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夜睡得很晚，重黎没吃多少就开始拿酒来喝。
喝完酒，一开始是对着玄冥和挚祁说笑话，但她自己笑得比他们还大声，一边笑一边喝，等笑话讲完，开始发酒疯，拉着玄冥非要让他给她染头红发，还要穿耳洞，不答应就大哭。
重黎都不知道，自己昨晚怎么睡回去的…
虽然睡得晚，一大早她就被挚祁叫醒起床，骂也没用，躲也没用，他甚至不容她再贪睡哪怕一刻。
重黎困得鬼迷日眼坐在梳妆桌前直点头，她想，挚祁指定是报复她昨夜闹醒他不让他好好睡觉，所以一大早也不让她睡，够小心眼的。
挚祁板脸督促她更衣洗漱，重黎不解，他说，带她出门。
听到这话，重黎立刻醒了一半，挚祁居然有功夫带她出去玩！
她着急囫囵把自己收拾了一遍，最快速度站到挚祁面前说她理好了，问他去哪。
挚祁看着她头发：“把头发重新梳好。”
又看着她穿着：“换我给你准备的衣服。”
重黎皱眉：“干什么！”
他说：“你打扮得庄重一点。”
他这是嫌她打扮得邋遢！
重黎不开心了，从头上捋下她随手系上的发带，散开头发，趴回床上说她不想去了。
重黎知道，从前出门游玩参加各方宴会时，各族贵胄公子们身边常也带有女伴，大家都心知肚明，也在暗自较劲，谁的女伴更漂亮，谁的女伴更尊贵，谁的脸上就更有光，但重黎觉得，这些女伴只是一件没挂在他们身上的外设饰品，用以展示和提高公子们的身份。
记得有一回在中原参加宴会，重黎游荡在外面，有个面生的公子语气轻佻来问她是谁带来的女伴，怎么不进宴席陪酒，重黎笑嘻嘻地把他腿打折了，在他趴地上起不来时，她踩着他背自我介绍说，她是他奶奶。
趴在床上，想着这些，越想越气，她听见挚祁走到他身边的脚步声，气得骂道：“我不是你的饰品！你要想显贵可以在自己身上挂满宝石金玉，少来管我！”
挚祁说：“平时可以随意，今日不行。“
重黎坐起来看他穿着，一如既往庄重贵气的销金白袍，但今日比平时更隆重，是最高规制的轩辕龙纹，看来今日真是个大场合呢。
她身子往后懒懒一躺，目光从挚祁头扫到脚，又从脚扫到头，眉梢一挑，对他说：“你穿得我不满意，去换套风骚些的衣服，胸口漏得多点，头上散几根头发下来，再挂点耳饰，最重要是，笑得灿烂一点！你打扮得太无聊，又板着脸，我脸往哪搁。”
挚祁沉着脸：“我看你还没醒，我不是你的玄冥。”
重黎笑哼了一声，和他僵持着不说话。
挚祁坐下在床边，背对着她：“不许闹了，今日是玄帝陛下忌日，你是轩辕高阳氏的王储，必须郑重。”
重黎愣了神，很快悻悻坐起身，再不敢一脸吊儿郎当。
颛顼带领轩辕神族成为王族，是轩辕族史上最伟大的领袖之一，每五年，天域和燧山都会为颛顼陛下举行庄重的祭祖典礼，可重黎记得，今年似乎不是举行祭典的年份，否则她怎么敢连曾祖父的忌日都敢忘记。
挚祁转头看坐起的她：“所以你好好梳发髻，好好穿衣服。”
自重黎住进玄宫，她就没再好好梳过头发，都是自己简单随便用发带乱系，不全是因为她懒，也不全然因为她不会，而是因为没有侍女可以帮她梳，她自己背后又没长手，稍微复杂点的发髻没有人帮忙就梳不成。
玄宫的天侍们都是男子，不会梳女子发髻，重黎向挚祁提过要把她的侍女带进玄宫，被挚祁以嫌吵为由拒绝了，虽然重黎一再向他保证，十个昭昭都顶不上自己一个吵，但挚祁就是不同意，重黎也没办法。
她捋了捋自己散下的头发，说：“我自己梳不成正经发髻，要不你还是让昭昭过来。”
挚祁目光指了指窗边的梳妆台，让她去坐好。
重黎没再顶嘴，站起身乖乖坐过去。
他出了寝殿门，重黎呆坐在妆台前等人来为她梳发，等着等着又犯起困，手撑桌子抵脸困得直点头。
小会儿后，她依稀听见几人进来的声音，迷离睁开眼看了看，是清越和鸣榭在为她梳头，他们背后还站着挚祁，抱着胸一脸严肃在监工。
重黎闭回眼，趁清越和鸣榭给她梳发的时间抓紧补觉。
挚祁看着清越和鸣榭梳的发髻，越看越皱眉，几日前他就命清越和鸣榭去学梳女子发髻，但这短短几日，他们根本没学会什么，他们给重黎梳的，不是这里太松，就是那里太紧，不是这里不够郑重，就是那里太过浮夸，总之他怎么看怎么不满意。
她的头发茂密，但她嫌弃钗环太重还容易扎脑袋，所以不喜欢用各种钗环，靠着几支必要的发钗和发带，要给她梳好头发的确很难。
但无论如何，她今日必须以最郑重、最高贵的形象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容不得一点差错怠慢。
挚祁屏退清越和鸣榭，拿过梳子，把清越和鸣榭梳好的发股全部解开，从头开始，重新为她亲手梳发。
重黎半梦半醒中，感知到背后梳发的手变熟练了许多，不手忙脚乱笨手笨脚了，也没扯疼她了——刚刚其实她被扯疼过不少次，但挚祁在，她怕清越和鸣榭挨他批，就忍着没喊疼——她睁开眼，正欲夸夸清越和鸣榭，却看到镜中为她梳发之人换作了挚祁。
这镜子是不是坏了！重黎想转头看看背后为她梳发是不是真是挚祁，却被他一声“别动”制止。
镜子没坏，也不是她眼花，更不是她在做梦，真的是挚祁在为她梳发！
重黎惊得一瞬清醒。
她看着镜子沉默了半晌没说话，半晌后，说：“会不会，你表面上每日发冠严整，其实背地里喜欢给自己梳小辫子，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花姑娘。”
“否则，“她捂着脸开始笑得发抖，“你怎么能这么熟练！”
挚祁动作停了一下，又说一遍：“别动。”
重黎忍了忍笑，但脑子里的遐想根本抑制不住，安静了一会儿后，她又问：“你背地里涂不涂胭脂啊？”
说完她就笑得更大声，胸腔不住起伏，连带整颗脑袋不停颤动。
挚祁按住她头，声音已快压不住某些情绪，再次强调：“别动。”
重黎强捂上嘴巴关停笑声，努力稳住脑袋，还装模作样地咳了咳以表她真的认真了。
但过不到半刻，她又再次放下手，像憋得很辛苦实在再憋不住，闭着眼语速很快说：“你玩不玩布娃娃！”
挚祁实在忍无可忍，手从她肩后穿过，抬起她下巴，逼她仰头看他，对她咬牙说：“闭嘴。”
不看他脸还好，一看这张冷峻的脸，再搭配她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假想，重黎再也忍不住任何一点笑，噗一声爆笑着后倒在挚祁怀里，东倒西歪地差点摔下座椅。
挚祁被迫伸出一只手从背后搂住重黎，以免她真的摔倒，低头出神望着怀里的她，在她肆无忌惮的笑声里，看着她这样鲜活的笑脸，他却也有了半分释怀的笑意。
等过了不知多久，挚祁终于把这颗安分不下来的脑袋梳发整齐，重黎对着镜子欣赏了一番自己的发型，很适合她，很俏皮，古灵精怪的，没想到挚祁擅长这种风格，和他本人一点不搭。
就是说不上来哪里也有点不对，她觉得，是不是稍微有点幼稚了…
她说：“你能不能梳得成熟点，我已经及笄了！成年了！”
挚祁失神在背后看了她一会儿，说：“我还没来得及学会。”
重黎满意摸着发髻，宽容又善解人意地鼓励他：“没事，你可以现在开始学！”
挚祁目光最后检查了一遍她发髻，确认没有疏漏，然后口中才回她道：“好。”
过了一会儿，重黎放下手，转过身面对他，拍拍他，压低声音凑向他说：“其实以前我在燧山就常和霁月互相梳头发玩，你如果喜欢玩这个，我们也可以互相给对方梳头发，偷偷地，谁也不知道，无妨，私下有些小爱好没什么的，我定不会告诉别人。”
挚祁根本不理会她这些猜想，正颜厉色道：“你今日给我严肃些。”
他离开寝殿，让重黎自己换上他准备的衣服，然后出门上他的神辇。
重黎问，她乘燧羽不行吗？
挚祁没给任何商量余地，回她不行。
他出去后，重黎拿起他准备的衣服看，销金白裙，凤凰金纹，和他今日身上穿的销金龙袍是一套，是大祀祭典等重要场合才要穿的正式朝服，规制很高，只比太子低一阶。
以前，燧山有重大典礼父母要她穿朝服时，她都不开心，因为朝服远没有常服舒适，而穿着朝服的她和被绑架了没什么区别，一言一行都得合乎身份。
重黎磨磨叽叽穿，一边穿一边叹气，发愁着这一天都要被绑在这衣服里该有多难受，穿好衣服后她转着圈把自己瞧了一遍，莫名觉得镜子里那个穿得那么隆重正式的人不像自己，像穿着一件戏服，夸张又陌生，但衣服很漂亮，也很合身，更比想象中舒适，所以她还算满意，心情不错，乘辇就乘辇吧。
出了门，乘上辇，辇内四方的空间里，挚祁正襟危坐，重黎耷个脑袋，她想，曾祖父的忌日是个庄重的日子，今年虽不是举行祭典的年份，可估摸着也是要去宗庙之类的地方祭拜，到时，她肯定得像个吉祥物一般演得端庄严肃，配合老头子们把他们那堆繁琐祭祖流程走完。
想来定是漫长无聊而痛苦的一日。
重黎想，要是以后她死了，她可不希望她的子子孙孙板着脸循着礼来见她，她希望他们能随意活泼些，给她带多些好吃的好喝的，给她讲他们新鲜发生的故事，别和她说他们按着她的行事规范又做了多少事，又把她的话传颂了多少遍，也别和她忏悔什么罪过，年年如是没新花样听得都烦死了！要是有哪个小毛头说，她比她打架更厉害，比她射箭更精准，比她御兽更娴熟，那她才高兴呢！
她想着想着，忽而意识到神辇已经驭空许久还未降落，什么地方这么远？她想开窗看看，可挚祁不让她开窗，她又问他是不是要把她带去卖了。
挚祁难得笑了：“谁家养得起你？”
重黎得意笑笑说他知道就好，又说他真要卖也不是不行，能不能卖得远些，卖回燧山，她父母一定愿意出个最高价。
挚祁问她：“想见你的族人吗？”
重黎点头说当然。
他道：“再等等。”
又等…她都在天域许多年了！又敷衍她。
她没趣地不理他，开始东倒西歪地坐，最后干脆躺下了，让挚祁到了再叫她，但最好别叫她。
也不知道再过了多久，重黎差点又睡着时，神辇终于停下了，挚祁转头看向她：“起来，见你的族人。”
重黎被电击中般腾地弹起：“你说什么！”
“见你的族人。”
“我们到燧山了？”
“还在天域。”
“他们来天域了？”
“他们一直在天域。”
重黎不明白，挚祁起身说：“你忘了吗，高阳氏大部分族人不在燧山，而一直在天域，在王军中。”
重黎问：“这里是？”
挚祁起身出辇，他的声音却留在辇中：“轩辕王军，军营。”
重黎心跳陡然加速，她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咚咚狂撞之声，但这声音立刻掩埋于排山倒海的兵甲撞击声里。
曾经，因为到北垠的一行，重黎一直隐隐羡慕着玄冥，羡慕他麾下拥有的那支团结而忠诚的浩荡青甲神军。
燧山不可拥军，这是颛顼当年封亲子于燧山的祖训；燧山也无法拥军，因为留守燧山的轩辕神族只有初代祝融那一支高阳氏，这些年，燧山人丁始终稀薄，祝融没有可能培养出一支强大军队。
但高阳氏——与高辛氏同为黄帝嫡脉的高阳氏，诞生出颛顼这样奇伟雄主的高阳氏，人丁从来就不稀薄，他们在神战结束后依然被颛顼留在轩辕王军之中，驻守天域，与高辛氏一样，始终是王军最中坚的力量。
这支问鼎诸神混战的轩辕王军，由黄帝铸建，玄嚣锤炼，颛顼亮剑，姬俊稳固，如今它在挚祁手中。
黄帝长子玄嚣氏高辛，次子昌意氏高阳，昌意忠心辅佐玄嚣，功勋卓著，他的儿子颛顼雄才大略，玄嚣传位于侄子颛顼，颛顼不负众望带领轩辕族问鼎天下，成为第一任天帝，他像自己的伯父一样，没有传位于亲子，而是传位给才能出众的侄子姬俊——玄嚣的孙子，王权至此回到高辛氏手中。
纵然颛顼进入天脉亲自斩断高阳氏后裔承继帝位的可能，从来没有人否认过高阳氏的地位，因为高阳氏在轩辕神族的问鼎之战中所立下的不可磨灭功绩——颛顼以两柄利剑称帝天下，一是高阳氏所拥有的神火力量，二是以高阳氏将士为中流砥柱的轩辕神军，可以说，轩辕神族之所以能成为轩辕王族，是因为有高阳氏。
神火力量，它是一只咆哮的猛兽，可以在乱世中定天下乾坤，却不能在盛世中治天下太平，甚至，它会成为危害天下太平最重的力量，幸好，这只猛兽生来就戴有女娲赋予的锁链——燧山，所以掌管神火的高阳氏必须永远留守南方封印燧山，并永远向高辛氏称臣。
而轩辕王军，它是一柄可用以守成的剑，它被颛顼交到高辛氏手中，用以守护属于轩辕的盛世天下。
数万年来，高辛氏与高阳氏交替把控轩辕王权，但这种交替不是来自争夺，而是来自互信。为什么创业之时可以性命相托、不分彼此，功成之后却要猜忌怀疑、同族相戮？
挚祁站在辇下，眼神示意重黎下辇。
当重黎终于起身下辇站到挚祁身边一刻，他们面前列阵的所有将士铿然下跪。
像一片翻腾的海，像一座苍茫的山，目之所及，从视线最近处，到穷极目光的天际边，全部是列队严明、气势慷慨向他们下跪的轩辕王军。
重黎屏住呼吸，问挚祁：“这是做什么？”
挚祁朝她伸出手，他们此刻站在一座高台上，高台顺阶而下连接一条直通往天陲的笔直道路，这条道路将海一般的军阵分隔成左右两片海。
“阅军。”他的声音说。
重黎一动未动，挚祁却主动牵过她手，将她手紧紧握在手心：“他们还从未见过你，你也从未见过他们。”
重黎的身后，有两人走上前来，抱拳向挚祁和重黎单膝下跪，他们唤挚祁“太子殿下”，却唤重黎“殿下”。
挚祁没有回头看这两人，他看着前方，对身侧的重黎说：“句望，虞康，王军中最高级别的高阳氏将领。”
句望和虞康抬头仰望着重黎脸庞，再次唤她道：“殿下。”
重黎的眼中不知怎么突有泪意，他们从未谋面，可血脉的力量此刻将他们深刻联结，她是他们的殿下，是他们远方的王储。
回首，重黎看向高台下尚看不清任何一张脸庞的军阵，那其中还有万千和她同为高阳氏的将士，她也是他们的殿下，是他们远方的王储。
身边握她手的，是高辛氏的帝储，他们此刻携手并肩，就像高辛氏和高阳氏这数万年以来的携手并肩一般，他们，及他们身后的所有将士，共同构成了王军，构成了轩辕。
挚祁问重黎：“你见过青甲神军，如果我们眼前这支轩辕神军与青甲军作战，你认为，谁会赢？”
重黎答：“当然是我们！”
挚祁却说：“万年前，是我们赢；现在，并不一定。”
重黎问：“为什么？”
挚祁道：“青甲军是一柄时刻磨砺的剑，而轩辕军是一柄入鞘守成的剑。”
重黎有些不服气，就算这柄剑许久未出鞘，既然他们万年前能赢，现在怎么就不能赢？她说：“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挚祁的目光在高台上向下方军阵从右向左检视，最后落在重黎脸上，从来不会言败，勇敢而坚韧，这是高阳氏的王储。
他向将士们高举起他们紧握的双手，让他们看到，高阳氏的王储在他身边，他们执手同在。
这一刻，下方军阵爆发滔天呼声，如深空鸣雷，沧海起啸，他们高呼重黎与挚祁共同的身份——“殿下”，高呼他们共同的荣耀——“轩辕”。
一支军队最强大的力量来自哪里？不是兵甲、不是神力、不是人口，而来自信念。青甲军之所以强大，是因为除魔卫土的信念；轩辕军之所以称帝，是因为高辛与高阳数万年来共有统一天下的信念。
如今轩辕军的将士都未曾亲身经历那场诸神混战，但他们无一不是沐浴瞻仰着轩辕的荣耀历史成长，这段历史告诉他们，轩辕的先祖因统一天下的夙愿而强大，因守护苍生的信念而强大，更因高辛高阳的团结而强大。只要唤醒他们对那段光辉历史的记忆和共鸣，轩辕先祖传承的不灭精神会让这支王师再次势不可挡。
今日是高阳氏颛顼的忌日，是所有轩辕后人缅怀伟大先祖的日子，在这样的一天，高辛氏帝储握着高阳氏王储的手出现在他们面前，高辛氏的将士不会忘记，是高阳氏带领轩辕问鼎天下，也是高阳氏深明大义主动功成身退；高阳氏的将士也会感怀，高辛氏从未猜忌打压高阳氏，他们守卫的，同样是属于高阳氏而不只是高辛氏的天下。
他们站在一起，会让所有将士明白，高阳氏与高辛氏从未离心。
这支军队，从来就不专属于高辛或是高阳，而属于整个轩辕，所有战士效忠的，是轩辕的王，不论他是高辛氏还是高阳氏。
挚祁牵着重黎踏下台阶，他说：“我带你来这，你站在我身边，会让高阳氏将士更忠诚于我，让这支军队更加强大。”
重黎被他牵着走，她并不感到多少高兴，她果然还是被当作一个吉祥物，在今日这个微妙的日子，被他打扮得漂亮用以收拢提振军心。
他带着她走到军队中去，对她说：“看清他们的脸，你有这么多族人在天域，无论做什么事，你应该想想他们。“
重黎脸色骤然发白，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警告她，她这么多族人性命全在他手里，无论她做什么，都该顾及他们的安危？是了，在她失忆记起他的那天，他就警告过她，她身后牵系千万性命！
她看着将士们的一张张面孔，分不清他们到底是高阳氏还是高辛氏，他们本来就没有明显的容貌区分，每一张从未谋面的脸庞都陌生而熟悉，因为他们共同流着轩辕的血，她看着他们的眼睛快噙不住泪。
她彻底投降，如果不是他死死握着她手，如果不是在那么多将士面前，她可以心甘情愿向他下跪，她低头说：“我错了，我再也不敢闯祸了，我再也不敢冒犯你了，求你别因我祸及他们，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我，我犯什么错都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们一直效忠于你…”
她的声音快要哽咽，说的话也近乎语无伦次，总之都是在求他放过她的族人。
挚祁握她的手却越发抓紧，他说：“抬头！不许流眼泪，抬头看着他们！”
也让他们所有人，都看清她的脸，看清他们的从未谋面的王储！
重黎忍着泪跟着他走，他们已经走到军队的最中央，这一路，在她死死克制眼泪的时间里，她好像终于开始理解挚祁为何一直高傲、挺拔、沉着，因为她此刻与他一样，同处于万千仰望的目光里，她是他们的王储，是他们的信仰，一旦她软弱、卑屈、惊慌，那些以她为信仰的将士、族人的精神也会崩塌，为了支撑他们，为了他们的脸面，她不得不坚强。
而在那些无一例外的仰望目光里，她同样越来越得到坚强的力量，他们在用眼神向她宣誓忠诚，这些无一例外的忠诚，不光来自高阳氏，也来自高辛氏，他们给了她不再畏惧的力量。
挚祁继续说：“我站在你的身边，会让高辛氏将士同样效忠于你。”
重黎问：“你的意思是，我也可以支配这支军队？”
他答：“这取决于你因何启用王军。为私欲，不可；为天下，可以。”
重黎直视他双眼，忽而在这一瞬释然而笑。
重黎不喜欢军队吗，怎么会不喜欢，一直以来，她遇到困难挫折都崇尚用简单的方式解决问题——武力，虽然父亲总教她以德服人，虽然大司乐和挚祁总教她，道与礼才是规制人最正确的方式，可她认为，德、道、礼这些冠冕堂皇的东西只是戴上了温和面具的武，德是强者的宽容，道是胜者的规则，礼是赢家的秩序，没有武力，空谈道德道理不过只是笑话。
挚祁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以轻动手指便号命天下，想杀谁都不用亲自动手，真的是因为他高尚吗？不，不是的，他不用亲手握剑，是因为背后有千千万的轩辕战士替他握着剑，他可以优雅、高贵地稳坐王座，是因为有这支王军在背后时刻震慑王座之下所有人。
王宫、冠冕、九鼎，这一切象征王权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是由军队建立，也时刻由军队维持，没有军队，这些东西随时可以易主，也随时可以打碎了再重铸。
她直视挚祁的目光里开始重有跃跃欲试的大胆：“别光说客气话，兵符给我。”
他说：“没有兵符，可以启用王军的，是我们身上黄帝陛下的血、玄帝陛下的血，轩辕之王的血。”
是她与生俱来拥有的轩辕王血。
她听懂了吗？或许有，或许没有，但总之她眼里不再有泪意和畏惧，她第一次回握他的手，学着他说：“那我可得握紧你的手，这样高辛的战士们才会听命于我！”
下一段路，他们终于十指相扣而行，重黎想，他利用了她那么久，那么多次，包括今日，她现在也终于可以利用他一回了。
可她一点也不开心，一点也不。
等他们走完那条漫长道路，重黎手都握痛，她放开手，对他说：“行了吧。”
政治如演戏，朝堂如戏台，她从来看不清他戏剧面孔下的真实面貌，可今日，她也被迫粉墨登场了一回，配合着他，在数万将士的期望里把这出戏演出完整。
她累了，他们该卸下亲密的伪装了，重黎想。
挚祁转身对身后跟随的将领吩咐着什么，重黎游离在他们之外，无聊地踩挚祁的影子玩。
日头越来越烈，他的影子越来越短，她又离他越来越近。
将领们离开，他却站在原地，偌大的天地，又独剩他们两人。
重黎望望四周，她们在那条直通天陲之路的尽头，明明阳光朗照，可她却觉前方苍茫，没有路了。
她问挚祁：“还不走？”
挚祁说：“我们要去的地方还在前方。”
她不解：“没路了。”
他却说：“有的。”
她说：“我累了。”
他说：“我背你。”
重黎实在难以理解：“这里已经没有人了，你还要做戏给谁看？”
他只是望着前方：“要么我背你，要么你自己走，选一个。”
重黎拗着脑袋也看前方，太阳照得眼睛有些睁不开，半晌后，她问：“你会背人吗？”
不光会背，还背得挺好…
重黎趴在他宽阔的背上，日头照得她暖洋洋的，她不知怎么想起来小时候来。
以前爹爹就常常背着她，或者让她骑在脖子上，在爹爹的肩膀上，她看遍了燧山美景。
后来她长大了，不愿意被爹爹背了，也看腻了燧山景色，四海到处游玩，回来后就和爹爹说她见识过的风光——那些祝融无法亲身去看的景色。
她以为，她不用站在爹爹的肩膀上了，她能凭她自己，看更多她爹爹看不到的景色。
可再后来，等她更懂事些，她渐渐明白，她可以自由地游历四海，是因为爹爹自己守着所有责任，没有分给过她一点，爹爹总说：绯绯还小，还可以尽情玩耍许多年，爹爹还年轻，还可以替绯绯遮风挡雨许多年。
那时候她才明白，原来，她一直都踩在爹爹的肩膀上。
现在，她在挚祁的肩膀上，她都那么大了，很久没有被人背过了，可是她恍惚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很亲近。
身下的背比爹爹更年轻，更有力，更温暖，甚至，更莫名地熟悉。
有的时候，身体比头脑更能长久而深刻地记忆一些东西。
重黎忽然没头没脑趴在挚祁肩头道：“我怎么觉得，你有些像我爹。”
从侧面看到挚祁牵起的嘴角，重黎方觉这话不对：“呸呸呸！”
可是他嘴角却越发牵起，她急得伸手死命按住他嘴角：“你别占我便宜！”
挚祁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重黎急忙解释：“我的意思是，你的长相，在某个角度，有几分像我爹！”
她依然一边一只手扒拉着他嘴角不让他笑：“我爹虽然现在老了，据我娘说，他年轻时候也是南方第一美男，算你会长，隔了那么远，都让你随上了。”
挚祁道：“叔父正值当打之年，如今也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
重黎骄傲说：“那当然，否则怎么配得上我娘。”
她本想再滔滔不绝夸夸她娘，可是她想起挚祁年幼丧母，所以还是不在他面前说这些的好。
她无聊地抱着他脖子看四周，天空湛蓝，大地金黄，他们不知何时走进了一大片望不到边际的麦海里。
他脚下是一条狭窄的、坎坷的、不知通往何处的麦陇，他背着她走，在曲折道路上走得缓慢而平稳。
顶上日头越发毒辣，重黎挂在挚祁肩头：“你是不是知道我不怕太阳，所以用我给你遮阳啊？”
挚祁不答她，她又问：“天域怎么会有这么大一片麦田，谁种的呀。”
挚祁道：“刚刚你见过轩辕军，我命他们种的麦子。”
重黎骂他：“你有没有人性啊！他们练兵已经很累了，你还逼他们种地！种地很累的你知不知道！”
挚祁答：“这是为了要他们永远不忘，我们从哪里来。”
“这片麦田，是玄帝陛下初建天域之时开辟，他亲手种下第一陇麦子，那批麦种，是黄帝陛下亲手交到他手里。”
“先祖的种子，一年又一年传下，结成现在你眼前的累累麦穗。”
重黎安静听着话，她说：“原来是这样。”
她想，果然是祖传的种地血脉，他擅长种花，而她，帮师父种药种得有模有样。
她在他背上爬起来，侧下身，努力伸手去摘麦陇两边快要收获的金黄麦穗，可那麦秆被沉重饱满的麦穗压弯下去，她怎么也够不到。
挚祁伸手替她摘下一株麦穗，放到重黎手里，让她趴好别乱动。
重黎在背后安静了一会儿，安静不了多久又开始闹腾，双手撑在挚祁肩膀，努力抻起脖子看他后脑，看完什么也不说，重新埋回挚祁肩头装无事发生，可装不了多久，她还是偷偷笑起来。
就在挚祁耳边笑，他怎么会听不到。
如果他能看到自己的头顶，他会发现，他头顶金冠的龙形簪被她偷偷拔下，换成了那支麦穗。
重黎对自己的杰作满意得不能再满意，她偷偷笑完，爬起来欣赏几眼，又埋回他肩头偷笑，笑完还继续欣赏，欣赏得得意了，依然偷笑，就这样不厌其烦，越看越开心。
她想，同样是金色的发饰，那根龙形簪束缚他成为冰冷又遥远的太子，而这支麦穗却可以装点他成为温暖又亲近的她哥哥。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戴着这支麦穗的他就只是一个俊俏又可爱的小王子。
重黎拍拍挚祁肩膀，让他再摘一枝麦穗给她，挚祁为了让她有点事做，只能再摘下一支递给她，她果然乖，接过麦穗的双手圈过挚祁脖子，安静在他胸前编织起麦穗环。
编得很认真、很耐心，半刻后，她编成一个金灿灿的麦穗手环，抓着手环在挚祁眼前晃晃，问他好不好看。
挚祁什么也没答，重黎又抓着他耳朵大声问一遍好不好看。
挚祁撇了撇头，闭了闭眼，作势不情不愿地点下了尊贵的头。
重黎把手环先戴在自己左手腕，手中编完手环还剩一截麦秆，她思考一番，用这剩余麦秆又做了个戒指。
勾着戒指，她又开始没大没小命令挚祁把手给她。
似乎刚刚那些在他面前求饶的话早就被她抛之脑后了。
又爬到挚祁头上去了。
挚祁说：“我抬手，你会摔下去。”
“哦。”重黎才想起，她在挚祁背上，他的两只手还托着她双腿。
她把双腿夹紧在挚祁腰间，手肘也用了些力架住他肩膀，然后说：“现在可以抬手了。”
挚祁无奈沉下胸膛，平缓停下脚步，真的抬起手给她。
重黎把自己手腕的麦穗手环取下，套进挚祁手腕，又挑了他最长一根手指，准备为他把戒指戴上。
挚祁很配合，微张开五指，直起最长的中指等她为他戴上。
重黎盯着他修长莹润、骨节分明的手指——一直以来她再怎么恨他都很喜欢的他手指，对他的顺从感到非常满意，人天生渴望占有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说，打下一片土地要插上自己棋子，又比如说，取得一件心爱物品想在上面刻下自己印记，所以，她觉得，她这种想圈套他手指的想法并不奇怪。
可她不明白，为什么当她真的握戒指套入挚祁长指时，她会有奇妙触电般感觉，这股电流在一瞬贯穿她大脑、心脏、乃至骨髓，让她全身都战栗发麻。
在这一瞬大脑空白里，重黎忘了攀紧挚祁身子，腿卸了力，一声惊呼，她真的差点从挚祁背上摔下去。
还好挚祁反应够快，及时收回手，重新托住了她腿。
重黎惊吓中喘了几下胸口，心跳咚咚撞在挚祁后背，挚祁能无比清晰感受到她每一次慌乱的心颤。
他用后背抱紧她，手掐紧腰间她双腿，压低声侧头在她耳边告诉她：“抱紧。”
重黎没听他的话，反倒彻底卸力伏在他背上，她抬头望望天上烈日，心中责怪它：都怪你。
都怪你，我的脸好烫。
也都怪你，我的身体好热。
这种燥热，在她渐渐平复后，转为一股挥之不去的烦躁，再然后，扩散成蔓延胸腔的怅惘，最后，又纠集成锤击心口的钝痛。
同样的钝痛，出现在挚祁对她说嫌她烦要赶她走、对她好要她回报的时候，出现在她发现玄冥向她求婚只是戏耍她的时候，更出现在她得知自己垂死十日而挚祁十日不闻不问的时候。
她从前没那么容易受伤的，遭过那么多男子的厌恶、捉弄、排挤，她从没心痛受伤过，是她忘了，她从来没有被男子爱过，是她对挚祁和玄冥产生过不切实际的期望，所以当这种期望落空，她才感到难过。
挚祁渐渐感受到她的低落，又给她摘了一枝麦穗，塞到她手里。
重黎手低垂耷拉松松握着麦穗，兴致索然，不再能被一件简单玩具哄得开心。
一小会儿后，她提起手，咬下一颗麦粒，嚼了几口，觉得它无味又坚硬，于是一边嚼，一边偷偷掉眼泪。
挚祁转头看她，她偏过脸不让他看到自己哭，可是这么近，这么紧，他不用回头都能感知到她情绪的每一丝微弱变化。
他问：“哭什么。”
重黎不喜欢被他直直这样问，因为他的语气不是温柔的关心，这种询问像是被他掀开遮羞布点名质问：错哪了？让她尴尬又懊恼。
眼泪更不住地掉，重黎把气撒在麦粒上：“太硬！难吃！”
他道：“剥壳吃。”
重黎有些无理取闹了：“这玩意就不能不长壳？”
他无声叹了两回息：“好了，下次不长了。”
重黎一脸莫名地看他：“麦子长不长壳也归你管？”
他面不改色道：“管。”
重黎摇晃手中麦穗，觉得这人是越来越像玄冥了，这俩王八蛋虽然蛇鼠一窝，但伤人的方式并非一路，玄冥是说些虚假好听的话哄骗人，至于他，根本不需要哄谁，所以尽说些冰冷难听的话，而现在，他这一个字，虽然必定是假，但真是好听到心坎上了。
好听的假话总归好过难听的狠话，重黎破涕为笑：“你好没道理。”
他说：“道理，是我说了算。”
说不明白是哪个字勾起了重黎的忧伤，在一种复杂难解的情绪里，重黎趴在他肩头滴眼泪，她想，要是他能一直这样对她就好了，她试图寻找他能真心对她好的可能，寻找他们之间血脉关联的源头——他们共同的先祖，黄帝和嫘祖。
她看着两旁的金黄麦子说：“要是天爷爷和天奶奶能和师父一样长寿就好了，如果他们在，说不定我们能在他们膝下一同长大，我不怕太阳晒，我帮爷爷种小麦，你个子长得高，你帮奶奶采桑叶。”
挚祁问：“女耕，男织？”
重黎答：“是啊。”
挚祁说：“祖父祖母若在，恐怕舍不得要你做辛苦的活。”
重黎从善如流：“那你种地，你采桑，我和勋尧负责吃。”
挚祁哼笑：“你倒偏心。”
重黎怨怼道：“你在现实中算计我利用我，我还不能在幻想中，让你吃点苦头？”
挚祁不答话，重黎等了片刻，鼓起勇气把想问的话问完：
“如果他们在，你还敢那样对我吗？你还敢动不动就威胁恐吓杀我吗？”
“如果我们可以一起长大，你还会嫌我烦、赶我走、利用我、不关心我生死吗？”
她平静温和问他话，并没有歇斯底里，只是眼泪，眼泪无声把他肩头湿透。
她停住一会儿，然后深吸一口气，屏气继续问：“如果我们一起长大，你会爱我吗？”
她闭上双眼，这里天与地都那么干净安宁，没有杂音，无论他答什么，她一定都能听见。
时间与微风逆向流淌，眼泪与眼泪并向滴落，两道渗透肩头，两道深埋黄土。
时间之外，黄土之下，有段不为人知的回忆和爱恋，有他不可出口的答案。
重黎始终闭着眼，企图在无声的世界里听到他的答案，她是没有耐心等待之人，但是这次她一再等待，一再一再等。
挚祁久久无声，重黎的心一点一点沉下，沉得快跳不动之时，挚祁的声音温柔道：“我们去见见他们。”
喝完酒，一开始是对着玄冥和挚祁说笑话，但她自己笑得比他们还大声，一边笑一边喝，等笑话讲完，开始发酒疯，拉着玄冥非要让他给她染头红发，还要穿耳洞，不答应就大哭。
重黎都不知道，自己昨晚怎么睡回去的…
虽然睡得晚，一大早她就被挚祁叫醒起床，骂也没用，躲也没用，他甚至不容她再贪睡哪怕一刻。
重黎困得鬼迷日眼坐在梳妆桌前直点头，她想，挚祁指定是报复她昨夜闹醒他不让他好好睡觉，所以一大早也不让她睡，够小心眼的。
挚祁板脸督促她更衣洗漱，重黎不解，他说，带她出门。
听到这话，重黎立刻醒了一半，挚祁居然有功夫带她出去玩！
她着急囫囵把自己收拾了一遍，最快速度站到挚祁面前说她理好了，问他去哪。
挚祁看着她头发：“把头发重新梳好。”
又看着她穿着：“换我给你准备的衣服。”
重黎皱眉：“干什么！”
他说：“你打扮得庄重一点。”
他这是嫌她打扮得邋遢！
重黎不开心了，从头上捋下她随手系上的发带，散开头发，趴回床上说她不想去了。
重黎知道，从前出门游玩参加各方宴会时，各族贵胄公子们身边常也带有女伴，大家都心知肚明，也在暗自较劲，谁的女伴更漂亮，谁的女伴更尊贵，谁的脸上就更有光，但重黎觉得，这些女伴只是一件没挂在他们身上的外设饰品，用以展示和提高公子们的身份。
记得有一回在中原参加宴会，重黎游荡在外面，有个面生的公子语气轻佻来问她是谁带来的女伴，怎么不进宴席陪酒，重黎笑嘻嘻地把他腿打折了，在他趴地上起不来时，她踩着他背自我介绍说，她是他奶奶。
趴在床上，想着这些，越想越气，她听见挚祁走到他身边的脚步声，气得骂道：“我不是你的饰品！你要想显贵可以在自己身上挂满宝石金玉，少来管我！”
挚祁说：“平时可以随意，今日不行。“
重黎坐起来看他穿着，一如既往庄重贵气的销金白袍，但今日比平时更隆重，是最高规制的轩辕龙纹，看来今日真是个大场合呢。
她身子往后懒懒一躺，目光从挚祁头扫到脚，又从脚扫到头，眉梢一挑，对他说：“你穿得我不满意，去换套风骚些的衣服，胸口漏得多点，头上散几根头发下来，再挂点耳饰，最重要是，笑得灿烂一点！你打扮得太无聊，又板着脸，我脸往哪搁。”
挚祁沉着脸：“我看你还没醒，我不是你的玄冥。”
重黎笑哼了一声，和他僵持着不说话。
挚祁坐下在床边，背对着她：“不许闹了，今日是玄帝陛下忌日，你是轩辕高阳氏的王储，必须郑重。”
重黎愣了神，很快悻悻坐起身，再不敢一脸吊儿郎当。
颛顼带领轩辕神族成为王族，是轩辕族史上最伟大的领袖之一，每五年，天域和燧山都会为颛顼陛下举行庄重的祭祖典礼，可重黎记得，今年似乎不是举行祭典的年份，否则她怎么敢连曾祖父的忌日都敢忘记。
挚祁转头看坐起的她：“所以你好好梳发髻，好好穿衣服。”
自重黎住进玄宫，她就没再好好梳过头发，都是自己简单随便用发带乱系，不全是因为她懒，也不全然因为她不会，而是因为没有侍女可以帮她梳，她自己背后又没长手，稍微复杂点的发髻没有人帮忙就梳不成。
玄宫的天侍们都是男子，不会梳女子发髻，重黎向挚祁提过要把她的侍女带进玄宫，被挚祁以嫌吵为由拒绝了，虽然重黎一再向他保证，十个昭昭都顶不上自己一个吵，但挚祁就是不同意，重黎也没办法。
她捋了捋自己散下的头发，说：“我自己梳不成正经发髻，要不你还是让昭昭过来。”
挚祁目光指了指窗边的梳妆台，让她去坐好。
重黎没再顶嘴，站起身乖乖坐过去。
他出了寝殿门，重黎呆坐在妆台前等人来为她梳发，等着等着又犯起困，手撑桌子抵脸困得直点头。
小会儿后，她依稀听见几人进来的声音，迷离睁开眼看了看，是清越和鸣榭在为她梳头，他们背后还站着挚祁，抱着胸一脸严肃在监工。
重黎闭回眼，趁清越和鸣榭给她梳发的时间抓紧补觉。
挚祁看着清越和鸣榭梳的发髻，越看越皱眉，几日前他就命清越和鸣榭去学梳女子发髻，但这短短几日，他们根本没学会什么，他们给重黎梳的，不是这里太松，就是那里太紧，不是这里不够郑重，就是那里太过浮夸，总之他怎么看怎么不满意。
她的头发茂密，但她嫌弃钗环太重还容易扎脑袋，所以不喜欢用各种钗环，靠着几支必要的发钗和发带，要给她梳好头发的确很难。
但无论如何，她今日必须以最郑重、最高贵的形象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容不得一点差错怠慢。
挚祁屏退清越和鸣榭，拿过梳子，把清越和鸣榭梳好的发股全部解开，从头开始，重新为她亲手梳发。
重黎半梦半醒中，感知到背后梳发的手变熟练了许多，不手忙脚乱笨手笨脚了，也没扯疼她了——刚刚其实她被扯疼过不少次，但挚祁在，她怕清越和鸣榭挨他批，就忍着没喊疼——她睁开眼，正欲夸夸清越和鸣榭，却看到镜中为她梳发之人换作了挚祁。
这镜子是不是坏了！重黎想转头看看背后为她梳发是不是真是挚祁，却被他一声“别动”制止。
镜子没坏，也不是她眼花，更不是她在做梦，真的是挚祁在为她梳发！
重黎惊得一瞬清醒。
她看着镜子沉默了半晌没说话，半晌后，说：“会不会，你表面上每日发冠严整，其实背地里喜欢给自己梳小辫子，把自己打扮得像个花姑娘。”
“否则，“她捂着脸开始笑得发抖，“你怎么能这么熟练！”
挚祁动作停了一下，又说一遍：“别动。”
重黎忍了忍笑，但脑子里的遐想根本抑制不住，安静了一会儿后，她又问：“你背地里涂不涂胭脂啊？”
说完她就笑得更大声，胸腔不住起伏，连带整颗脑袋不停颤动。
挚祁按住她头，声音已快压不住某些情绪，再次强调：“别动。”
重黎强捂上嘴巴关停笑声，努力稳住脑袋，还装模作样地咳了咳以表她真的认真了。
但过不到半刻，她又再次放下手，像憋得很辛苦实在再憋不住，闭着眼语速很快说：“你玩不玩布娃娃！”
挚祁实在忍无可忍，手从她肩后穿过，抬起她下巴，逼她仰头看他，对她咬牙说：“闭嘴。”
不看他脸还好，一看这张冷峻的脸，再搭配她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假想，重黎再也忍不住任何一点笑，噗一声爆笑着后倒在挚祁怀里，东倒西歪地差点摔下座椅。
挚祁被迫伸出一只手从背后搂住重黎，以免她真的摔倒，低头出神望着怀里的她，在她肆无忌惮的笑声里，看着她这样鲜活的笑脸，他却也有了半分释怀的笑意。
等过了不知多久，挚祁终于把这颗安分不下来的脑袋梳发整齐，重黎对着镜子欣赏了一番自己的发型，很适合她，很俏皮，古灵精怪的，没想到挚祁擅长这种风格，和他本人一点不搭。
就是说不上来哪里也有点不对，她觉得，是不是稍微有点幼稚了…
她说：“你能不能梳得成熟点，我已经及笄了！成年了！”
挚祁失神在背后看了她一会儿，说：“我还没来得及学会。”
重黎满意摸着发髻，宽容又善解人意地鼓励他：“没事，你可以现在开始学！”
挚祁目光最后检查了一遍她发髻，确认没有疏漏，然后口中才回她道：“好。”
过了一会儿，重黎放下手，转过身面对他，拍拍他，压低声音凑向他说：“其实以前我在燧山就常和霁月互相梳头发玩，你如果喜欢玩这个，我们也可以互相给对方梳头发，偷偷地，谁也不知道，无妨，私下有些小爱好没什么的，我定不会告诉别人。”
挚祁根本不理会她这些猜想，正颜厉色道：“你今日给我严肃些。”
他离开寝殿，让重黎自己换上他准备的衣服，然后出门上他的神辇。
重黎问，她乘燧羽不行吗？
挚祁没给任何商量余地，回她不行。
他出去后，重黎拿起他准备的衣服看，销金白裙，凤凰金纹，和他今日身上穿的销金龙袍是一套，是大祀祭典等重要场合才要穿的正式朝服，规制很高，只比太子低一阶。
以前，燧山有重大典礼父母要她穿朝服时，她都不开心，因为朝服远没有常服舒适，而穿着朝服的她和被绑架了没什么区别，一言一行都得合乎身份。
重黎磨磨叽叽穿，一边穿一边叹气，发愁着这一天都要被绑在这衣服里该有多难受，穿好衣服后她转着圈把自己瞧了一遍，莫名觉得镜子里那个穿得那么隆重正式的人不像自己，像穿着一件戏服，夸张又陌生，但衣服很漂亮，也很合身，更比想象中舒适，所以她还算满意，心情不错，乘辇就乘辇吧。
出了门，乘上辇，辇内四方的空间里，挚祁正襟危坐，重黎耷个脑袋，她想，曾祖父的忌日是个庄重的日子，今年虽不是举行祭典的年份，可估摸着也是要去宗庙之类的地方祭拜，到时，她肯定得像个吉祥物一般演得端庄严肃，配合老头子们把他们那堆繁琐祭祖流程走完。
想来定是漫长无聊而痛苦的一日。
重黎想，要是以后她死了，她可不希望她的子子孙孙板着脸循着礼来见她，她希望他们能随意活泼些，给她带多些好吃的好喝的，给她讲他们新鲜发生的故事，别和她说他们按着她的行事规范又做了多少事，又把她的话传颂了多少遍，也别和她忏悔什么罪过，年年如是没新花样听得都烦死了！要是有哪个小毛头说，她比她打架更厉害，比她射箭更精准，比她御兽更娴熟，那她才高兴呢！
她想着想着，忽而意识到神辇已经驭空许久还未降落，什么地方这么远？她想开窗看看，可挚祁不让她开窗，她又问他是不是要把她带去卖了。
挚祁难得笑了：“谁家养得起你？”
重黎得意笑笑说他知道就好，又说他真要卖也不是不行，能不能卖得远些，卖回燧山，她父母一定愿意出个最高价。
挚祁问她：“想见你的族人吗？”
重黎点头说当然。
他道：“再等等。”
又等…她都在天域许多年了！又敷衍她。
她没趣地不理他，开始东倒西歪地坐，最后干脆躺下了，让挚祁到了再叫她，但最好别叫她。
也不知道再过了多久，重黎差点又睡着时，神辇终于停下了，挚祁转头看向她：“起来，见你的族人。”
重黎被电击中般腾地弹起：“你说什么！”
“见你的族人。”
“我们到燧山了？”
“还在天域。”
“他们来天域了？”
“他们一直在天域。”
重黎不明白，挚祁起身说：“你忘了吗，高阳氏大部分族人不在燧山，而一直在天域，在王军中。”
重黎问：“这里是？”
挚祁起身出辇，他的声音却留在辇中：“轩辕王军，军营。”
重黎心跳陡然加速，她仿佛听见自己的心咚咚狂撞之声，但这声音立刻掩埋于排山倒海的兵甲撞击声里。
曾经，因为到北垠的一行，重黎一直隐隐羡慕着玄冥，羡慕他麾下拥有的那支团结而忠诚的浩荡青甲神军。
燧山不可拥军，这是颛顼当年封亲子于燧山的祖训；燧山也无法拥军，因为留守燧山的轩辕神族只有初代祝融那一支高阳氏，这些年，燧山人丁始终稀薄，祝融没有可能培养出一支强大军队。
但高阳氏——与高辛氏同为黄帝嫡脉的高阳氏，诞生出颛顼这样奇伟雄主的高阳氏，人丁从来就不稀薄，他们在神战结束后依然被颛顼留在轩辕王军之中，驻守天域，与高辛氏一样，始终是王军最中坚的力量。
这支问鼎诸神混战的轩辕王军，由黄帝铸建，玄嚣锤炼，颛顼亮剑，姬俊稳固，如今它在挚祁手中。
黄帝长子玄嚣氏高辛，次子昌意氏高阳，昌意忠心辅佐玄嚣，功勋卓著，他的儿子颛顼雄才大略，玄嚣传位于侄子颛顼，颛顼不负众望带领轩辕族问鼎天下，成为第一任天帝，他像自己的伯父一样，没有传位于亲子，而是传位给才能出众的侄子姬俊——玄嚣的孙子，王权至此回到高辛氏手中。
纵然颛顼进入天脉亲自斩断高阳氏后裔承继帝位的可能，从来没有人否认过高阳氏的地位，因为高阳氏在轩辕神族的问鼎之战中所立下的不可磨灭功绩——颛顼以两柄利剑称帝天下，一是高阳氏所拥有的神火力量，二是以高阳氏将士为中流砥柱的轩辕神军，可以说，轩辕神族之所以能成为轩辕王族，是因为有高阳氏。
神火力量，它是一只咆哮的猛兽，可以在乱世中定天下乾坤，却不能在盛世中治天下太平，甚至，它会成为危害天下太平最重的力量，幸好，这只猛兽生来就戴有女娲赋予的锁链——燧山，所以掌管神火的高阳氏必须永远留守南方封印燧山，并永远向高辛氏称臣。
而轩辕王军，它是一柄可用以守成的剑，它被颛顼交到高辛氏手中，用以守护属于轩辕的盛世天下。
数万年来，高辛氏与高阳氏交替把控轩辕王权，但这种交替不是来自争夺，而是来自互信。为什么创业之时可以性命相托、不分彼此，功成之后却要猜忌怀疑、同族相戮？
挚祁站在辇下，眼神示意重黎下辇。
当重黎终于起身下辇站到挚祁身边一刻，他们面前列阵的所有将士铿然下跪。
像一片翻腾的海，像一座苍茫的山，目之所及，从视线最近处，到穷极目光的天际边，全部是列队严明、气势慷慨向他们下跪的轩辕王军。
重黎屏住呼吸，问挚祁：“这是做什么？”
挚祁朝她伸出手，他们此刻站在一座高台上，高台顺阶而下连接一条直通往天陲的笔直道路，这条道路将海一般的军阵分隔成左右两片海。
“阅军。”他的声音说。
重黎一动未动，挚祁却主动牵过她手，将她手紧紧握在手心：“他们还从未见过你，你也从未见过他们。”
重黎的身后，有两人走上前来，抱拳向挚祁和重黎单膝下跪，他们唤挚祁“太子殿下”，却唤重黎“殿下”。
挚祁没有回头看这两人，他看着前方，对身侧的重黎说：“句望，虞康，王军中最高级别的高阳氏将领。”
句望和虞康抬头仰望着重黎脸庞，再次唤她道：“殿下。”
重黎的眼中不知怎么突有泪意，他们从未谋面，可血脉的力量此刻将他们深刻联结，她是他们的殿下，是他们远方的王储。
回首，重黎看向高台下尚看不清任何一张脸庞的军阵，那其中还有万千和她同为高阳氏的将士，她也是他们的殿下，是他们远方的王储。
身边握她手的，是高辛氏的帝储，他们此刻携手并肩，就像高辛氏和高阳氏这数万年以来的携手并肩一般，他们，及他们身后的所有将士，共同构成了王军，构成了轩辕。
挚祁问重黎：“你见过青甲神军，如果我们眼前这支轩辕神军与青甲军作战，你认为，谁会赢？”
重黎答：“当然是我们！”
挚祁却说：“万年前，是我们赢；现在，并不一定。”
重黎问：“为什么？”
挚祁道：“青甲军是一柄时刻磨砺的剑，而轩辕军是一柄入鞘守成的剑。”
重黎有些不服气，就算这柄剑许久未出鞘，既然他们万年前能赢，现在怎么就不能赢？她说：“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挚祁的目光在高台上向下方军阵从右向左检视，最后落在重黎脸上，从来不会言败，勇敢而坚韧，这是高阳氏的王储。
他向将士们高举起他们紧握的双手，让他们看到，高阳氏的王储在他身边，他们执手同在。
这一刻，下方军阵爆发滔天呼声，如深空鸣雷，沧海起啸，他们高呼重黎与挚祁共同的身份——“殿下”，高呼他们共同的荣耀——“轩辕”。
一支军队最强大的力量来自哪里？不是兵甲、不是神力、不是人口，而来自信念。青甲军之所以强大，是因为除魔卫土的信念；轩辕军之所以称帝，是因为高辛与高阳数万年来共有统一天下的信念。
如今轩辕军的将士都未曾亲身经历那场诸神混战，但他们无一不是沐浴瞻仰着轩辕的荣耀历史成长，这段历史告诉他们，轩辕的先祖因统一天下的夙愿而强大，因守护苍生的信念而强大，更因高辛高阳的团结而强大。只要唤醒他们对那段光辉历史的记忆和共鸣，轩辕先祖传承的不灭精神会让这支王师再次势不可挡。
今日是高阳氏颛顼的忌日，是所有轩辕后人缅怀伟大先祖的日子，在这样的一天，高辛氏帝储握着高阳氏王储的手出现在他们面前，高辛氏的将士不会忘记，是高阳氏带领轩辕问鼎天下，也是高阳氏深明大义主动功成身退；高阳氏的将士也会感怀，高辛氏从未猜忌打压高阳氏，他们守卫的，同样是属于高阳氏而不只是高辛氏的天下。
他们站在一起，会让所有将士明白，高阳氏与高辛氏从未离心。
这支军队，从来就不专属于高辛或是高阳，而属于整个轩辕，所有战士效忠的，是轩辕的王，不论他是高辛氏还是高阳氏。
挚祁牵着重黎踏下台阶，他说：“我带你来这，你站在我身边，会让高阳氏将士更忠诚于我，让这支军队更加强大。”
重黎被他牵着走，她并不感到多少高兴，她果然还是被当作一个吉祥物，在今日这个微妙的日子，被他打扮得漂亮用以收拢提振军心。
他带着她走到军队中去，对她说：“看清他们的脸，你有这么多族人在天域，无论做什么事，你应该想想他们。“
重黎脸色骤然发白，他这是什么意思？是在警告她，她这么多族人性命全在他手里，无论她做什么，都该顾及他们的安危？是了，在她失忆记起他的那天，他就警告过她，她身后牵系千万性命！
她看着将士们的一张张面孔，分不清他们到底是高阳氏还是高辛氏，他们本来就没有明显的容貌区分，每一张从未谋面的脸庞都陌生而熟悉，因为他们共同流着轩辕的血，她看着他们的眼睛快噙不住泪。
她彻底投降，如果不是他死死握着她手，如果不是在那么多将士面前，她可以心甘情愿向他下跪，她低头说：“我错了，我再也不敢闯祸了，我再也不敢冒犯你了，求你别因我祸及他们，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我，我犯什么错都和他们没有关系，他们一直效忠于你…”
她的声音快要哽咽，说的话也近乎语无伦次，总之都是在求他放过她的族人。
挚祁握她的手却越发抓紧，他说：“抬头！不许流眼泪，抬头看着他们！”
也让他们所有人，都看清她的脸，看清他们的从未谋面的王储！
重黎忍着泪跟着他走，他们已经走到军队的最中央，这一路，在她死死克制眼泪的时间里，她好像终于开始理解挚祁为何一直高傲、挺拔、沉着，因为她此刻与他一样，同处于万千仰望的目光里，她是他们的王储，是他们的信仰，一旦她软弱、卑屈、惊慌，那些以她为信仰的将士、族人的精神也会崩塌，为了支撑他们，为了他们的脸面，她不得不坚强。
而在那些无一例外的仰望目光里，她同样越来越得到坚强的力量，他们在用眼神向她宣誓忠诚，这些无一例外的忠诚，不光来自高阳氏，也来自高辛氏，他们给了她不再畏惧的力量。
挚祁继续说：“我站在你的身边，会让高辛氏将士同样效忠于你。”
重黎问：“你的意思是，我也可以支配这支军队？”
他答：“这取决于你因何启用王军。为私欲，不可；为天下，可以。”
重黎直视他双眼，忽而在这一瞬释然而笑。
重黎不喜欢军队吗，怎么会不喜欢，一直以来，她遇到困难挫折都崇尚用简单的方式解决问题——武力，虽然父亲总教她以德服人，虽然大司乐和挚祁总教她，道与礼才是规制人最正确的方式，可她认为，德、道、礼这些冠冕堂皇的东西只是戴上了温和面具的武，德是强者的宽容，道是胜者的规则，礼是赢家的秩序，没有武力，空谈道德道理不过只是笑话。
挚祁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以轻动手指便号命天下，想杀谁都不用亲自动手，真的是因为他高尚吗？不，不是的，他不用亲手握剑，是因为背后有千千万的轩辕战士替他握着剑，他可以优雅、高贵地稳坐王座，是因为有这支王军在背后时刻震慑王座之下所有人。
王宫、冠冕、九鼎，这一切象征王权的东西，从一开始就是由军队建立，也时刻由军队维持，没有军队，这些东西随时可以易主，也随时可以打碎了再重铸。
她直视挚祁的目光里开始重有跃跃欲试的大胆：“别光说客气话，兵符给我。”
他说：“没有兵符，可以启用王军的，是我们身上黄帝陛下的血、玄帝陛下的血，轩辕之王的血。”
是她与生俱来拥有的轩辕王血。
她听懂了吗？或许有，或许没有，但总之她眼里不再有泪意和畏惧，她第一次回握他的手，学着他说：“那我可得握紧你的手，这样高辛的战士们才会听命于我！”
下一段路，他们终于十指相扣而行，重黎想，他利用了她那么久，那么多次，包括今日，她现在也终于可以利用他一回了。
可她一点也不开心，一点也不。
等他们走完那条漫长道路，重黎手都握痛，她放开手，对他说：“行了吧。”
政治如演戏，朝堂如戏台，她从来看不清他戏剧面孔下的真实面貌，可今日，她也被迫粉墨登场了一回，配合着他，在数万将士的期望里把这出戏演出完整。
她累了，他们该卸下亲密的伪装了，重黎想。
挚祁转身对身后跟随的将领吩咐着什么，重黎游离在他们之外，无聊地踩挚祁的影子玩。
日头越来越烈，他的影子越来越短，她又离他越来越近。
将领们离开，他却站在原地，偌大的天地，又独剩他们两人。
重黎望望四周，她们在那条直通天陲之路的尽头，明明阳光朗照，可她却觉前方苍茫，没有路了。
她问挚祁：“还不走？”
挚祁说：“我们要去的地方还在前方。”
她不解：“没路了。”
他却说：“有的。”
她说：“我累了。”
他说：“我背你。”
重黎实在难以理解：“这里已经没有人了，你还要做戏给谁看？”
他只是望着前方：“要么我背你，要么你自己走，选一个。”
重黎拗着脑袋也看前方，太阳照得眼睛有些睁不开，半晌后，她问：“你会背人吗？”
不光会背，还背得挺好…
重黎趴在他宽阔的背上，日头照得她暖洋洋的，她不知怎么想起来小时候来。
以前爹爹就常常背着她，或者让她骑在脖子上，在爹爹的肩膀上，她看遍了燧山美景。
后来她长大了，不愿意被爹爹背了，也看腻了燧山景色，四海到处游玩，回来后就和爹爹说她见识过的风光——那些祝融无法亲身去看的景色。
她以为，她不用站在爹爹的肩膀上了，她能凭她自己，看更多她爹爹看不到的景色。
可再后来，等她更懂事些，她渐渐明白，她可以自由地游历四海，是因为爹爹自己守着所有责任，没有分给过她一点，爹爹总说：绯绯还小，还可以尽情玩耍许多年，爹爹还年轻，还可以替绯绯遮风挡雨许多年。
那时候她才明白，原来，她一直都踩在爹爹的肩膀上。
现在，她在挚祁的肩膀上，她都那么大了，很久没有被人背过了，可是她恍惚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很亲近。
身下的背比爹爹更年轻，更有力，更温暖，甚至，更莫名地熟悉。
有的时候，身体比头脑更能长久而深刻地记忆一些东西。
重黎忽然没头没脑趴在挚祁肩头道：“我怎么觉得，你有些像我爹。”
从侧面看到挚祁牵起的嘴角，重黎方觉这话不对：“呸呸呸！”
可是他嘴角却越发牵起，她急得伸手死命按住他嘴角：“你别占我便宜！”
挚祁笑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重黎急忙解释：“我的意思是，你的长相，在某个角度，有几分像我爹！”
她依然一边一只手扒拉着他嘴角不让他笑：“我爹虽然现在老了，据我娘说，他年轻时候也是南方第一美男，算你会长，隔了那么远，都让你随上了。”
挚祁道：“叔父正值当打之年，如今也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
重黎骄傲说：“那当然，否则怎么配得上我娘。”
她本想再滔滔不绝夸夸她娘，可是她想起挚祁年幼丧母，所以还是不在他面前说这些的好。
她无聊地抱着他脖子看四周，天空湛蓝，大地金黄，他们不知何时走进了一大片望不到边际的麦海里。
他脚下是一条狭窄的、坎坷的、不知通往何处的麦陇，他背着她走，在曲折道路上走得缓慢而平稳。
顶上日头越发毒辣，重黎挂在挚祁肩头：“你是不是知道我不怕太阳，所以用我给你遮阳啊？”
挚祁不答她，她又问：“天域怎么会有这么大一片麦田，谁种的呀。”
挚祁道：“刚刚你见过轩辕军，我命他们种的麦子。”
重黎骂他：“你有没有人性啊！他们练兵已经很累了，你还逼他们种地！种地很累的你知不知道！”
挚祁答：“这是为了要他们永远不忘，我们从哪里来。”
“这片麦田，是玄帝陛下初建天域之时开辟，他亲手种下第一陇麦子，那批麦种，是黄帝陛下亲手交到他手里。”
“先祖的种子，一年又一年传下，结成现在你眼前的累累麦穗。”
重黎安静听着话，她说：“原来是这样。”
她想，果然是祖传的种地血脉，他擅长种花，而她，帮师父种药种得有模有样。
她在他背上爬起来，侧下身，努力伸手去摘麦陇两边快要收获的金黄麦穗，可那麦秆被沉重饱满的麦穗压弯下去，她怎么也够不到。
挚祁伸手替她摘下一株麦穗，放到重黎手里，让她趴好别乱动。
重黎在背后安静了一会儿，安静不了多久又开始闹腾，双手撑在挚祁肩膀，努力抻起脖子看他后脑，看完什么也不说，重新埋回挚祁肩头装无事发生，可装不了多久，她还是偷偷笑起来。
就在挚祁耳边笑，他怎么会听不到。
如果他能看到自己的头顶，他会发现，他头顶金冠的龙形簪被她偷偷拔下，换成了那支麦穗。
重黎对自己的杰作满意得不能再满意，她偷偷笑完，爬起来欣赏几眼，又埋回他肩头偷笑，笑完还继续欣赏，欣赏得得意了，依然偷笑，就这样不厌其烦，越看越开心。
她想，同样是金色的发饰，那根龙形簪束缚他成为冰冷又遥远的太子，而这支麦穗却可以装点他成为温暖又亲近的她哥哥。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戴着这支麦穗的他就只是一个俊俏又可爱的小王子。
重黎拍拍挚祁肩膀，让他再摘一枝麦穗给她，挚祁为了让她有点事做，只能再摘下一支递给她，她果然乖，接过麦穗的双手圈过挚祁脖子，安静在他胸前编织起麦穗环。
编得很认真、很耐心，半刻后，她编成一个金灿灿的麦穗手环，抓着手环在挚祁眼前晃晃，问他好不好看。
挚祁什么也没答，重黎又抓着他耳朵大声问一遍好不好看。
挚祁撇了撇头，闭了闭眼，作势不情不愿地点下了尊贵的头。
重黎把手环先戴在自己左手腕，手中编完手环还剩一截麦秆，她思考一番，用这剩余麦秆又做了个戒指。
勾着戒指，她又开始没大没小命令挚祁把手给她。
似乎刚刚那些在他面前求饶的话早就被她抛之脑后了。
又爬到挚祁头上去了。
挚祁说：“我抬手，你会摔下去。”
“哦。”重黎才想起，她在挚祁背上，他的两只手还托着她双腿。
她把双腿夹紧在挚祁腰间，手肘也用了些力架住他肩膀，然后说：“现在可以抬手了。”
挚祁无奈沉下胸膛，平缓停下脚步，真的抬起手给她。
重黎把自己手腕的麦穗手环取下，套进挚祁手腕，又挑了他最长一根手指，准备为他把戒指戴上。
挚祁很配合，微张开五指，直起最长的中指等她为他戴上。
重黎盯着他修长莹润、骨节分明的手指——一直以来她再怎么恨他都很喜欢的他手指，对他的顺从感到非常满意，人天生渴望占有自己喜欢的东西，比如说，打下一片土地要插上自己棋子，又比如说，取得一件心爱物品想在上面刻下自己印记，所以，她觉得，她这种想圈套他手指的想法并不奇怪。
可她不明白，为什么当她真的握戒指套入挚祁长指时，她会有奇妙触电般感觉，这股电流在一瞬贯穿她大脑、心脏、乃至骨髓，让她全身都战栗发麻。
在这一瞬大脑空白里，重黎忘了攀紧挚祁身子，腿卸了力，一声惊呼，她真的差点从挚祁背上摔下去。
还好挚祁反应够快，及时收回手，重新托住了她腿。
重黎惊吓中喘了几下胸口，心跳咚咚撞在挚祁后背，挚祁能无比清晰感受到她每一次慌乱的心颤。
他用后背抱紧她，手掐紧腰间她双腿，压低声侧头在她耳边告诉她：“抱紧。”
重黎没听他的话，反倒彻底卸力伏在他背上，她抬头望望天上烈日，心中责怪它：都怪你。
都怪你，我的脸好烫。
也都怪你，我的身体好热。
这种燥热，在她渐渐平复后，转为一股挥之不去的烦躁，再然后，扩散成蔓延胸腔的怅惘，最后，又纠集成锤击心口的钝痛。
同样的钝痛，出现在挚祁对她说嫌她烦要赶她走、对她好要她回报的时候，出现在她发现玄冥向她求婚只是戏耍她的时候，更出现在她得知自己垂死十日而挚祁十日不闻不问的时候。
她从前没那么容易受伤的，遭过那么多男子的厌恶、捉弄、排挤，她从没心痛受伤过，是她忘了，她从来没有被男子爱过，是她对挚祁和玄冥产生过不切实际的期望，所以当这种期望落空，她才感到难过。
挚祁渐渐感受到她的低落，又给她摘了一枝麦穗，塞到她手里。
重黎手低垂耷拉松松握着麦穗，兴致索然，不再能被一件简单玩具哄得开心。
一小会儿后，她提起手，咬下一颗麦粒，嚼了几口，觉得它无味又坚硬，于是一边嚼，一边偷偷掉眼泪。
挚祁转头看她，她偏过脸不让他看到自己哭，可是这么近，这么紧，他不用回头都能感知到她情绪的每一丝微弱变化。
他问：“哭什么。”
重黎不喜欢被他直直这样问，因为他的语气不是温柔的关心，这种询问像是被他掀开遮羞布点名质问：错哪了？让她尴尬又懊恼。
眼泪更不住地掉，重黎把气撒在麦粒上：“太硬！难吃！”
他道：“剥壳吃。”
重黎有些无理取闹了：“这玩意就不能不长壳？”
他无声叹了两回息：“好了，下次不长了。”
重黎一脸莫名地看他：“麦子长不长壳也归你管？”
他面不改色道：“管。”
重黎摇晃手中麦穗，觉得这人是越来越像玄冥了，这俩王八蛋虽然蛇鼠一窝，但伤人的方式并非一路，玄冥是说些虚假好听的话哄骗人，至于他，根本不需要哄谁，所以尽说些冰冷难听的话，而现在，他这一个字，虽然必定是假，但真是好听到心坎上了。
好听的假话总归好过难听的狠话，重黎破涕为笑：“你好没道理。”
他说：“道理，是我说了算。”
说不明白是哪个字勾起了重黎的忧伤，在一种复杂难解的情绪里，重黎趴在他肩头滴眼泪，她想，要是他能一直这样对她就好了，她试图寻找他能真心对她好的可能，寻找他们之间血脉关联的源头——他们共同的先祖，黄帝和嫘祖。
她看着两旁的金黄麦子说：“要是天爷爷和天奶奶能和师父一样长寿就好了，如果他们在，说不定我们能在他们膝下一同长大，我不怕太阳晒，我帮爷爷种小麦，你个子长得高，你帮奶奶采桑叶。”
挚祁问：“女耕，男织？”
重黎答：“是啊。”
挚祁说：“祖父祖母若在，恐怕舍不得要你做辛苦的活。”
重黎从善如流：“那你种地，你采桑，我和勋尧负责吃。”
挚祁哼笑：“你倒偏心。”
重黎怨怼道：“你在现实中算计我利用我，我还不能在幻想中，让你吃点苦头？”
挚祁不答话，重黎等了片刻，鼓起勇气把想问的话问完：
“如果他们在，你还敢那样对我吗？你还敢动不动就威胁恐吓杀我吗？”
“如果我们可以一起长大，你还会嫌我烦、赶我走、利用我、不关心我生死吗？”
她平静温和问他话，并没有歇斯底里，只是眼泪，眼泪无声把他肩头湿透。
她停住一会儿，然后深吸一口气，屏气继续问：“如果我们一起长大，你会爱我吗？”
她闭上双眼，这里天与地都那么干净安宁，没有杂音，无论他答什么，她一定都能听见。
时间与微风逆向流淌，眼泪与眼泪并向滴落，两道渗透肩头，两道深埋黄土。
时间之外，黄土之下，有段不为人知的回忆和爱恋，有他不可出口的答案。
重黎始终闭着眼，企图在无声的世界里听到他的答案，她是没有耐心等待之人，但是这次她一再等待，一再一再等。
挚祁久久无声，重黎的心一点一点沉下，沉得快跳不动之时，挚祁的声音温柔道：“我们去见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