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安是真未醒过吗?

    可没有。

    现在房内无一人身影,蜜蜡慢慢耗尽,直至熄灭,房门才被轻轻推开,人影重现。

    宫安卸下藏青的深衣,挂置木施上,带着温度的深衣被拍了拍,浮了不少灰。

    深衣本是合身的,但下摆被剪了些许,主人似是为了修整一番,特意将下摆剪得零碎。

    毫无意外,修整得更丑陋。

    宫安踏着银靴,又将蜜蜡点上,就着火光看了看手掌,划痕不深,却也致皮肉微绽。

    国舅府是难进的,若不是方才表兄的戏,她怕是要被讨个说法了。

    叩门声响起。

    宫安贴在门后,只听外边悄声道:“孤生无今时。”

    “合欢复来日。”宫安回复。

    四皇子在外察示,确定无人后再开口:“如何了?”

    宫安微开门,泄了些光,照向四皇子,她道:“送不进去。”

    说这话,宫安是心虚的。

    四皇子托宫安将信送至高平侯府,但宫安手痒痒,转道想去大舅舅那拿把弓箭,哪知刚进府门就被发现。

    随后表兄便将她送至山下了。

    “罢了,也无甚指望你。”语毕,四皇子向宫安讨回了信,回了寝屋。

    既然不指望宫安,何要让她费这个力呢?

    四皇子一步一步试探,走时用手磨了磨那信,外无包装,但这信是拿了东西黏合,若不用他给的药水浸开,强行开信,定是把信撕破。

    可四皇子浸开信纸,是完好无损。

    想必宫安这是未曾打开,这一步试探算她过得了关。

    父皇太盯着他,他不便出宫观。

    送信,只好让那位父皇“最放心”的孩子当信使了,即便被抓了 ,以宫安这个性子,她有何惧?

    白日里的老樵夫,假的,这样湿漉漉的天,哪来的干木头?好在自己察觉得早。

    四皇子最不愿与贱民打交道,可他本性恶劣,照父皇看,他是该上前对老樵夫羞辱一番。

    但当时他是不愿的,毕竟他在想着事,不愿分心,若是父皇知道自己这反常的样子,保不准会严加监视……

    宫安合上门,她有一股不妙的预感。

    确实不妙。

    不过几日,章元仗便寻着味来了。

    “叭殿下!”章世子中气十足的喊着宫安。

    宫安牵着马的手一抖,她就知道。

    她缓缓回身,露出大大的惨笑:“二仗啊,怎的有空来这呢?”

    霍择翼在脑子里思索“二仗”这号人物,再看来人衣着混乱,走姿随意,腰身佩美玉。

    那玉他幼时见过。

    来人是国公府的世子,宫安的大表兄。

    霍择翼亦有股不妙的预感,他今日想同宫安一起下山走走,顺带叙叙旧情……不是,是叙叙旧。

    在他看来,章世子定是要支走自己,要找宫安说话,毕竟幼时便是这般。

    果然,如他所料。

    “霍三郎!许久不见啊,老规矩。”章世子如是说。

    霍择翼打过招呼后,从宫安手里接过缰绳,识趣的走开了。

    “怎么,大舅舅让你来的?”宫安把章世子带到一亭中。

    “是,不过你倒不用担心,不是因昨夜之事。”章世子说着,从身上卸下一包袱的银钱,塞给宫安。

    宫安也不客气,稳稳当当接过来,她向来不拒绝好东西。

    她今日穿的蓝白双色箭袖,与这个紫包袱不搭,她只得干巴巴的拿着,随后说道:“那是因何而来?”

    “因你啊。”

    “我?”

    “……人家囚犯都有得人探班。”章世子都怀疑那深宫没甚么人情冷暖,哀哉。

    宫安点点头,“这般的话,那我改日登门拜访,聊表谢意。”

    章世子:“?你能光明正大出这地方都不错了,登门便罢了。”

    他不想重蹈昨夜覆辙。

    昨夜他不过是回府晚了些,就被宫安拉着“叙感情”,一众家丁也都盯着,持棍提鞭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宫安是个女贼呢。

    宫安没觉得不妥,深宫十六载,她待腻了,一出阙门,她就等不及了。

    揣着四皇兄的信就摸进了长安,好在幼时阿兄带她熟悉过他的密道,太子爷那时还打趣:“你钻密道像老鼠。”

    宫安气的好几天不与他言语。

    章世子看着宫安不在意世事的神情,他明白了,为何出事至此,宫安对一切都毫无异议,因为她早想出宫了。

    作案动机他不明白,但这被赶出宫的后果,他猜宫安能够接受九成。

    而半路杀出来的霍三郎,能让她完全接受后果,因为他这护卫兼廷尉,那是放水放得能盛满翎羽池。

    霍择翼与李延鸣换班,天家干脆予他个临时官职,做事也正当。

    当下,霍三郎大败匈奴,战功傍身,又与八公主连着婚约,再加上个廷尉,还有,天家可还欠着他一场庆功宴。

    这霍择翼样貌也不赖。

    是黄金汉啊。

    长安城的多数适龄娘子原先想着等公主入门,她们便走走路子,给霍将军当个妾也无妨。

    可公主出了事故,将军也跟着去了,小娘子们心里空落落的,大多也不愿攀着这一颗树了。

    虽宫安如此宽心,但章世子还是得问问宫安:“所以,你因何伤人?”

    宫安犹豫一下,正要找借口绕开话,四皇子就弄出动静来了。

    “……”四皇子无语,他不小心踩了根树枝,怪这观里人不好好清扫。

    三人相视一笑,章世子默契离开,宫安犹豫之时他就知道,这缘故他是听不得了。

    没想到四皇子也同她过来受罚,这事不简单,用脚底板想想就明白,那箭带毒了。

    四皇子刘承渊会制毒不是秘事。

    这么看来,这缘故要么与四皇子本人有关,要么与贵妃或亲族有关了。

    四皇子戾气重,章元仗自小就领教过了,也见识过这人护犊的本领。

    刘承渊这人,与他没有直接利益的,他不理,除非事关亲人。

    小表妹刘知栖呢,与她有没有关系的,她都得看看,惹事也多,行动不稳当。

    可叹他章元仗因皇后娘娘的“疼爱”,自小被扔到龙嗣堆里,摸爬滚打,天家九子的性子给他摸得透透的。

    “皇兄怎在这?”宫安待章世子走后问。

    四皇子也没遮遮掩掩,敞开话道:“看你是否重诺。”

    两人行凶之故,对外人是半分都不能透露的。

    宫安示意四皇子大可放心,四皇子不买账,盯着她说:“放心?若是吾未曾弄出动静,你怕不是要说出去了。”

    “皇兄误会了。”宫安也不打算解释自己的想法,四皇子恰恰讨厌她这点,有事不说的可恶样。

    而宫安呢,恰恰喜欢看四皇子被气得咬牙的瞪眼样,再俊的公子,生气也得是丑的。

    日子过得太坎坷,偶尔看看丑人无能狂怒何尝不是乐处。

    “吾奉劝你最好守信。”四皇子威胁道。

    谁都不喜欢被威胁,宫安亦然,她留下一句“莫忘了,她亦是本宫的皇姐”便离开去寻霍择翼了。

    路上,她将装满钱的包袱抱在胸前。

    霍择翼坐在墙上,正郁闷着。

    早知道方才就装傻充愣,听不明白那个“老规矩”好了,这样还能多跟宫安说说话。

    宫安望见墙上的人,抬起手招呼,又喊:“霍三!走吧!”

    霍择翼转头,也正逢微风拂面,赤鸟露身,日光倾泻,又一点一点打在宫安桃面之上。

    好看到令他红了耳根。

    “愣着作甚?”宫安又拉开了音,确保霍择翼听着了。

    霍择翼摸了摸后脖颈,跳下墙头,朝宫安走去。

    可忽然飘过一抹倩影,越过他,奔向宫安。

    “姑娘!姑娘帮帮我!”女子身着素衣,眼帘子垂泪,好个清丽美人。

    宫安见状,忙伸手扶住她,女子借力站直身,抬眼去看宫安。

    宫安:“……”

    好相貌,是个可人。

    但她好巧不巧抓了宫安的钱袋,宫安有些难为情。

    “你有何委屈?大可同本宫……同我说。”宫安道。

    女子抓着宫安的小臂,身形颤抖,一股脑说:“妹妹,我的妹妹被贼人掳去了!”

    “贼人?”霍择翼开口,他早已提前视察,并未发现甚贼人。

    若是有贼人,天家怎会放心把宫安交付于此?

    宫安也觉不对,宫观虽冷清了些,却不至于给贼人洗去了,这不是给万岁爷示威吗?

    除非,这可人不是宫观里的……

    “是贼人!趁夜色给我妹妹掳了去!我说与管事公公,他说我胡闹!可我的妹妹真被掳去了啊!”

    女子越说越难耐,浑身抽力,整个倒在宫安身上。

    宫安使了力气,撑着她,对霍择翼道:“派人查查。”

    随后扶着女子往方才谈话的品盛亭去了。

    霍择翼命人搜寻贼人时,忽觉不对,甚么线索也不予他,基本的时日都不晓得,怎的查?

    他折返寻宫安,来至品盛亭,看到几人诧异了一下。

    四皇子在这不奇怪,宫安与那女子也不奇怪,倒是四皇子身边的人……

    穿着杂役的衣物,却面生得很,他视察几日也未曾见过此人。

    想得入神,霍择翼未行礼,宫安没在意,四皇子刚要开口,宫安连忙反应过来,招呼霍择翼:

    “霍三,礼数免了,四哥哥旁边是凤朝的表兄——青资行。”

    “凤朝?”

    “哦,我差些忘了,她是适才那娘子。你来这坐吧。”

    入席后,几人开始商议,宫观被洗事小,人丢了事大。

    “于昨夜被掳?”

    那你为何昨夜不报?霍择翼满心疑惑,却也不敢轻易拆台,只是这两人演技实在拙劣。

    但他看宫安一脸肃然,就随她去了。

    宫安整理了下消息,元凤朝的妹妹凤暮昨夜被掳,据凤朝说亲眼所见,贼人是多人行事。

    长安不乏诱拐之事,她处深宫也能打听到一二。

    青资行这时莫名道:“三位可知莲茶案?”

    霍择翼想摇头,这甚蠢问题,他这才刚回京多久,但面上又脆生生的点了头。

    四皇子也点了头,而宫安茫然摇头,似是从未听说过,她其实清楚,也知道莲茶案。

    但她觉着霍择翼死鸭子嘴硬,给他讨来了莲茶案的解释。

    青资行见宫安不知晓,解释道:“是长安城三年不破之案,此案之贼,盗了不知多少宝物。”

    盗贼?长安还少吗?

    “可这不要紧,关键是盗贼洗过之所,都有待嫁女子,只要室内突现一杯莲花茶,那么该阁女子已是被盯上,不出三月,女子消失。”

    宫安抓到关键,对元凤朝问:“你们见了莲茶吗?”

    元凤朝一听,眼泪又下,断断续续道:“我们虽为待嫁之人,却无楼阁,居无定所,近日才寻得此处,愿想在管事公公底下讨个活路。”

    宫安和霍择翼捋了一下才明白,元凤朝的意思是她没有家,也就没有见到莲茶。

    直说不行吗?还得他猜。霍择翼腹诽。

    “你也是?”霍择翼问青资行。

    青资行顿了顿,他是男子,又不嫁人,“不是,我一小小讼师罢了。”

    “那为何穿着杂役服饰?”霍择翼语气略重,大有逼问之势。

    青资行心脏狂跳,面上不改色答:“是来帮表妹忙活,她俩相依为命,我本浮萍,也无甚钱财供她们,只得来宫观帮些。”

    宫观何时需要那么多人忙活了?霍择翼可不明白忙活甚么。

    相依为命,二人为孤女不成?

    “既未见莲茶,又怎的被掳去?”宫安说出来后,神色复杂。

    四皇子一脸坦然,只道:“问再多也无用,不如直接上手查查。”

    宫安神色更加复杂了,对几人说:“既然这般,那我与霍三下山问问。”

    说罢,不容他人反应,拉着霍择翼的手臂便走了。

    寻个天朗之日,动身了。

    得亏霍择翼有令牌,入城应该不成问题,下山途中,宫安步伐轻快,不免走眼,险些摔了。

    好在扶上了霍三郎的手臂,没给滚了下去。

    霍择翼怕她羞愤难当,开了话头问:“元凤暮应是无碍,不过,你真想查?”她若想查,那他是要陪个底。

    宫安看着山中黛色,盎意枝头,对他说:“浅查,但不顺着他们给的消息查。”

    “你怀疑他们?”霍择翼猜测着。

    “那两人非让我把莲茶案同元凤暮的遭遇联系,四皇兄又推着我们去查,我不起疑就怪了。”

    宫安还要说,可想起自己手里还捏着人家的手臂,登时松了手,不自然的转头,继续说:“况且,关于莲茶案,你我都在充愣子,再待下去不露馅了?”

    霍择翼暗地里微微用力,可想让宫安感受到自己臂上的肌肉,奈何她就这样松开了。

    “走吧,进城再议。”宫安道。

    霍择感受到宫安想入城的急切,却不知晓为何,还是同幼时一般跟在她身后,她想作甚,他跟上就好。

    品盛亭。

    “她就这么上当了?”青资行不可思议,“传闻八公主心思细腻,不像是会轻易行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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