”
那日浓黑的云雾，似是人心深沉的具象化。
卫迢刚到山顶，就被人用木棍击打昏倒。
等再睁眼时，眼前站在钱保山和邢致才。
“哟，醒了？”说话的人是邢致才。
钱保山似乎也有些慌乱，“邢兄，既然人错了，便放我们走吧。”
“走什么？”邢致才摇头，“走不了了，钱兄，你带错了人，触怒了天神，若是不谢罪，你我都难逃一死。”
“不，不会吧。”钱保山哆哆嗦嗦。
“怎么不会？”邢致才抬了抬手，一旁的侍从递上一把刀来，“拿着。”
钱保山惶惑惊诧，“邢兄，这，这是什么意思？”
“拿着！”
钱保山一哆嗦，将匕首拿在手里，“我拿好了。”
“来吧。”邢致才走到卫迢身边，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脸，“给他个痛快。”
钱保山吓得手一软，匕首“嘭嗵”摔在地面上。
邢致才转身捡起匕首，递到他手里，“钱保山，是你触怒了神灵，难道你不想将功补过？”
“他，他是我师弟！”
“放心，他是为神灵而死，死后自然会登极乐神庭。”
钱保山精神崩溃，捂住脸蹲下身去，“不，不行！我不敢！”
邢致才示意左右侍从，几位壮汉将钱保山从地上拎起。
“既然你不敢杀他，那就由你代劳如何？”邢致才将匕首送进钱保山怀里，“你自绝与此，也是交代。”
钱保山环视四周，他逃不出去。
漫长的沉默。
呼吸声时而急促时而缓慢。
钱保山终于被压得疯了，拽紧匕首，如行尸走肉，“好，我杀他。”
卫迢绝望地闭上了眼。
*
听到此处，许之脉也感同身受般猛地闭了下眼睛。
卫迢死后灵魂游荡，因怨气深重而在奈何桥徘徊不去，后大魔未悬消失，倏忽建立聚阴黄泉，坤城，成为主命鬼王。
天色已暗，漫天繁星。
许之脉盘腿坐得脚都麻了，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我大概清楚了，谢谢您替我解惑。”
坤城也起身笑道：“许姑娘言重了，我不过是讲个故事而已。”
“那山谷里还有个少年没死，是你救的？”许之脉问道。
坤城摇头，眼神往墙边看了看，“那少年死了。只是意志有些坚定，在与另一个妖鬼博弈而已。”
“你怎么这么笃定？”许之脉一头雾水。
坤城没有回答许之脉，反而走向弋忘欢那处请示道：“讙神君，你杀了蓝简这件事，是由我与许姑娘细说吗？”
“什么？”许之脉愕然。
杀了蓝简？什么时候的事？此前路上，他们就是在说这些？
弋忘欢掀起眼皮，压下眉心，眼底如落霜雪，“你不已经说了吗？”
坤城立刻拱手道歉，“是在下嘴快，请讙神君责罚。”
弋忘欢冷冷道：“坤城，你演戏的功夫实在拙劣了些。”
“讙神君谬赞。”
坤城转头道，“许姑娘，蓝简此前一直想要你的皮囊，讙神君特意命我找他来杀了，只是蓝简和了塘毕竟有瓜葛，了塘自然不会让他死掉，因而杀了一整座山谷的少年，用新鲜魂魄来为他续命。”
“新鲜……魂魄？”许之脉嘴角抽搐。心里凉成一片。
*
等到坤城离开，许之脉问道：“欢欢，你早知道他体内还有个蓝简的鬼魂？”
“对。”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弋忘欢微微笑道：“难道能杀他？”
许之脉挠头，“那倒是不行……”
“放心。”弋忘欢道，“来多少我杀多少。”
“……”
被巨浪吞食的人被一阵巨浪卷到岸边，竟睁眼活了过来。
许之脉看着女眷们喜极而泣地朝丈夫儿子那处冲过去，听着他们劫后余生的感慨，也感同身受般体会到无限喜悦。
马大壮拍着脑袋笑哈哈道：“那浪哗擦打得我头昏眼花，还以为就要交代在这里了，谁知我们竟全都活下来了，看来我来此之前去道观上香有大用啊！等这里忙过，我再去还愿！”
见他们都能给自己的生还解找起各种各样的幸运理由，倒是省了许之脉耗费脑细胞思考该怎么让他们不要生疑。
她乐呵呵点头，但又起了些担忧，“可惜附近村庄被摧毁，要兴建的话恐怕也好几个月了。不知他们最近能住在哪里。”
“许妹子你别担心，辛大人不像别的那些酒囊饭袋的官员，他特别体恤民情，不会使大家无所着落的。”马大壮乐呵呵指着一处，“瞧，不是已经派了人来给我们分发粥食吗？”
许之脉认同辛蓬白的为民之心，但此处财政本就清苦，就连县衙内都很是简陋，怕是没有太多能力帮助这么多人重建，“希望朝廷的赈灾款项能快些发放。”
从旁经过的妇人听见他俩的对话，拉住她的手反过来安慰道：“妹子你别替我们操心了，反正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人说花开花败徒添悲凉，树却不觉得，只要树的根不腐朽，总会有开不完的花，一年复一年的欣赏。对他们而言，活着，就是所有的根。
“好。”许之脉笑起来。
*
再没有比盛夏晚霞更热烈的，橘红色一点儿也不沉闷，江面上的风徐徐吹来，从衣裳缝隙钻进身子，降下些发汗体热。
正有些昏昏欲睡，许之脉听见耳边风声有些许异常，抬头四处寻找，见到一阵白光闪过，弋忘欢已落至眼前。
五色光华盈亮，焕然奕奕，皆披在少年身后，不可逾越的奢丽和威慑交织。
“欢欢！”许之脉冲过去。
“怎么还在这里？”
“这已经是第二日了。”许之脉道，“我怕你回来看不见我，就想着在这里等等，而且景色也很好”
“对。”弋忘欢点了点头，抬头看去，“确实很好看。”
许之脉用力点点头，颇有些欣慰道：“你终于发现人间的美了。”
天色艳丽，烘托她鲜活性情，许之脉衣摆起风，背对着夕阳，朝他伸手道：“欢欢，我们回去吧。”
弋忘欢如被蛊惑，将手放在她的掌心。
许之脉笑起来，她的眼目低垂，纤长的睫毛遮住半瞳情绪。
*
又呆了半月，许之脉和他们再次把垮塌处修缮得差不多了，虽然受洪水影响，有些地方交通因断裂不好运输，且材料不如之前等诸多困难，但缝缝补补后，总是要比才将被冲垮时。
而他们则在附近搭上简易的帐篷，先简单居住下来。
确认不再有洪水来袭，许之脉心里这才松了些，还是思考想起之前刻意忽略的事情——那个山谷。
辛蓬白提的那些飘在远江支流上的尸体，想必就是从那里飘出来的。
云层滚荡，夕阳把天地染成一片颜色，远山草叶葱葱，江面白鹭似要乘风穿渡潋滟江面。
终于结束一天的任务，许之脉与辛蓬白一同坐车回到城中。
辛蓬白在前些日子特意写了奏书上表许之脉的抗洪伟举，此番应是得了旨意，兴匆匆对她道：“许姑娘，俞王得知远江汛水如今已平稳，且无人伤亡，甚是高兴，特召您尽快回宫受赏。”
许之脉听随行的小厮提过，这折子是被齐荣南特意挑了出来呈给王上审阅的。也对，按了塘的说法，这大水发得轰轰烈烈，百姓却毫发无损，他作为一国之君，自然该是大喜。
“好，我过两日就走。”许之脉顿了顿，又问道，“辛大人，那少年若是有好转，劳烦第一时间告知我。”
辛蓬白连连点头，“当然，即便许姑娘不提，我也会留心的。”
却见他表情有些欲言又止，许之脉道：“那少年可有什么异样？”
辛蓬白道：“倒也无妨，只是最近应感染了些风寒，身子不大利索。”
怎么在这时候身子不适？
许之脉的心里涌起些不对劲，正想提出前去看看，又听辛蓬白继续道：“但请姑娘放心，我已请了最好的郎中替他医治，过几日应会好起来了。”
这么些时日，许之脉也看得出辛蓬白的确是位心怀百姓的好官，便点点头，搁置了前去探望的打算，“那就劳烦大人了。”
*
回到府衙，许之脉饭也不吃，急步走到自己暂住的庭院。
坤城一袭玄衣，早已等在院中，听到院门响动，朝她鞠躬行礼，“许姑娘。”
许之脉回礼道：“主命鬼王肯来此替我解惑，多谢。”
“不知许姑娘特意请讙神君联系在下来此，有何事不解？”
“我只想知道，钱保山是不是你杀的？”许之脉开门见山。
“钱保山不是我杀的。”坤城似乎早已知道她准备的问话，面色平静地解释道，“不过我确实有见死不救。若是许姑娘觉得此举有误，我也不会辩驳。”
许之脉敛眉应道：“他该死。”
捕捉到她一些不同寻常的怒意，坤城转身看了双手抱臂靠在墙边的弋忘欢，这才转头问道：“许姑娘看来是知道钱保山开办私塾的事了？”
“知道了。”许之脉面色不好，沉声摇头，“那算什么私塾，那是地狱。”
“那许姑娘，究竟想知道什么？”
许之脉片刻思量也无，紧紧看着他直接道：“希望你能从梁国学宫讲起，讲一讲，你们师徒五人的所有矛盾。”
坤城虽不觉诧异，但亲耳听到许之脉提出来，还是有些叹气道：“不过是些陈年旧事，许姑娘果真想听？”
许之脉立刻盘腿原地坐下，坚定点头，“你讲！”
坤城也不拘礼，在另一侧坐下，“十几年前，我是被卫轩夫子收养的徒弟。我那时年龄最小，三位师兄师姐都很照拂我……”
他已经很久没有如此细致地回忆从前了。
梁国学宫，以卫轩盛名天下。
卫轩有四位关门弟子，按年龄排序，依次是单面、钱保山、邱伊人、卫迢。
单面虽天赋不佳，但性格稳重，品行端正，且痴迷学识，勤能补拙，起初只是学宫中的寻常子弟，然而在多年的求学中，单面常常主动向卫轩求教，十七岁时拜入师门，也是四人中卫轩收的第一位学生。
钱保山是被钱家砸钱送进来的，来时十五岁，钱保山本来就不是好学的性子，在学宫里吵着闹着要离开，起初卫轩也并不同意他来求学，但因当时梁国北地大荒，卫轩为救济灾民，最终妥协。
邱伊人因在俞国时错嫁负心郎，被前夫与其情人共同谋害推入悬崖，谁知她被树枝挂住挽回性命，被前往俞国的蔺佩旬救起。回到梁国后，因蔺佩旬与卫轩是多年好友，卫轩到蔺府走动时发现邱伊人身为女子却才学出众，而邱伊人又主动求学，二十岁时便顺理成章与卫轩成为师徒。
卫迢为街上乞儿，时常趴在墙边听学，久而久之，在夫子刚抛出问题时，他就能脱口而出，吟诗作赋，被武人赶跑几次，本来心灰意冷，却在十四岁时的一日日，忽见学宫大门开启，卫轩款步走出，破格收他为学生。
坤城道：“也许从收下学生的初衷就能看出，有些命运是不能强求的。钱保山从最开始就是不愿进学宫的人，即便他天赋不错，但不用在好处，就是后患无穷。”
随着年岁渐长，钱保山去往烟火柳巷的次数也逐渐增多，并在外面游手好闲时结识了邢致才，虽然邱伊人旁敲侧击告诉过钱保山，邢致才此人不可深交，但钱保山还是以自己酒肉快乐为快乐，与邢致才几乎无话不谈，甚至要讲他认为的邱伊人与蔺佩旬的暧昧之事。
邢致才起初不过是赶赴都城路上一位奄奄一息的贫穷学子，蔺佩旬班师回朝时恰巧看他可怜地躺在路边，一时发了好心将他救起，并顺路带到了都城。
人们见邢致才是从蔺佩旬的马车上下来，还以为他是蔺佩旬的好友幕僚，纷纷上前巴结，邢致才初入都城便享受这等追捧，一时兴奋至极，丝毫没有揭穿的打算。
谁知一日，他正在酒楼中吹嘘撞骗时，被蔺佩旬本尊遇到。
蔺佩旬点破谎言，只说二人不过是萍水相逢。
谎言被戳破，邢致才被众人奚落哄笑，赶出酒楼，邢致才跌跌撞撞扑倒在地上，羞愤难言。
后来他蝇营狗苟，特意拜去蔺佩旬政敌门下，只求报仇雪恨。
而邢致才的暗地产业，便涉及青楼赌坊。
钱保山某日与邢致才聊得畅快，豪饮数杯烈酒，被美娇娘左右搀扶着送进房门，一日睡到大早，本想快活一番，却发现自己已然不举。
他惊慌失措地冲出房门，让人把邢致才带来。
邢致才酒意未消地打着哈欠，“钱兄怎这般慌乱？”
钱保山一把拽着邢致才往一处空房里去，将自己的事情尽数盘出。
邢致才倒是不急不忙，“钱兄不必担忧，我认识一位大师，他功力了得，定能助你重振旗鼓。”
“那位大师说需要有十分强劲的意志力的人来替他祈愿，而邱伊人女子入学，打破常规，因而十分符合他们的人选，让他将邱伊人带去一处地方。”坤城道，“钱保山那几日心神不宁，我本是怕他遇到了什么麻烦才跟在他后面，却被我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等他回到学宫后，我本只想在一旁看看他究竟会不会按邢致才的要求行事，但他终究让我失望了，他去找了邱姐姐。”坤城，或是卫迢，他一边说着，似又一边回到了那个时候，“我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并将钱保山带到一旁，告诉他我已知晓一切，让他带我去。”
“他们的目标是邱夫子，你去也于事无补。”许之脉道。
“本来是这样。”坤城道，“但好在钱保山没那么想，他见我主动要求，也不拒绝。因而第二日，我们如约到了一处高山顶上。”
那日浓黑的云雾，似是人心深沉的具象化。
卫迢刚到山顶，就被人用木棍击打昏倒。
等再睁眼时，眼前站在钱保山和邢致才。
“哟，醒了？”说话的人是邢致才。
钱保山似乎也有些慌乱，“邢兄，既然人错了，便放我们走吧。”
“走什么？”邢致才摇头，“走不了了，钱兄，你带错了人，触怒了天神，若是不谢罪，你我都难逃一死。”
“不，不会吧。”钱保山哆哆嗦嗦。
“怎么不会？”邢致才抬了抬手，一旁的侍从递上一把刀来，“拿着。”
钱保山惶惑惊诧，“邢兄，这，这是什么意思？”
“拿着！”
钱保山一哆嗦，将匕首拿在手里，“我拿好了。”
“来吧。”邢致才走到卫迢身边，用脚尖踢了踢他的脸，“给他个痛快。”
钱保山吓得手一软，匕首“嘭嗵”摔在地面上。
邢致才转身捡起匕首，递到他手里，“钱保山，是你触怒了神灵，难道你不想将功补过？”
“他，他是我师弟！”
“放心，他是为神灵而死，死后自然会登极乐神庭。”
钱保山精神崩溃，捂住脸蹲下身去，“不，不行！我不敢！”
邢致才示意左右侍从，几位壮汉将钱保山从地上拎起。
“既然你不敢杀他，那就由你代劳如何？”邢致才将匕首送进钱保山怀里，“你自绝与此，也是交代。”
钱保山环视四周，他逃不出去。
漫长的沉默。
呼吸声时而急促时而缓慢。
钱保山终于被压得疯了，拽紧匕首，如行尸走肉，“好，我杀他。”
卫迢绝望地闭上了眼。
*
听到此处，许之脉也感同身受般猛地闭了下眼睛。
卫迢死后灵魂游荡，因怨气深重而在奈何桥徘徊不去，后大魔未悬消失，倏忽建立聚阴黄泉，坤城，成为主命鬼王。
天色已暗，漫天繁星。
许之脉盘腿坐得脚都麻了，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我大概清楚了，谢谢您替我解惑。”
坤城也起身笑道：“许姑娘言重了，我不过是讲个故事而已。”
“那山谷里还有个少年没死，是你救的？”许之脉问道。
坤城摇头，眼神往墙边看了看，“那少年死了。只是意志有些坚定，在与另一个妖鬼博弈而已。”
“你怎么这么笃定？”许之脉一头雾水。
坤城没有回答许之脉，反而走向弋忘欢那处请示道：“讙神君，你杀了蓝简这件事，是由我与许姑娘细说吗？”
“什么？”许之脉愕然。
杀了蓝简？什么时候的事？此前路上，他们就是在说这些？
弋忘欢掀起眼皮，压下眉心，眼底如落霜雪，“你不已经说了吗？”
坤城立刻拱手道歉，“是在下嘴快，请讙神君责罚。”
弋忘欢冷冷道：“坤城，你演戏的功夫实在拙劣了些。”
“讙神君谬赞。”
坤城转头道，“许姑娘，蓝简此前一直想要你的皮囊，讙神君特意命我找他来杀了，只是蓝简和了塘毕竟有瓜葛，了塘自然不会让他死掉，因而杀了一整座山谷的少年，用新鲜魂魄来为他续命。”
“新鲜……魂魄？”许之脉嘴角抽搐。心里凉成一片。
*
等到坤城离开，许之脉问道：“欢欢，你早知道他体内还有个蓝简的鬼魂？”
“对。”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弋忘欢微微笑道：“难道能杀他？”
许之脉挠头，“那倒是不行……”
“放心。”弋忘欢道，“来多少我杀多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