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黎睁开双眼，看见他们已穿越过麦田，眼前有一道通天之阶。
云雾遮盖天阶尽头，挚祁说：“上面是轩辕帝陵。”
“放我下来。”重黎道。
挚祁没有动，重黎提高了声音：“放我下来。”
重黎挣扎着要下地，挚祁无奈之下，还是放了她下去。
“我不想上去。”重黎抹掉眼泪说。
挚祁仰望阶梯尽头：“我想，今日，该见见他。”
重黎吼道：“你是不是又要押我去向他们忏悔什么！我告诉你！我不去！”
挚祁答是。
重黎怔愣，他这样坦然，她反倒不知如何和他吵。
她抱起胳膊背朝挚祁，坚决道：“我不想去。”
挚祁也不劝说，也不强迫，在只有他们俩的阶梯下，他独自踏上登阶之路。
重黎见他这样，气得差点跳脚，他竟然就这样把她丢下了！
比吵架更气人，比胁迫更过分，就这样冷漠地把她丢下了！
把她丢下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气人！
重黎朝挚祁背影比出个大大的中指，火气大得想刨他祖坟，可偏偏他的祖坟也是她的祖坟！
若非这是她先祖们长眠的帝陵，她一定把这些阶梯给劈了，我让你爬！
她越过自己的中指瞪挚祁背影，他的背影走得并不快，一如既往的高傲挺拔，他一次都没有回头看她，走得那样决绝而执着。
看着看着，重黎莫名从他背影中察觉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孤寂感。
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寂之感。
这让重黎进而产生一种怪异感觉——似乎，不是他丢下了她，而是她丢下了他。
重黎自己也觉这想法荒谬而可笑，可是，如同天空中不散的厚厚云层，这想法在她心中挥之不去，且愈来愈强烈。
太阳在西斜，温度在冷却，他的身影渐渐没入云雾，她离他越来越远。
日光在他身后打下的影子越拉越长，像一只极力伸出乞求被握紧的手。
重黎就这样抱着胳膊，也攀上了台阶。
她想，要在先祖们面前狠狠控诉他一番。
她在底下怄气太久，尽管挚祁走得很慢，他们之间也已有些距离。
重黎急切又气恼地小跑了几步，试图缩短这段距离。
挚祁听声回过头，站在高处，回望她。
重黎抬起一半的腿停在半空，被他看得尴尬又懊恼。
她不平，凭什么是她追他呀？
是他一言不发就先走，凭什么是她追他呀？
重黎忿忿转身，背朝他，又原地坐到台阶上不说话。
挚祁一分未多停留，朝着重黎赌气的背影，下阶去到她身边。
他半蹲在重黎身前，向她伸出手，重黎以为他要拖她起来，侧身躲了一下，可她没有躲开，他也并不只是要握她手。
他环她肩入怀，抱紧了她。
这个怀抱并不缠绵，挚祁移开一只手，穿过重黎膝盖之下，将她打横抱起。
重黎如一条被从水中强捞起的鱼，惊叫着慌乱弹腿挣扎。
挚祁视线投下。
“嘘，帝陵不许喧闹。”
重黎捂住脸拧着劲又推他两下，挚祁的怀抱非但纹丝不动，反倒更加收紧。
“你干什么！”
“你这样慢，天黑下我们都到不了。”
重黎能感觉到，挚祁已重新抬腿爬上台阶，而自己被箍死在他怀里。
她扭了扭身子：“我犯过的错那么多，你要我向他们忏悔哪件啊，我得心里先有个数。”
她想，她得提前想好狡辩的说辞。
挚祁手安抚似轻拍了拍她：“睡一会儿。”
“睡？”重黎表情为难，“这么睡？”
这样身体悬空着睡？
她在挚祁臂弯中左右不安分地翻转身体，“你不能是把我这个不肖子孙带去祖宗面前杀吧。”
挚祁声音隐隐带笑：“是你自己要跟上来，跑得了吗？”
重黎已找到个最舒服的姿势躺好，身体全然放松，像条待宰咸鱼一点没再挣扎，打了个慵懒哈欠，她说：“杀就杀吧，我去陪他们也挺好。”
安静温暖的怀抱里，重黎刚刚的疑问得到了回答：他怀里，很好睡。
她的身体如置摇篮，在挚祁平稳攀登的步伐里轻柔摇晃，有股气息渐渐将她萦绕，好闻又颐神，像清泠寒雪萃取高山雪松，重黎向香味凑近，深埋，迷迷糊糊对他说：“你好香啊。”
好舒服，哪里都好舒服，她真的很快睡着。
似乎是梦，似乎不是，她乘着云朵飘浮到月亮之上，她是一只小兔子，月桂树下，她团起云朵做了一个小窝，在里面惬意滚上许多圈才肯入睡，小憩未久，月光又吵到她了，她按下自己一对粉白兔耳，耳朵盖住眼睛，眼睛盖住耳朵，然后——坠入更深的梦。
更深的梦，更远的梦，她滑落云床陷进酥软雪山，她是她自己，雪松树下，她枕在亲人怀中，圈他脖子缠他给讲故事，听不清讲了什么，她凑在他颈间，要他一直一直说给她听，一直一直说，直到哄她入睡。
这条路漫长高远，挚祁走得平静沉稳，千数台阶，千千轻荡，足够怀里的她把所有美梦编织完整。
他抱着还熟睡的重黎，长跪黄帝和嫘祖陵前，取下头顶麦穗，换回龙纹金簪，千遍万遍向他们忏悔：
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妹妹。
黄昏时分，日光不再从头顶降下，绯橙晚霞仰望二人相依身影，也轻轻将重黎唤醒。
她朦胧视线里，纷繁世界清空杂扰，只有挚祁虔诚微垂晕染霞彩的脸庞。
他轮廓被霞光清晰勾勒，寒神重骨，高眉深眸，与依稀梦境溶溶交叠，重黎恍觉自己并没苏醒，这一切是她梦的延伸。
坐起身，身前万丈光芒，身后万丈深渊，整个世界陷落火一般绯色晚霞，如临末日。
末世之巅，他们并肩，在他们共同的来路之前，望望不清的前路去处。
挚祁将重黎回望落日的视线扭回，要她朝黄帝和嫘祖叩拜，她思绪迷离混沌，他说什么都一概照做。
三重叩首，重黎磕得头晕眼花，迷迷糊糊中，又被挚祁拎到颛顼陵前。
依然是三重叩首，挚祁叩得庄重深沉，重黎却叩得东歪西扭。
挚祁刚想纠正重黎姿态，重黎扮个鬼脸躲开，像狡兔回窟，三两下轻巧蹿到颛顼陵碑前，靠住陵碑，她找到她的巨大靠山，对挚祁再无畏惧，抱起胳膊，模仿他严厉神态训道：“你来见我曾祖父，空着手来？”
“我将你带来了。”
“我是祭品？”重黎轻恼。
挚祁凝望陵碑：“整座天域，你是他最珍贵的。”
重黎扬起下巴轻声哼哼，笑挚祁终于也有不敢对她疾言厉色的时候。
“至少，你坐正。”挚祁算是小小妥协。
“我走了那么多路爬了那么多阶才上来，很累，实在没有力气，”重黎竖起手掌贴到耳边，像在听颛顼陵碑对她说话，小会儿后，她义正辞严转述道，“他老人家说，不和我计较这些，让你也别和我计较。”
她诳语胡诌，他也面不改色，像是听着，像是没听，他仰望高处，神淡心寂，跪立的姿态恭敬依旧。
半晌，他开口：“轩辕帝陵，原本我会葬于此地。”
重黎调笑：“哟，年纪轻轻，怎么就琢磨起身后事了。”
“但大略，未来我没有资格葬于此。”他继续说。
“怎么会呢，您可是天命的太子，不可撼动的储君。”重黎随意接着他话。
“大逆不道，声名狼藉，灰飞烟灭，会是我的结局。”他静静说着。
重黎想，他一定是在学她胡言乱语，玩着手中麦穗不答他话。
挚祁却问：“你认为，我死后，葬于哪里更好？”
重黎不解也不耐：“你就不能活着吗？”
挚祁反问：“你能活着吗？”
“活啊，好好的我死干嘛。”
“完完整整地活着。”
“那我也不能零零碎碎地活着吧？”
挚祁盯紧她：“你最好说到做到。”
重黎咧嘴憨笑，懒倚陵碑，手中麦穗一下一下轻敲脸颊，认真思考一番后，微微正身答道：“你若不嫌弃燧山，我可以…”
“欸，算了。”她甩甩麦穗，自己掐断自己的话。
“可以什么。”他却问。
重黎随手揪下一颗麦粒：“只怕您不肯纡尊降贵。”
挚祁微笑，轻声道好，他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好什么呀。”重黎暗自嗤笑，他会知道她本想说他可以葬于燧山吗？
毕竟这普天之下，能葬轩辕王族的，除了天域，也只有燧山了。
重黎挤着腿捧脸看他：“不过，你怎么就没资格葬这了？”
她煞有介事地幸灾乐祸：“你不会，也做了什么违背祖宗的事情吧？”
“嗯。”
“嗯？”
“方才，我同陛下说，我不再想遵守他留下的政训。”
重黎震惊转头看他，张口结舌愣住半晌，半晌后，向挚祁竖起大拇指：“和您比起来，我的那些错真是小打小闹了，大哥您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啊！”
挚祁微笑问：“不好吗？”
重黎大笑，从刚刚有一搭没一搭的无厘头对话中苏醒过来。
她说：“当初我学认药，师父给了我《神农百草经》，书我看得认真，药我也一一照记，我记得很清楚，书上写，神农圣草一株四叶，可你猜怎么着，某一日，我在师父院中看药时，看到药圃中有株神农圣草长出了五片叶子！”
“我告诉师父，我发现了五叶圣草，他却不信我，说我小花眼，说神农圣草他栽了数十万年，怎么从未见过五叶圣草？”
“不管我怎么说，他都不肯信我，直到我拉他亲眼去看，他才不得不相信，恍然叹这世上居然会有五叶圣草！”
“我想啊，师父这小小一方药圃都能长出五叶圣草来，那外面大千世界里，说不定六叶、七叶…甚至十叶圣草都有了！谁知道呢？”
“可即便如此，草会不停生长，书却不会自己更改，就算外面长满了五叶圣草，书上也只写着，神农圣草一株四叶，我就对师父说，这书啊，得改改了，《神农万草经》啊，真该面世了。”
“他只叹息，道他垂垂暮年，这些事，得有我这样的年轻人去做。”
重黎去到挚祁身边，面朝他说：“我不太懂朝政，不过我想，曾祖留给你的政训，和师父的医书一样，那都是他们过去万年的经验教训，在他们那个时候是大道真理，可如今，数万年过去了！草都会变，人难道不变？”
她身后，夕阳向天际陷落，余晖被她遮挡，挚祁目色在暮色中被映红。
那不是眼泪，是她的身影。
“看来，你学医一趟体悟颇多。”他说。
“体悟？那算不上，谁不知道衣服不合身要改改再穿…”
她还滔滔不绝说着，他都静静无言听着。
等她停下口，静了声，日沉西陲，霞光渐隐，昏暗世界里，他昂首将视线越过她，俯瞰遥远落日。
几分遗憾，却无不舍，他道：“日落了。”
重黎不解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那是什么要紧事吗？他怎么又开始像个老头子一般伤春悲秋。
她耸耸肩：“那又怎样，明日它又会重新升起。眼下有更要紧的事，那就是——我饿了！”
她说着点起菜，他听着，站起身，拂落暮霭，轻哼笑道：“再剩饭我不饶你。”
黑夜降临了，但没有关系，越过黑夜，他们会抵达新的黎明。
云雾遮盖天阶尽头，挚祁说：“上面是轩辕帝陵。”
“放我下来。”重黎道。
挚祁没有动，重黎提高了声音：“放我下来。”
重黎挣扎着要下地，挚祁无奈之下，还是放了她下去。
“我不想上去。”重黎抹掉眼泪说。
挚祁仰望阶梯尽头：“我想，今日，该见见他。”
重黎吼道：“你是不是又要押我去向他们忏悔什么！我告诉你！我不去！”
挚祁答是。
重黎怔愣，他这样坦然，她反倒不知如何和他吵。
她抱起胳膊背朝挚祁，坚决道：“我不想去。”
挚祁也不劝说，也不强迫，在只有他们俩的阶梯下，他独自踏上登阶之路。
重黎见他这样，气得差点跳脚，他竟然就这样把她丢下了！
比吵架更气人，比胁迫更过分，就这样冷漠地把她丢下了！
把她丢下了！
还有什么比这更气人！
重黎朝挚祁背影比出个大大的中指，火气大得想刨他祖坟，可偏偏他的祖坟也是她的祖坟！
若非这是她先祖们长眠的帝陵，她一定把这些阶梯给劈了，我让你爬！
她越过自己的中指瞪挚祁背影，他的背影走得并不快，一如既往的高傲挺拔，他一次都没有回头看她，走得那样决绝而执着。
看着看着，重黎莫名从他背影中察觉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孤寂感。
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孤寂之感。
这让重黎进而产生一种怪异感觉——似乎，不是他丢下了她，而是她丢下了他。
重黎自己也觉这想法荒谬而可笑，可是，如同天空中不散的厚厚云层，这想法在她心中挥之不去，且愈来愈强烈。
太阳在西斜，温度在冷却，他的身影渐渐没入云雾，她离他越来越远。
日光在他身后打下的影子越拉越长，像一只极力伸出乞求被握紧的手。
重黎就这样抱着胳膊，也攀上了台阶。
她想，要在先祖们面前狠狠控诉他一番。
她在底下怄气太久，尽管挚祁走得很慢，他们之间也已有些距离。
重黎急切又气恼地小跑了几步，试图缩短这段距离。
挚祁听声回过头，站在高处，回望她。
重黎抬起一半的腿停在半空，被他看得尴尬又懊恼。
她不平，凭什么是她追他呀？
是他一言不发就先走，凭什么是她追他呀？
重黎忿忿转身，背朝他，又原地坐到台阶上不说话。
挚祁一分未多停留，朝着重黎赌气的背影，下阶去到她身边。
他半蹲在重黎身前，向她伸出手，重黎以为他要拖她起来，侧身躲了一下，可她没有躲开，他也并不只是要握她手。
他环她肩入怀，抱紧了她。
这个怀抱并不缠绵，挚祁移开一只手，穿过重黎膝盖之下，将她打横抱起。
重黎如一条被从水中强捞起的鱼，惊叫着慌乱弹腿挣扎。
挚祁视线投下。
“嘘，帝陵不许喧闹。”
重黎捂住脸拧着劲又推他两下，挚祁的怀抱非但纹丝不动，反倒更加收紧。
“你干什么！”
“你这样慢，天黑下我们都到不了。”
重黎能感觉到，挚祁已重新抬腿爬上台阶，而自己被箍死在他怀里。
她扭了扭身子：“我犯过的错那么多，你要我向他们忏悔哪件啊，我得心里先有个数。”
她想，她得提前想好狡辩的说辞。
挚祁手安抚似轻拍了拍她：“睡一会儿。”
“睡？”重黎表情为难，“这么睡？”
这样身体悬空着睡？
她在挚祁臂弯中左右不安分地翻转身体，“你不能是把我这个不肖子孙带去祖宗面前杀吧。”
挚祁声音隐隐带笑：“是你自己要跟上来，跑得了吗？”
重黎已找到个最舒服的姿势躺好，身体全然放松，像条待宰咸鱼一点没再挣扎，打了个慵懒哈欠，她说：“杀就杀吧，我去陪他们也挺好。”
安静温暖的怀抱里，重黎刚刚的疑问得到了回答：他怀里，很好睡。
她的身体如置摇篮，在挚祁平稳攀登的步伐里轻柔摇晃，有股气息渐渐将她萦绕，好闻又颐神，像清泠寒雪萃取高山雪松，重黎向香味凑近，深埋，迷迷糊糊对他说：“你好香啊。”
好舒服，哪里都好舒服，她真的很快睡着。
似乎是梦，似乎不是，她乘着云朵飘浮到月亮之上，她是一只小兔子，月桂树下，她团起云朵做了一个小窝，在里面惬意滚上许多圈才肯入睡，小憩未久，月光又吵到她了，她按下自己一对粉白兔耳，耳朵盖住眼睛，眼睛盖住耳朵，然后——坠入更深的梦。
更深的梦，更远的梦，她滑落云床陷进酥软雪山，她是她自己，雪松树下，她枕在亲人怀中，圈他脖子缠他给讲故事，听不清讲了什么，她凑在他颈间，要他一直一直说给她听，一直一直说，直到哄她入睡。
这条路漫长高远，挚祁走得平静沉稳，千数台阶，千千轻荡，足够怀里的她把所有美梦编织完整。
他抱着还熟睡的重黎，长跪黄帝和嫘祖陵前，取下头顶麦穗，换回龙纹金簪，千遍万遍向他们忏悔：
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妹妹。
黄昏时分，日光不再从头顶降下，绯橙晚霞仰望二人相依身影，也轻轻将重黎唤醒。
她朦胧视线里，纷繁世界清空杂扰，只有挚祁虔诚微垂晕染霞彩的脸庞。
他轮廓被霞光清晰勾勒，寒神重骨，高眉深眸，与依稀梦境溶溶交叠，重黎恍觉自己并没苏醒，这一切是她梦的延伸。
坐起身，身前万丈光芒，身后万丈深渊，整个世界陷落火一般绯色晚霞，如临末日。
末世之巅，他们并肩，在他们共同的来路之前，望望不清的前路去处。
挚祁将重黎回望落日的视线扭回，要她朝黄帝和嫘祖叩拜，她思绪迷离混沌，他说什么都一概照做。
三重叩首，重黎磕得头晕眼花，迷迷糊糊中，又被挚祁拎到颛顼陵前。
依然是三重叩首，挚祁叩得庄重深沉，重黎却叩得东歪西扭。
挚祁刚想纠正重黎姿态，重黎扮个鬼脸躲开，像狡兔回窟，三两下轻巧蹿到颛顼陵碑前，靠住陵碑，她找到她的巨大靠山，对挚祁再无畏惧，抱起胳膊，模仿他严厉神态训道：“你来见我曾祖父，空着手来？”
“我将你带来了。”
“我是祭品？”重黎轻恼。
挚祁凝望陵碑：“整座天域，你是他最珍贵的。”
重黎扬起下巴轻声哼哼，笑挚祁终于也有不敢对她疾言厉色的时候。
“至少，你坐正。”挚祁算是小小妥协。
“我走了那么多路爬了那么多阶才上来，很累，实在没有力气，”重黎竖起手掌贴到耳边，像在听颛顼陵碑对她说话，小会儿后，她义正辞严转述道，“他老人家说，不和我计较这些，让你也别和我计较。”
她诳语胡诌，他也面不改色，像是听着，像是没听，他仰望高处，神淡心寂，跪立的姿态恭敬依旧。
半晌，他开口：“轩辕帝陵，原本我会葬于此地。”
重黎调笑：“哟，年纪轻轻，怎么就琢磨起身后事了。”
“但大略，未来我没有资格葬于此。”他继续说。
“怎么会呢，您可是天命的太子，不可撼动的储君。”重黎随意接着他话。
“大逆不道，声名狼藉，灰飞烟灭，会是我的结局。”他静静说着。
重黎想，他一定是在学她胡言乱语，玩着手中麦穗不答他话。
挚祁却问：“你认为，我死后，葬于哪里更好？”
重黎不解也不耐：“你就不能活着吗？”
挚祁反问：“你能活着吗？”
“活啊，好好的我死干嘛。”
“完完整整地活着。”
“那我也不能零零碎碎地活着吧？”
挚祁盯紧她：“你最好说到做到。”
重黎咧嘴憨笑，懒倚陵碑，手中麦穗一下一下轻敲脸颊，认真思考一番后，微微正身答道：“你若不嫌弃燧山，我可以…”
“欸，算了。”她甩甩麦穗，自己掐断自己的话。
“可以什么。”他却问。
重黎随手揪下一颗麦粒：“只怕您不肯纡尊降贵。”
挚祁微笑，轻声道好，他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好什么呀。”重黎暗自嗤笑，他会知道她本想说他可以葬于燧山吗？
毕竟这普天之下，能葬轩辕王族的，除了天域，也只有燧山了。
重黎挤着腿捧脸看他：“不过，你怎么就没资格葬这了？”
她煞有介事地幸灾乐祸：“你不会，也做了什么违背祖宗的事情吧？”
“嗯。”
“嗯？”
“方才，我同陛下说，我不再想遵守他留下的政训。”
重黎震惊转头看他，张口结舌愣住半晌，半晌后，向挚祁竖起大拇指：“和您比起来，我的那些错真是小打小闹了，大哥您才是真正的大逆不道啊！”
挚祁微笑问：“不好吗？”
重黎大笑，从刚刚有一搭没一搭的无厘头对话中苏醒过来。
她说：“当初我学认药，师父给了我《神农百草经》，书我看得认真，药我也一一照记，我记得很清楚，书上写，神农圣草一株四叶，可你猜怎么着，某一日，我在师父院中看药时，看到药圃中有株神农圣草长出了五片叶子！”
“我告诉师父，我发现了五叶圣草，他却不信我，说我小花眼，说神农圣草他栽了数十万年，怎么从未见过五叶圣草？”
“不管我怎么说，他都不肯信我，直到我拉他亲眼去看，他才不得不相信，恍然叹这世上居然会有五叶圣草！”
“我想啊，师父这小小一方药圃都能长出五叶圣草来，那外面大千世界里，说不定六叶、七叶…甚至十叶圣草都有了！谁知道呢？”
“可即便如此，草会不停生长，书却不会自己更改，就算外面长满了五叶圣草，书上也只写着，神农圣草一株四叶，我就对师父说，这书啊，得改改了，《神农万草经》啊，真该面世了。”
“他只叹息，道他垂垂暮年，这些事，得有我这样的年轻人去做。”
重黎去到挚祁身边，面朝他说：“我不太懂朝政，不过我想，曾祖留给你的政训，和师父的医书一样，那都是他们过去万年的经验教训，在他们那个时候是大道真理，可如今，数万年过去了！草都会变，人难道不变？”
她身后，夕阳向天际陷落，余晖被她遮挡，挚祁目色在暮色中被映红。
那不是眼泪，是她的身影。
“看来，你学医一趟体悟颇多。”他说。
“体悟？那算不上，谁不知道衣服不合身要改改再穿…”
她还滔滔不绝说着，他都静静无言听着。
等她停下口，静了声，日沉西陲，霞光渐隐，昏暗世界里，他昂首将视线越过她，俯瞰遥远落日。
几分遗憾，却无不舍，他道：“日落了。”
重黎不解他这突如其来的一句，那是什么要紧事吗？他怎么又开始像个老头子一般伤春悲秋。
她耸耸肩：“那又怎样，明日它又会重新升起。眼下有更要紧的事，那就是——我饿了！”
她说着点起菜，他听着，站起身，拂落暮霭，轻哼笑道：“再剩饭我不饶你。”
黑夜降临了，但没有关系，越过黑夜，他们会抵达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