挚祁进寝殿时，重黎人还挂在窗台上，脖子探老长出去外面张望，见挚祁进来，兴奋问：“收拾完玄冥了？”
“嗯。”
挚祁关上门：“现在收拾你。”
大事不妙！
重黎忙跳下窗台要向门外跑，可是挚祁就站在门口，一手就把她抓了回来。
他反手扣她肩膀压在门上：“玄冥是个男子。”
“看得出来。”
“你也是男子吗？”
“不是。”
这都什么问题，重黎皱眉。
“那你怎敢在男子面前撩起衣裙？”
“这有什么。”重黎强挣开他桎梏，往屋内走，“你是不是忘了，是你亲手赐婚我和玄冥，夫妻间彼此看看身体怎么了？”
好一个夫妻，挚祁心情本就郁恼，重黎一句夫妻，他只想杀人。
“好，既然你还喜欢他，我重新为你们拟旨赐婚。”
重黎被这话定住，想起上回赐婚被流言羞辱被玄冥戏弄，她此刻也想杀人。
“他妹妹我会处理掉。”挚祁在背后又道。
重黎猛转身：“什么叫处理掉？！”
“让她消失。”
重黎一时气得都不知道骂什么好。
“疯子！”
挚祁脸上一点波澜也没有，重黎怒瞪着他，直觉告诉她，他是认真的，他真能做出来。
“你动谁都没用，是玄冥自己不想娶我。”重黎尽力平和语气说。
“你当真不明白玄冥心意吗？”
“怎么，你也信了他甜言蜜语吗，他是对我说好听的话，但那不代表他想娶我。”重黎背身走向床榻，低头缓缓道，“他根本不想娶我，这是他亲口说过。”
“他想娶你。”
“你说想就想？那外面人人都道他厌恶我还来不及呢。你也别逼他，强扭的瓜不甜，上回我受的嘲讽够多了，不想再经历一次。”
“他想娶你，他爱你。”挚祁最后向她重申。
重黎不明白挚祁为什么要替玄冥说这么多。
她不明白，他就这么希望她和玄冥成婚？这场联姻就带给他这么多利益？
“爱来爱去，真真假假，我猜烦了，如果他爱我，想娶我，我怎么不知道？天下人怎么不知道？如果他都不能在天下人面前爱我，没有资格成为我的夫君。我爹爱我娘，全天下都知道！玄冥做不到，我也不受那个委屈。”
重黎说着不受委屈，神情却难掩委屈，目光不强硬了，向下收敛，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
挚祁没再说什么，走到她身边，拿起床头岐伯给的祛疤药膏打开查看，竟没用过一点。
“为什么不用药？”
“懒！你管那么多干嘛？你放心，留道疤死不了，我爹不会因这点小事找你麻烦。”
“你就一点不爱惜自己身体。”
“呵，”重黎轻轻哼声，不在意着不知嘲讽谁，“又关你什么事。”
挚祁视线从药罐移到重黎头顶，重黎别开头，与他拗着较劲。
僵持一会后，他说：“坐下，将裙子卷好，我为你上药。”
重黎身子微震。
什么？他说什么？
她没听错吧？？
他是如何将这种话说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像是律令一般的？
重黎身微微后仰，瞪大了眼睛抬头不敢置信看他，可他一脸正气凛然镇定自若的样子又让重黎觉得仿佛是她听错了。
“什么？”
挚祁低头直视重黎眼睛，接住她惊恐目光：“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
一定是幻觉，重黎觉得自己在被他用火炙烤，脚底下很烫，她像热锅的蚂蚁想团团转，脸上更是如同火烧炽热发烫，可不对呀，她可是火神族人，最炎热难耐的燧火她都不怕，怎么会怕火烧，怎么会怕发烫？
“慌什么，只是上药，方才光天化日玄冥眼前你都大方露出伤痕，怎么现在倒怕了？”
谁慌了？谁慌了？明明耍流氓的是他，凭什么焦急的是她！
重黎把腰一叉，身子往后方床上一躺，大大咧咧四仰八叉竖着床沿躺好，两只脚悠然晃晃，手指朝挚祁勾勾：“来吧。”
“裙子，自己卷起来。”挚祁正声命令。
“我不，你爱涂不涂。”
重黎手伸向天花板，欣赏起自己五指，看看她这手指，长得可真是…齐全啊，每手五根，一共十根，正正好好，不多不少。
等她把两手十根手指都看了个遍，挚祁还站在床边攥着药盒没动，她又歪了歪脑袋，目光朝身下受伤的腿努了努：“快点啊，我都等困了。”
话刚说完，重黎眼前铺天一黑，天花板、手、他，什么都看不见了，眼睛鼻子嘴也全被蒙住，气都吐不出来。
重黎抬手掀开盖在脸上的物件，缩脖子一看，是床上的被子，被挚祁从她身下抽出来蒙在她身上，腿、上身，再连头盖脸全蒙个严实。
“干什么啊？没到睡觉时间！”
挚祁已坐下在床沿，侧身对她：“你太吵。”
他掀起被子一角，露出重黎受过伤那边腿，严肃卷起裙子，俨然一位正经治病扶伤的郎中，还是颇具医德那种，因为重黎除了感觉伤过那边腿有点凉，没感受到任何肢体触碰。
挚祁停住看了一会儿那伤疤。
他没亲眼见到重黎腿受伤的画面，也没亲眼查过她伤，当眼前这道一尺长、从膝盖侧起快延伸到腿根的触目长疤撞进眼睛，他无法控制自己心颤难止，因为痛她所痛，也因为她流尽半身血、留下这道疤，是为了另一个男子。
重黎血肉淋漓趴在血泊里剧痛抽搐之时，他不在她身边，那些伤痛没有过去，一直停留在原地，等待缺席的他亲临。她没彻底治愈的疤痕封存进她太多的鲜血、痛苦、眼泪，会在适时揭开——即是此刻，对他处以极刑。
这是一把很久前就抵在他胸口的刀，现在才深插进来。
忍着剜心剧痛，挚祁将药膏涂在手心，以掌心温度温热软化好，妥帖细致敷在重黎伤处。
他动作很慢，身体坐得离重黎很有距离，涂药得倾下身子伸手才能够到，重黎见她这般辛苦，颇善解人意地驮着被子滚到他身边，把光着的腿架在他腿上。
她是冒着被骂狗血淋头的危险如此冒犯他，但单腿一架，双手两摊，她心只觉这么躺真真舒服至极，即便被骂也十分值当。
可怎么她都这样了，躺了好一会儿了，他还没训她？
重黎抬起头观察一眼，才觉挚祁眼神有些不对劲，并非男人看女人那般眼神，也并非朋友看朋友那般眼神，是不夹杂凝视、情欲、撩拨的纯粹疼惜。
这种疼惜，在重黎的理解与经历中，只来自亲情、来自血缘。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快忘了，他们是亲人，从一开始就是。
血缘带给她对他与生俱来的亲近、依赖与爱，这些感情在他冷言逼她签下婚书回报他那刻被残忍生生剥开，又在这一刻，因为这一眼，被另一种纯粹温柔微微弥合。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两棵树，从宿命的一开始便根相缠，脉相连，往后种种分隔、撕扯、战火，怎么离心都好，回到最初的起点，血脉的起点，他们谁都割舍不开彼此，密缠交连的根一旦强行切断，两人都走向枯竭死亡。
“你动作能不能重点，”重黎收了收腿，“轻轻的很痒。”
挚祁头转向她，拎起被子甩回她脸上：“闭嘴。”
重黎扒开被子，仰起头：“我不舒服，还不能提要求了？”
挚祁手上加重了一点力道：“我说闭嘴。”
重黎下一刻就嗷嗷叫起来，腿直作颤，挚祁停下动作问她怎么了，她反倒自己捂上被子呜呜只吭声不说话。
挚祁又问一遍怎么了，重黎才掀开被子说：“不是你让我闭嘴吗？”
“我现在让你说话。”
“哦，你刚刚下手太重，我疼了。”重黎望着屋顶道，“我是活人，不是死猪，那是一道伤，按重了会疼！”
挚祁没答话，但手上动作应重黎要求放轻，可没一会儿，她又哼哼叫着痒，挚祁再次加重，她依然不满喊疼，这样来回几次后，挚祁也明白了，她就是差遣他好玩。
他忍耐着，由她哼哼唧唧各种不满。
她蹬鼻子上脸，撑脑袋打量他愈发沉重神情，用膝盖顶顶他小腹：“欸，你别一副被我轻薄了的神情，是你掀开我裙子摸我腿诶。”
挚祁回她以清白正气目光，含带几分凶狠威胁和否认：“我在为你上药。”
重黎移眼睛到挚祁还放在她腿上的手，不以为然，膝盖轻蹭他腰带问：“哦，有什么区别？”
挚祁无声暗摒下火气，把重黎腿挪开。
“重黎。”
他正声直呼她大名，让重黎有如成均课堂突被大司乐公然点名的不祥预感。
“我是你兄长，有些事我该替你父母教你。”
他短暂停顿，涂药的手动作放缓：“不能对男子做这种事。”
“哪种事？”
“再装傻我关你一月禁闭。”
重黎满不在乎地笑：“我又不吃亏。”
“你掀起裙子给玄冥看，怎么不吃亏。”
重黎勾起颈间一缕发，散散漫漫绕在指间把玩，“看看又没少块肉，怎么就吃亏了？我还看过玄冥更多呢，真那么算，还是他吃亏。”
挚祁一时哑口。
原本他该更生气训斥她，但她说话时神情语气坦然又简单，遐思、旖旎、臆想、调笑，全然没有，仿佛就只是纯洁得不能更纯洁的看过身体而已，反倒让挚祁觉得，他再训什么都是歪解她玷污她。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重黎自己嘀咕道：“玄冥他见过的美人多了，比我婀娜多姿的大有人在，我的腿既不是最白皙，也不是最修长，更不是最纤细，我的腿在玄冥眼里应该就是根大白萝卜吧，还是根有疤的大白萝卜！”
她惬意晃晃腿，捂起脸不好意思笑：“不过…我真心里却觉得自己很漂亮。自小，我爹娘和族人们就总对我说，我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姑娘，我小时候对此深信不疑，后来我长大到外面见到很多绝世美女，回去告诉他们我不是全天下最漂亮的，他们依然严肃告诉我说，我就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姑娘，我想，别说我的腿不白皙修长纤细，我就是长三条腿，或者剩半截腿，他们都能闭着眼睛大言不惭说我最漂亮，那既然这样，我就是！”
她铺开双臂到床上，亮着双眼自信满满，仿佛什么否定都不会让她怀疑：
“我就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姑娘！”
对着屋顶独自自信了好一会儿后，重黎想起身旁还有个挚祁，扭头看他，想着要是他敢否认嘲笑她，她就狠狠踹他。
但挚祁脸侧朝她，低头只在认真搽药，一句话也不说。
重黎感到奇怪，他没听她说话吗？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她撑起上身凑到他面前，试图看清他表情，一眼还没扫完，被挚祁大手摁回床上，又关进被子里。
重黎愣在被子里半晌没动。
她没看错吧？
他刚刚红着眼眶！
见鬼了！他是哭了吗？挚祁竟然会哭！
挚祁竟然会哭！
这对重黎来说全然是无法想象之事，他只手遮天权力无边这世上居然还能有让他掉眼泪的事情？
一个人感到委屈、难过、无助才会哭，她刚刚既没骂他也没惹他，他是为什么呀？
重黎掀开被子坐起身再次确认，对上挚祁重归沉静的眼眸，反被他训了一句：“别乱动。”
是了，这般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才是他。
重黎怀疑，自己是看晃眼了。
又或者是师父的药膏里加了薄荷一类的凉药激到他眼睛了。
因为挚祁好端端会哭这件事对重黎来说是一件比太阳西边升、水朝高处流还不可思议之事，在她的认知里，这世上没有什么事什么人强大到能伤他。
她戳戳他，回到她刚刚没说完的话题，仰起脸凑到他面前：“我漂亮吗？”
挚祁双眸应声抬起，落在她脸颊。
怎么会不漂亮，是雪松做骨的顽强，是雪莲浸血的纯透，是火焰为眸的赤诚，那些赞美女孩美丽的词汇，娇柔、艳丽…都与她无关，那些歌颂生命美丽的语言，坚韧、蓬勃…不足描绘她神魂的万一，日月光华集攒万年才于燧山造化如此一颗火，是要恩赐天下人看到世间最纯粹美好的力量——生命。
所以怎么会不漂亮，挚祁看着她脸庞缓慢而坚定点头。
重黎得到满意的答案，松弛身体重新躺下，自恋道：“不过，我应当漂亮过头了，所以男子们都厌恶我。”
“玄冥、勋尧、清越、鸣榭…玄宫里所有人都喜欢你。”挚祁说。
勋尧和玄宫所有天侍都喜欢她，这她知道，至于玄冥喜欢她嘛…
“我知道玄冥喜欢我。”重黎并不惊讶，“我也知道为什么别的男子厌恶我。他们喜欢漂亮姑娘，但在他们眼里，女人只是高贵的附庸，是力量的拥趸，是魅力的证明，总之，是宠物，他们允许宠物漂亮、张扬、强大，但前提是不能威胁到他们，也不能强大过他们，一旦女子强过他们啊，他们就像被刨了祖坟一样难受。”
“而我，我是燧山的神储，我不光能威胁到他们，我还真能刨他们祖坟，他们厌恶我，是因为他们惧怕我。玄冥不一样，他不怕我，所以才能透过偏见喜欢我，这种喜欢，不光因为我很好，更因为他自信又强大。”
“因为玄冥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亮，所以他才会喜欢同样焰火般耀眼的我！”
“嗯。”挚祁轻轻应声。
够冷漠敷衍的，重黎腹诽。
“不过，玄冥还是更喜欢你，”重黎偷偷转到另一话题，“看在他这样喜欢你份上，能不能对他们兄妹俩仁慈些，青珥又没惹你，你一下要强娶，一下要杀她，真是凉薄又…。”
重黎本想说，凉薄又有病，但想到她这是在求他别杀青珥，又收回口边的话，毕竟哪有骂着人求办事的。
挚祁说：“那要看她有什么用，又挡了谁的路。”
“你真如此残暴无度？青珥她是禺疆的女儿，玄冥的妹妹，还是勋尧的爱人！这三人加起来也不足以让你忌惮吗？”
重黎忘了她自己，又补充道：“还有我，青珥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你敢动她，我也和你没完！”
他依然半分忌惮也没有：“很少有人值得我亲自动手，我要杀她，她会死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唯独不会死于我手。”
重黎紧张起来，如果他这样，她都不知如何保护青珥：“你想干什么！”
挚祁声音悠然缓慢：“想一个人死有千百种办法，谁会笨到明晃晃直接动手。”
重黎坐起身，满眼惊慌：“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知道有什么用？”
“保护她啊！”
“你护不住。”
“你有本事别玩阴的！”
“那你可听好了，她不是擅长乐舞吗，我便捧她，给她荣耀，让她在祭典跳一支必定无法完成的舞，然后名正言顺赐死她；她受勋尧喜欢，我便让全天下知晓此事，到那时勋尧其他爱慕者起了嫉妒，我再给以机会和便利，她们自会主动去杀她；她是禺疆的女儿，禺疆兵戈一生少不了杀戮，仇恨禺疆的人难道不想对她下手吗？…只要我挑起别人的嫉妒、仇恨，他们便可以成为我的刀，再不济，我可以遣暗卫神不知鬼不觉地暗杀，又何必亲自动手。”
挚祁细细教学十数种杀人办法，重黎听得直抽冷气，他远比她想象的阴险狡诈！一点人性都没有！一点情义都不顾！
他说完，却对着重黎冷冷微笑：“记住了吗？万一记漏，保不准你的朋友就死了。”
重黎有自知之明，这样玩阴的，她根本不是挚祁对手。
“你就不能放过她？”
“我说过，那要看她挡了谁的路，你既喜欢玄冥，兄长会为你扫清障碍。”
“我谢谢你！玄冥难道会喜欢害死她亲妹妹的人吗！”
“所以，兄长这不是在教你如何不动声色地杀人吗。”
“不能这么对玄冥！”
挚祁微笑，对此事满不在乎，转而说起另一件事：“你就不能躺好让我好好涂药。”
“你先答应不杀青珥。”
挚祁像思考了会儿，然后才浅浅点头：“你说得对，保护她的人太多，我确实忌惮三分，暂时还杀不得她。”
重黎这才放心躺下，怔怔想着挚祁刚刚说的杀人方法，感叹自己能在他手里活到现在真是不容易，说不好哪天惹到他或者挡到他路就莫名其妙死了，死到临头还不知真正想杀自己的是谁。
她陷在软和被子里，筹谋规划着挚祁的那些阴招她该如何一一应对，身体敷着温热舒缓药膏，周围很安静，沉香气息托着她思绪，却拨开那些刀光剑影、血腥杀戮的想象，送她进入安稳梦乡。
一小会儿后，她甚至如小猫一般打起呼噜呼噜的微鼾。
挚祁望着她睡颜，微笑心想，她真的害怕吗？
不，她只是以为自己害怕，否则怎会轻易睡着，还睡得如此香甜？
但她未免也太过有安全感了，就这样，以光腿架在男子身上的姿势，没有任何防备地睡着了？
如果是别的男子，她也敢这样吗？
太不像话了。
挚祁放下她裙子，盖住已涂好药膏的腿，抱她正躺睡好，轻手掖紧被角，拢住她严严实实。
他坐在床边看她许久，俯身将她额前发丝一缕一缕拂好才舍得离开，起身前，他在心中对她说：
好梦，我天下最漂亮的小姑娘。
“嗯。”
挚祁关上门：“现在收拾你。”
大事不妙！
重黎忙跳下窗台要向门外跑，可是挚祁就站在门口，一手就把她抓了回来。
他反手扣她肩膀压在门上：“玄冥是个男子。”
“看得出来。”
“你也是男子吗？”
“不是。”
这都什么问题，重黎皱眉。
“那你怎敢在男子面前撩起衣裙？”
“这有什么。”重黎强挣开他桎梏，往屋内走，“你是不是忘了，是你亲手赐婚我和玄冥，夫妻间彼此看看身体怎么了？”
好一个夫妻，挚祁心情本就郁恼，重黎一句夫妻，他只想杀人。
“好，既然你还喜欢他，我重新为你们拟旨赐婚。”
重黎被这话定住，想起上回赐婚被流言羞辱被玄冥戏弄，她此刻也想杀人。
“他妹妹我会处理掉。”挚祁在背后又道。
重黎猛转身：“什么叫处理掉？！”
“让她消失。”
重黎一时气得都不知道骂什么好。
“疯子！”
挚祁脸上一点波澜也没有，重黎怒瞪着他，直觉告诉她，他是认真的，他真能做出来。
“你动谁都没用，是玄冥自己不想娶我。”重黎尽力平和语气说。
“你当真不明白玄冥心意吗？”
“怎么，你也信了他甜言蜜语吗，他是对我说好听的话，但那不代表他想娶我。”重黎背身走向床榻，低头缓缓道，“他根本不想娶我，这是他亲口说过。”
“他想娶你。”
“你说想就想？那外面人人都道他厌恶我还来不及呢。你也别逼他，强扭的瓜不甜，上回我受的嘲讽够多了，不想再经历一次。”
“他想娶你，他爱你。”挚祁最后向她重申。
重黎不明白挚祁为什么要替玄冥说这么多。
她不明白，他就这么希望她和玄冥成婚？这场联姻就带给他这么多利益？
“爱来爱去，真真假假，我猜烦了，如果他爱我，想娶我，我怎么不知道？天下人怎么不知道？如果他都不能在天下人面前爱我，没有资格成为我的夫君。我爹爱我娘，全天下都知道！玄冥做不到，我也不受那个委屈。”
重黎说着不受委屈，神情却难掩委屈，目光不强硬了，向下收敛，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低。
挚祁没再说什么，走到她身边，拿起床头岐伯给的祛疤药膏打开查看，竟没用过一点。
“为什么不用药？”
“懒！你管那么多干嘛？你放心，留道疤死不了，我爹不会因这点小事找你麻烦。”
“你就一点不爱惜自己身体。”
“呵，”重黎轻轻哼声，不在意着不知嘲讽谁，“又关你什么事。”
挚祁视线从药罐移到重黎头顶，重黎别开头，与他拗着较劲。
僵持一会后，他说：“坐下，将裙子卷好，我为你上药。”
重黎身子微震。
什么？他说什么？
她没听错吧？？
他是如何将这种话说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像是律令一般的？
重黎身微微后仰，瞪大了眼睛抬头不敢置信看他，可他一脸正气凛然镇定自若的样子又让重黎觉得仿佛是她听错了。
“什么？”
挚祁低头直视重黎眼睛，接住她惊恐目光：“不要让我重复第二遍。”
一定是幻觉，重黎觉得自己在被他用火炙烤，脚底下很烫，她像热锅的蚂蚁想团团转，脸上更是如同火烧炽热发烫，可不对呀，她可是火神族人，最炎热难耐的燧火她都不怕，怎么会怕火烧，怎么会怕发烫？
“慌什么，只是上药，方才光天化日玄冥眼前你都大方露出伤痕，怎么现在倒怕了？”
谁慌了？谁慌了？明明耍流氓的是他，凭什么焦急的是她！
重黎把腰一叉，身子往后方床上一躺，大大咧咧四仰八叉竖着床沿躺好，两只脚悠然晃晃，手指朝挚祁勾勾：“来吧。”
“裙子，自己卷起来。”挚祁正声命令。
“我不，你爱涂不涂。”
重黎手伸向天花板，欣赏起自己五指，看看她这手指，长得可真是…齐全啊，每手五根，一共十根，正正好好，不多不少。
等她把两手十根手指都看了个遍，挚祁还站在床边攥着药盒没动，她又歪了歪脑袋，目光朝身下受伤的腿努了努：“快点啊，我都等困了。”
话刚说完，重黎眼前铺天一黑，天花板、手、他，什么都看不见了，眼睛鼻子嘴也全被蒙住，气都吐不出来。
重黎抬手掀开盖在脸上的物件，缩脖子一看，是床上的被子，被挚祁从她身下抽出来蒙在她身上，腿、上身，再连头盖脸全蒙个严实。
“干什么啊？没到睡觉时间！”
挚祁已坐下在床沿，侧身对她：“你太吵。”
他掀起被子一角，露出重黎受过伤那边腿，严肃卷起裙子，俨然一位正经治病扶伤的郎中，还是颇具医德那种，因为重黎除了感觉伤过那边腿有点凉，没感受到任何肢体触碰。
挚祁停住看了一会儿那伤疤。
他没亲眼见到重黎腿受伤的画面，也没亲眼查过她伤，当眼前这道一尺长、从膝盖侧起快延伸到腿根的触目长疤撞进眼睛，他无法控制自己心颤难止，因为痛她所痛，也因为她流尽半身血、留下这道疤，是为了另一个男子。
重黎血肉淋漓趴在血泊里剧痛抽搐之时，他不在她身边，那些伤痛没有过去，一直停留在原地，等待缺席的他亲临。她没彻底治愈的疤痕封存进她太多的鲜血、痛苦、眼泪，会在适时揭开——即是此刻，对他处以极刑。
这是一把很久前就抵在他胸口的刀，现在才深插进来。
忍着剜心剧痛，挚祁将药膏涂在手心，以掌心温度温热软化好，妥帖细致敷在重黎伤处。
他动作很慢，身体坐得离重黎很有距离，涂药得倾下身子伸手才能够到，重黎见她这般辛苦，颇善解人意地驮着被子滚到他身边，把光着的腿架在他腿上。
她是冒着被骂狗血淋头的危险如此冒犯他，但单腿一架，双手两摊，她心只觉这么躺真真舒服至极，即便被骂也十分值当。
可怎么她都这样了，躺了好一会儿了，他还没训她？
重黎抬起头观察一眼，才觉挚祁眼神有些不对劲，并非男人看女人那般眼神，也并非朋友看朋友那般眼神，是不夹杂凝视、情欲、撩拨的纯粹疼惜。
这种疼惜，在重黎的理解与经历中，只来自亲情、来自血缘。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快忘了，他们是亲人，从一开始就是。
血缘带给她对他与生俱来的亲近、依赖与爱，这些感情在他冷言逼她签下婚书回报他那刻被残忍生生剥开，又在这一刻，因为这一眼，被另一种纯粹温柔微微弥合。
说不清是什么原因，两棵树，从宿命的一开始便根相缠，脉相连，往后种种分隔、撕扯、战火，怎么离心都好，回到最初的起点，血脉的起点，他们谁都割舍不开彼此，密缠交连的根一旦强行切断，两人都走向枯竭死亡。
“你动作能不能重点，”重黎收了收腿，“轻轻的很痒。”
挚祁头转向她，拎起被子甩回她脸上：“闭嘴。”
重黎扒开被子，仰起头：“我不舒服，还不能提要求了？”
挚祁手上加重了一点力道：“我说闭嘴。”
重黎下一刻就嗷嗷叫起来，腿直作颤，挚祁停下动作问她怎么了，她反倒自己捂上被子呜呜只吭声不说话。
挚祁又问一遍怎么了，重黎才掀开被子说：“不是你让我闭嘴吗？”
“我现在让你说话。”
“哦，你刚刚下手太重，我疼了。”重黎望着屋顶道，“我是活人，不是死猪，那是一道伤，按重了会疼！”
挚祁没答话，但手上动作应重黎要求放轻，可没一会儿，她又哼哼叫着痒，挚祁再次加重，她依然不满喊疼，这样来回几次后，挚祁也明白了，她就是差遣他好玩。
他忍耐着，由她哼哼唧唧各种不满。
她蹬鼻子上脸，撑脑袋打量他愈发沉重神情，用膝盖顶顶他小腹：“欸，你别一副被我轻薄了的神情，是你掀开我裙子摸我腿诶。”
挚祁回她以清白正气目光，含带几分凶狠威胁和否认：“我在为你上药。”
重黎移眼睛到挚祁还放在她腿上的手，不以为然，膝盖轻蹭他腰带问：“哦，有什么区别？”
挚祁无声暗摒下火气，把重黎腿挪开。
“重黎。”
他正声直呼她大名，让重黎有如成均课堂突被大司乐公然点名的不祥预感。
“我是你兄长，有些事我该替你父母教你。”
他短暂停顿，涂药的手动作放缓：“不能对男子做这种事。”
“哪种事？”
“再装傻我关你一月禁闭。”
重黎满不在乎地笑：“我又不吃亏。”
“你掀起裙子给玄冥看，怎么不吃亏。”
重黎勾起颈间一缕发，散散漫漫绕在指间把玩，“看看又没少块肉，怎么就吃亏了？我还看过玄冥更多呢，真那么算，还是他吃亏。”
挚祁一时哑口。
原本他该更生气训斥她，但她说话时神情语气坦然又简单，遐思、旖旎、臆想、调笑，全然没有，仿佛就只是纯洁得不能更纯洁的看过身体而已，反倒让挚祁觉得，他再训什么都是歪解她玷污她。
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重黎自己嘀咕道：“玄冥他见过的美人多了，比我婀娜多姿的大有人在，我的腿既不是最白皙，也不是最修长，更不是最纤细，我的腿在玄冥眼里应该就是根大白萝卜吧，还是根有疤的大白萝卜！”
她惬意晃晃腿，捂起脸不好意思笑：“不过…我真心里却觉得自己很漂亮。自小，我爹娘和族人们就总对我说，我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姑娘，我小时候对此深信不疑，后来我长大到外面见到很多绝世美女，回去告诉他们我不是全天下最漂亮的，他们依然严肃告诉我说，我就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姑娘，我想，别说我的腿不白皙修长纤细，我就是长三条腿，或者剩半截腿，他们都能闭着眼睛大言不惭说我最漂亮，那既然这样，我就是！”
她铺开双臂到床上，亮着双眼自信满满，仿佛什么否定都不会让她怀疑：
“我就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姑娘！”
对着屋顶独自自信了好一会儿后，重黎想起身旁还有个挚祁，扭头看他，想着要是他敢否认嘲笑她，她就狠狠踹他。
但挚祁脸侧朝她，低头只在认真搽药，一句话也不说。
重黎感到奇怪，他没听她说话吗？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她撑起上身凑到他面前，试图看清他表情，一眼还没扫完，被挚祁大手摁回床上，又关进被子里。
重黎愣在被子里半晌没动。
她没看错吧？
他刚刚红着眼眶！
见鬼了！他是哭了吗？挚祁竟然会哭！
挚祁竟然会哭！
这对重黎来说全然是无法想象之事，他只手遮天权力无边这世上居然还能有让他掉眼泪的事情？
一个人感到委屈、难过、无助才会哭，她刚刚既没骂他也没惹他，他是为什么呀？
重黎掀开被子坐起身再次确认，对上挚祁重归沉静的眼眸，反被他训了一句：“别乱动。”
是了，这般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才是他。
重黎怀疑，自己是看晃眼了。
又或者是师父的药膏里加了薄荷一类的凉药激到他眼睛了。
因为挚祁好端端会哭这件事对重黎来说是一件比太阳西边升、水朝高处流还不可思议之事，在她的认知里，这世上没有什么事什么人强大到能伤他。
她戳戳他，回到她刚刚没说完的话题，仰起脸凑到他面前：“我漂亮吗？”
挚祁双眸应声抬起，落在她脸颊。
怎么会不漂亮，是雪松做骨的顽强，是雪莲浸血的纯透，是火焰为眸的赤诚，那些赞美女孩美丽的词汇，娇柔、艳丽…都与她无关，那些歌颂生命美丽的语言，坚韧、蓬勃…不足描绘她神魂的万一，日月光华集攒万年才于燧山造化如此一颗火，是要恩赐天下人看到世间最纯粹美好的力量——生命。
所以怎么会不漂亮，挚祁看着她脸庞缓慢而坚定点头。
重黎得到满意的答案，松弛身体重新躺下，自恋道：“不过，我应当漂亮过头了，所以男子们都厌恶我。”
“玄冥、勋尧、清越、鸣榭…玄宫里所有人都喜欢你。”挚祁说。
勋尧和玄宫所有天侍都喜欢她，这她知道，至于玄冥喜欢她嘛…
“我知道玄冥喜欢我。”重黎并不惊讶，“我也知道为什么别的男子厌恶我。他们喜欢漂亮姑娘，但在他们眼里，女人只是高贵的附庸，是力量的拥趸，是魅力的证明，总之，是宠物，他们允许宠物漂亮、张扬、强大，但前提是不能威胁到他们，也不能强大过他们，一旦女子强过他们啊，他们就像被刨了祖坟一样难受。”
“而我，我是燧山的神储，我不光能威胁到他们，我还真能刨他们祖坟，他们厌恶我，是因为他们惧怕我。玄冥不一样，他不怕我，所以才能透过偏见喜欢我，这种喜欢，不光因为我很好，更因为他自信又强大。”
“因为玄冥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亮，所以他才会喜欢同样焰火般耀眼的我！”
“嗯。”挚祁轻轻应声。
够冷漠敷衍的，重黎腹诽。
“不过，玄冥还是更喜欢你，”重黎偷偷转到另一话题，“看在他这样喜欢你份上，能不能对他们兄妹俩仁慈些，青珥又没惹你，你一下要强娶，一下要杀她，真是凉薄又…。”
重黎本想说，凉薄又有病，但想到她这是在求他别杀青珥，又收回口边的话，毕竟哪有骂着人求办事的。
挚祁说：“那要看她有什么用，又挡了谁的路。”
“你真如此残暴无度？青珥她是禺疆的女儿，玄冥的妹妹，还是勋尧的爱人！这三人加起来也不足以让你忌惮吗？”
重黎忘了她自己，又补充道：“还有我，青珥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你敢动她，我也和你没完！”
他依然半分忌惮也没有：“很少有人值得我亲自动手，我要杀她，她会死在任何地点，任何时间，唯独不会死于我手。”
重黎紧张起来，如果他这样，她都不知如何保护青珥：“你想干什么！”
挚祁声音悠然缓慢：“想一个人死有千百种办法，谁会笨到明晃晃直接动手。”
重黎坐起身，满眼惊慌：“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干什么？你知道有什么用？”
“保护她啊！”
“你护不住。”
“你有本事别玩阴的！”
“那你可听好了，她不是擅长乐舞吗，我便捧她，给她荣耀，让她在祭典跳一支必定无法完成的舞，然后名正言顺赐死她；她受勋尧喜欢，我便让全天下知晓此事，到那时勋尧其他爱慕者起了嫉妒，我再给以机会和便利，她们自会主动去杀她；她是禺疆的女儿，禺疆兵戈一生少不了杀戮，仇恨禺疆的人难道不想对她下手吗？…只要我挑起别人的嫉妒、仇恨，他们便可以成为我的刀，再不济，我可以遣暗卫神不知鬼不觉地暗杀，又何必亲自动手。”
挚祁细细教学十数种杀人办法，重黎听得直抽冷气，他远比她想象的阴险狡诈！一点人性都没有！一点情义都不顾！
他说完，却对着重黎冷冷微笑：“记住了吗？万一记漏，保不准你的朋友就死了。”
重黎有自知之明，这样玩阴的，她根本不是挚祁对手。
“你就不能放过她？”
“我说过，那要看她挡了谁的路，你既喜欢玄冥，兄长会为你扫清障碍。”
“我谢谢你！玄冥难道会喜欢害死她亲妹妹的人吗！”
“所以，兄长这不是在教你如何不动声色地杀人吗。”
“不能这么对玄冥！”
挚祁微笑，对此事满不在乎，转而说起另一件事：“你就不能躺好让我好好涂药。”
“你先答应不杀青珥。”
挚祁像思考了会儿，然后才浅浅点头：“你说得对，保护她的人太多，我确实忌惮三分，暂时还杀不得她。”
重黎这才放心躺下，怔怔想着挚祁刚刚说的杀人方法，感叹自己能在他手里活到现在真是不容易，说不好哪天惹到他或者挡到他路就莫名其妙死了，死到临头还不知真正想杀自己的是谁。
她陷在软和被子里，筹谋规划着挚祁的那些阴招她该如何一一应对，身体敷着温热舒缓药膏，周围很安静，沉香气息托着她思绪，却拨开那些刀光剑影、血腥杀戮的想象，送她进入安稳梦乡。
一小会儿后，她甚至如小猫一般打起呼噜呼噜的微鼾。
挚祁望着她睡颜，微笑心想，她真的害怕吗？
不，她只是以为自己害怕，否则怎会轻易睡着，还睡得如此香甜？
但她未免也太过有安全感了，就这样，以光腿架在男子身上的姿势，没有任何防备地睡着了？
如果是别的男子，她也敢这样吗？
太不像话了。
挚祁放下她裙子，盖住已涂好药膏的腿，抱她正躺睡好，轻手掖紧被角，拢住她严严实实。
他坐在床边看她许久，俯身将她额前发丝一缕一缕拂好才舍得离开，起身前，他在心中对她说：
好梦，我天下最漂亮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