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重黎由数位天侍陪同在玄宫后院玩,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又开始和后院的花过不去。

    她蹲在大阿祁底下花圃边,一片一片择下花瓣,慢慢撕碎再扔于地上。

    月色溶溶,清风淡淡,人影幢幢里,她碎花背影却独显寂寥。

    鸣榭取来一架琴,不远不近坐好,问重黎想听什么。

    重黎摇摇头,心思远在别处。

    看着眼前灿烂高傲开放的花,她却怀念重明宫那圃稀零普通的花枝。

    也或许,她是怀念种花之人。

    阿瑾还出现在每一个深夜里吗?

    他执著呵护的重明花开放了吗?

    谁都知道眼前花高贵,但你看,零落粉碎一地,又有谁真心怜惜。

    鸣榭起弦三两声,是欢快的曲调,在哄不知为何而低落的重黎开心。

    重黎没听出是什么,依然木木撕着花瓣。

    至树下满地残花铺遍,还剩最后二三枝花时,重黎忽而发觉周身空冷下来。

    抬起头,挚祁踩在她撕碎的一地花瓣上,正看她。

    天侍们不知何时被无声屏退,只留下鸣榭和他的琴音,重黎望着挚祁脸,恍然听出鸣榭弹的是自己教给他的《子衿》。

    她朝侧边向挚祁摆摆手:“你让让,挡到我听鸣榭弹琴了。”

    挚祁移身开,坐到大阿祁底下榻上,撑手斜倚,闭目也听鸣榭弹琴。

    乐者奏乐也看听者心境,依然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鸣榭的琴音沉下,从欢快转至沉静,从跳跃转为深远。

    “大忙人怎么也有闲心听琴?”重黎低头继续择她花道。

    “好听吗?”挚祁却问。

    “鸣榭弹的自然好听。”

    “这曲是你教他。”

    “是呀。”

    “难怪。”挚祁淡淡笑了下,此外没说什么。

    重黎越想越不对,他轻飘飘一句“难怪”,怎么满当当全是嘲讽。

    她扔下手中花,冲挚祁质问:“你什么意思?什么叫难怪?”

    他闭眼不答。

    “说清楚!”重黎站起身,小有些怒气。

    挚祁缓缓才肯开口:“不合音律。”

    “就你懂音律!”重黎跺脚骂,骂完重蹲下,抱着膝盖缩着身子背朝他,心里某个地方委屈难忍,如果是阿瑾,绝不会这般嘲笑她。

    鸣榭的琴音始终未停,重黎埋头碾着地上花,琴音勾得她眼前偷偷模糊。

    泪珠无声砸落地上,比花瓣更深埋进泥土里,她同样掩埋的声音不知对谁喃喃:“我有个喜欢的人,从前日日见,如今见不到了。”

    没有声音答她,唯有琴音在反复吟唱: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如果思念有声,如果思念成曲,一定是这般琴音,你日日在我身边,我却日日见不到你。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如果思念无声,如果爱意尘封,一定也是这般琴音,可为什么从这一句开始,琴音陡然陌生,重黎本只像在清浅小溪边濯影自怜,忽而物换星移,被这一句陌生琴音推陷一潭深水,悲得呼吸都疼痛艰难。

    她抬头望去,见那琴还在鸣榭怀中,抚琴之人却换作挚祁,他倾身立于鸣榭身后,一手扶鸣榭肩,另一手轻弹奏弦。

    重黎连根拔起最后一束完好的花,站起身冲挚祁吼:“你自己没有琴吗!为什么抢鸣榭的琴弹!”

    那花被她混乱狠砸在地上,花瓣满地碎落:“不需要你来教我懂音律!”

    她踩过残花,离开后院,背转离开的脸却无声泪湿。

    好莫名的眼泪,她抬手试图抹开,就像她同样莫名的怒意,不知何处而来,不知因何而起,也同样抹去不尽。

    *

    次日晚膳时间。

    玄冥坐在挚祁对面,抱着胸不太开心:“怎么,我现在还得给你陪饭?”

    “不想吃可以走。”挚祁抬手向外请了请。

    玄冥像是没听见,继续抱胸坐着。

    气氛诡异,两人安静对坐着,谁也不同对方说话,暗处彼此较劲。

    “我有个喜欢的人,从前日日见,如今见不到了。”

    重黎昨夜的话绕在挚祁心间,叫他淡有些怅然与心酸。

    重黎与玄冥,从前在草屋日日见,如今因玄冥不来玄宫,的确许久未见。

    挚祁将重黎带回玄宫,心中确有此生此世就这样圈着她、护着她的念头,但重黎并非笼中之鸟,绝不会任由他禁锢自由。

    他放重黎出宫,重黎若思念玄冥,依她的性情,会直截了当去见玄冥,她若说见不到,挚祁想,缘由或许在玄冥。

    好在他虽强迫不了重黎,却还强迫得了玄冥。

    侍者陆续端上来菜肴,他与玄冥两人还是干坐着,谁也没动筷。

    小会儿后,挚祁终于开口问侍者:“还没醒?”

    侍者点头。

    挚祁点点桌缘,“叫醒。”

    半刻后,重黎带着一肚子起床气,头发还凌乱着、睡眼还惺忪着就冲挚祁来了。

    “什么饭非吃不可!”

    挚祁抱起胸,半字不发,朝桌对面坐着的玄冥轻扬下巴。

    重黎缓缓扭转头。

    一声惊呼。

    “这是…?”

    重黎惊异张着口坐下,无比新奇看玄冥的一头蓝发。

    应是九泉之心化了水作染料才得以染成如此绚烂的蓝,粼粼熠光,半分让人挪不开眼!

    比发色更绚烂的是玄冥左耳佩戴的青蛇珥环,蛇身绕踞下半耳廓,蛇尾挂下耳垂约一寸长,青鳞陆离,蛇吻吐信,蛇眼神秘溢彩,发着诡丽危险又迷人的眸光。

    重黎忍不住伸手触碰悬挂的蛇尾,但石态的蛇尾在触手一刻便化作了神水,当她移开手再看过去,蛇尾分明又是一串会流动的蓝色水滴状灵石。

    “你是谁呀?”重黎歪脑袋调笑。

    “你是不是只记得住一个男人,记得我就忘了他,想起他就忘了我。”玄冥道。

    “有什么不好吗?不是谁都能和你一样同时记很多个姑娘。”

    “你少污蔑我!我现在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姑娘!”

    “那你骂我只记得住一个男人干嘛!”

    玄冥一口气哽在喉咙,喉结上下滚了滚,最终半个字没发出来。

    短暂的停火,重黎还是没挪开眼看玄冥,愈发觉得他被气噎住的模样很有趣。

    “小冥,你怎么又染发又穿耳?”她又开始。

    ”我失恋了!”

    ”活该,你也有今日!”

    第二轮战争停火,重黎还不吃饭,咬着筷子,目不转睛盯着玄冥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突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染发穿耳你都有了,纹身你有没有!”

    玄冥无语看她一眼:“多谢提醒,明日就纹。”

    “不过玄冥…”重黎眼睛就没离开过玄冥,满眼不带嘲弄不带玩笑的真诚欣赏,“好漂亮。”

    “什…”

    重黎笑得灿烂又迷恋:“你,好漂亮。”

    “头发也好漂亮,耳坠也好漂亮,从上到下都好漂亮,和从前不一样的另一种让人移不开眼睛的漂亮。”

    “从前你是全天下父母都想争回家当女婿的好孩子,但你现在看起来是个十足的坏孩子,是姑娘们看了会花痴尖叫,姑娘的家人们看了更想尖叫把你从她们身边赶走的花花纨绔,可你才不会在乎姑娘家人的反对,会在深夜偷翻宫墙私会她们,和她们说你烂熟于心信手拈来的情话,只要被你星星般的眼睛望一眼,即便知道是错也没有哪个姑娘会不沉沦,只要你开口,没有哪个姑娘会拒绝不顾一切和你私奔成婚!“

    重黎滔滔不绝一顿夸,都快从嘴里吐出一整条霓虹来了,玄冥却越听越低落。

    重黎继续咋咋唬唬夸他:“你知道我有一只很高傲的凰鸟叫燧羽吧,我敢保证,你现在漂亮得连它见了都想拔下凰羽插满你头上!“

    “你这是夸奖吗?让人一点高兴不起来。”

    “自然是夸奖,你这头发染得真好看,像蓝宝石!”

    重黎拨拨自己头发:“我也想染,你能给我染成红色吗,像头上着火一样。”

    她又指指挚祁,对玄冥眨眼道:“还有他,你不觉得他太沉闷吗?我们给他染个绿色如何?”

    玄冥终于没忍住笑出声。

    挚祁头发还没绿,脸色已开始发绿,重黎还不停,揪揪自己耳朵说:”还有这里,我也想穿耳,我也想戴各种各样的漂亮耳饰。”

    “他没有染发,”一直沉默的挚祁终于开口,“也没有穿耳。他天生发色青冥,耳上不是有意穿刺,是战场受的伤。”

    玄冥笑笑,取下蛇珥,露出耳垂伤缺,问重黎:“现在还漂亮吗?以往我不过靠法术掩盖残缺罢了。”

    重黎盯着玄冥伤:“战场受的伤?”

    玄冥点头。

    “太酷了玄冥!”重黎满眼崇拜,“你身上还有别的伤吗?”

    “没有。”

    “你不治愈这伤是因为它很酷吗?“

    “是为了记住那次耻辱。”玄冥说。

    重黎笑容骤停,神情严肃盯着玄冥伤看。

    玄冥被她看得难过,扭过了头,不肯再把伤疤直直露出。

    可是突然,重黎凑近玄冥,仰着脑袋,捧住他头,小心而崇拜地亲吻他耳垂伤处:“笨蛋,这不是耻辱,是战神的荣耀。”

    然后她放下玄冥,在玄冥的满眼不敢置信中,指指自己耳垂笑说:“我要在耳上刺和你一模一样的!”

    挚祁和玄冥都震惊看着她,挚祁脸隐隐发青,玄冥脸飞速窜红。

    重黎笑得没半点不好意思,甚至掀起了自己裙子露出大腿给玄冥看:“我也有道没治愈的伤疤。”

    玄冥低头看了一眼,但又迅速别开头,耳根红得像滴血。

    挚祁脸色铁青。

    两人异口同声:“把裙子放下。”

    重黎脸色涌起委屈,看着玄冥:“干嘛…嫌我的伤疤丑吗…我觉得它和你的伤一样酷。”

    挚祁冷着声:“他战场负伤是荣耀,你那算什么?是要给你的小情郎摘星星吗?恨不得爬到天上去?”

    重黎面色为难思考这一番古怪的话,拍拍玄冥问:“我文课学得不大好,他是在讽刺我伤得蠢吗?”

    玄冥回过头,捧起她脸,眼眶明明红着,表情却哄着在笑:“不丑,很漂亮,不过,是有点傻,下次别做那种傻事了,找不到扶桑木就不找了。”

    他接着扭头对挚祁说:”别总骂她。”

    重黎应和:“就是就是。”

    两人仿佛默契结成了一个同盟,突然就掉转矛头一起攻击挚祁,还当着挚祁面大声密谋怎么害他。

    玄冥说:“他总骂你,也没少骂我,不如就按你说的,我们把他头染绿,报复报复他。”

    重黎说:“他肯定不同意,得偷偷的。”

    “那我趁他睡了偷翻玄宫宫墙来找你?”

    “他没睡你也可以来啊。”

    “这种事他醒着我们不好办吧?”

    “有道理,那你等我消息。”

    …

    安静了一会儿。

    玄冥又对重黎说:“这么多年,我对他一直有个疑问。”

    “什么疑问?”

    “他从不近女色。”

    “这不是很好,比你很近女色的好。”

    “都是男人,我不信他真的无欲无求,”玄冥意味深长,“我时常怀疑他偷偷藏着个我们不知道的姑娘,你住在玄宫,离得近,有什么发现吗?”

    重黎摇头。

    玄冥叹气:“那就只剩一种可能。”

    重黎问:“什么可能?”

    玄冥笑:“他不行。”

    重黎追问:“不行什么?”

    玄冥但笑不语。

    “不行什么?”重黎还问。

    挚祁终于忍不可忍听不下去,指着前殿方向命令重黎:“回屋。”

    重黎追根问底,头在他俩中间左右扭来扭去:“到底不行什么呀?”

    挚祁加重了语气:“回屋!”

    这是真要发火了,重黎很识时务,果断站起来灰溜溜离席,走之前拍拍玄冥说:“你自求多福。”

    她走之后,挚祁沉默了很一会儿才开口:“重黎说,她怀孕了。”

    玄冥笑容乍失,像被雷轰了。

    他就算要证明自己行,不能是这么个行法吧!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玄冥一点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什么?”

    “她说,她怀孕了。”

    玄冥不是被一道雷轰了,而是接连十几道,张口半天说不出话:“你…她才多大!”

    “是啊,她才多大。”

    玄冥差点对挚祁吼出来:“她才来几日!你不是接她来照顾的吗!你…我真没想到你…”

    “不是这几日,更早些。”

    玄冥更震惊:“什么?”

    “她还在草屋那时。”

    “你那时不是没去过…”玄冥怀疑,“你莫非瞒着我们所有人偷偷去那?”

    这回轮到挚祁但笑不语。

    “在尊上眼皮底下?”玄冥骇然。

    但玄冥很快发现不对:“那些天她根本不记得你,且她说你一次没看过她。”

    “所以不是我。”

    玄冥更慌了:“不是你?去过草屋的男子只你,我,勋尧。”

    挚祁道:“不是我,不是勋尧。”

    玄冥已经无法思考。

    “是你。”

    挚祁慢道:“她说,本来是你的,但你不想要。”

    玄冥满脸荒谬,差点吐出口血,手直扶额,干咳不止。

    半天后,玄冥才哭笑不得道:“她对我又哪里不满,这样害我,我连自己怎样死都不知道。”

    挚祁的脸色不好,并非怒,而是疼:“她说的,尽然是假话吗?”

    她的话真真假假,说真话时一定是真话,说假话时却不见得全然假。

    挚祁喃喃重复:“本来是你的,但你不想要。”

    ——她说的是她自己。

    “还有,”他问玄冥,“她何时在九泉落水迷路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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