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宫离玄宫并没有多远,重黎慌乱冲进重明宫大门,躲进床帏,沿途的冷风让她清醒许多,她拨开自己胸口衣领,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先给自己疗伤。

    伤在心口,如果不及时治愈,她会死,她一定会死。

    衣裳血迹斑斑,她垂眼看在自己心口,却找不到破裂的伤口。

    怎么,怎么会?

    重黎摸遍了自己胸前,皮肉全是完好的,可是刚刚分明亲眼看到挚祁强剜开她心口。

    血迹不是假的,刚刚的心痛也不是假的,她的身体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自愈如初——唯一的可能是有外力替她治愈了伤口。

    重黎回忆刚刚发生的一切。

    空白晕眩的脑海里,记忆错乱如麻,只有身体残留下一点还未消炙热的触感在提醒她,似乎刚刚那个混乱慌张的吻里,有一只手掌贴在她后背,将一股温热舒缓的神息送入她体内。

    *

    月光晦暗的夜,浮云浓重,来往稀少的侍者,似乎谁的面庞都蒙有一层厚纱,叫重黎迷惘看不真切。

    重黎失魂站在玄宫门口,徘徊许久踏不进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来,甚至有些责怪自己莫名回来的举动。

    朝玄宫里望去一眼,入夜了,该点灯了,可玄宫的灯没有亮起。

    他不会是死了吧。

    重黎突然这样想。

    纠结中,还是抬腿走了进去。

    库房里不见人,只剩地上一大滩血迹,血的主人不知所踪,重黎点起灯火,循地面滴落的血迹寻找,最终来到了他寝殿的门口,或者说,她的寝殿。

    她熟练解开锁,踹开门,点起通亮的灯火。

    灯火之下,重黎看见挚祁坐靠在床前,上衣脱在阶梯,胸膛赤裸,在为自己疗伤。

    ——他赤裸着上身。

    重黎差点跳起来转身就跑。

    慌乱中再瞟一眼。

    真的没穿上衣!

    重黎双腿僵在原地,心里小人急得想要自焚。

    她祈祷,自己的到来并未引起挚祁的注意。

    然而,她进门的声势轰隆浩大,还点起灯,再怎么想不引人注意也晚了。

    对面,挚祁的目光抬起来,越过通明的屋子,望向她。

    远远地,却极清晰地,

    重黎看见他眼睛在说痛。

    他在说痛。

    捅进他胸口的不是寻常刀刃,是燧火化成的利刃,超四寸之长,刃锋刺穿血肉之后,燧火会继续焚烧伤口,哪怕被捅的是一块石头也该痛得碎裂了。

    重黎眼一闭,心一横,埋头走上前。

    “我不是担心你。”

    “我是怕万一你死了,我全族都要给你陪葬。”

    她跪坐到挚祁身侧,抬掌结印为他疗伤。

    二人之间,安静得呼吸可闻。

    重黎目光刻意避开他,疗伤的手难掩颤抖。

    她把视线定在挚祁脱下的血衣,以免凌乱的目光将自己的尴尬显露无遗,但刚刚情急之下对他身体转瞬即逝的一瞥,怎么都在眼前挥之不去。

    高高在上者被刺破的身体,是雪崩过后露骨锋利的山脊,苍白躯体上那血崩的一处,才是它最本真原始的面目。

    扎着刀、滚着火、淌着血。

    视线里血衣的色蔓延开,重黎的恨与痛尽数绞进其中,都揉成解不开的死结。

    重黎一边掉眼泪,一边往手掌加大力量。

    乱抖的手腕突被人握住,重黎受惊一颤。

    她收回视线,看到是挚祁握住了她手。

    在劫难逃的对视,重黎问:“你干…”

    挚祁视线向胸口指:“偏了。”

    “······”

    重黎唇抿成一条线,埋低下头。

    挚祁将她手带到正确的伤口位置,按在掌下,贴在胸口。

    重黎此刻,脑袋已经不是脑袋,是一颗火堆里煨熟透的土豆,软烂通红,双耳都能腾出滚烫的热气来。

    她掌心粘连破裂的刀口,刀口之下,有一颗滚热的心脏,会呼吸,会搏跳,会像她一样疼痛——虽然挚祁没有喊过一个痛字,但重黎本能地感觉到。

    彼此无言一刻,挚祁的伤口在她掌下慢慢愈合。

    重黎的头偏垂在他身前,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

    “今日之事不许告诉任何人。”挚祁肃声令道,声音却还带有剧痛难忍的微喘。

    重黎轻瞟一眼挚祁被她咬破还流血的唇,点头:“嗯,反正你也…我了,我们扯平,就当都没发生过。”

    挚祁沉默小会儿,按重黎手在自己胸口压了压:“你在说什么,我指这件事。”

    重黎渐渐回神,会过意来。

    却反而更不高兴了。

    被挚祁抓紧的手攥成拳头,她委屈不已:“你不是第一次,我是第一次啊!凭什么当没发生过,你应当对我道歉!”

    挚祁不为所动,看起来既无惊慌也无羞恼,半晌,却自嘲般低笑。

    他握起重黎手,以她手背擦拭唇上血迹,唇缝缓慢漏出几个字:“你亲过玄冥。”

    亲过玄冥?

    重黎怔。

    他的意思是,亲过玄冥,所以刚刚的吻就不作所谓了?

    一时重黎脑子里对他除了“王八蛋”没有别的词!

    她怒而挣手,挚祁加力攥紧,两人争执不下,互相越发激烈的推执中,忽而“啪”一声脆响,重黎乱不择手扇到挚祁左脸。

    声音响起的下一瞬,重黎身体猛然前倾,搂住还赤裸的挚祁,亲上他被打过的脸颊。

    “啊!!”

    重黎真的想死了!!

    这到底是怎么了!!

    她的身体怎么不听使唤了!!

    重黎大叫着捂住嘴从挚祁身上爬起,一个猛侧身,将头拱进床被底下,嚎啕大哭起来。

    哭得昏天黑地,只叫人觉得天都要塌了。

    她委屈啊。

    她的初吻今日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没了,吻她之人并不爱她,也并不珍视她。

    而她呢,还要三番四次地贴上去。

    三番四次地吻上去!

    这样想着,哭声愈发肝肠寸断。

    挚祁欲哭无泪,捂着胸口侧靠重黎身边,手贴她后背,一下一下耐心轻拍着。

    等哭声被安抚小了些,他说:“不哭了,是我不好。”

    “但是,你以后别再打我了。”

    否则,这样的事情会不断发生。

    重黎听不懂话外之意,从被里挣出憋通红的脑袋瞪他。

    “都是你应得的!”重黎哭,不管捅他,还是扇他,都是他这个王八蛋应得的!

    她抹了抹嘴巴,壮着气说:“亲你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单纯好色,你身材不错,和玄冥有得较量!”

    “你也别装什么清高!”重黎目光瞪向挚祁锁骨以下的一小块花纹,“你原来背地里还给自己纹身!”

    挚祁似没听见,侧身捡起自己的衣裳,起身要走:“天色不早,你该休息了。”

    重黎也站起身,生怕门被挚祁锁上,比他更快出门:“我不住这里了!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门嗙一声关上。

    这次是挚祁被独自丢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

    距离重黎去凡间历受神罚还剩两日,这日晨间,挚祁召来大司寇,要他去凡间亲自缉拿一个罪犯。

    大司寇琢磨着太子令上指定那罪犯,颇为感到怪异。

    这样无足轻重的罪状,这样卑贱低等的族类,怎么会受到太子的注意,又怎么会需要他大司寇亲自去缉拿。

    不过他并未多嘴上问,只请示道:“殿下,捉拿他后该做何处置?”

    挚祁只说:“依律处置。”

    大司寇走以后,挚祁又命人去请织女娘娘,向她问起万年蚕丝的事。

    “太子寻到心仪的姑娘将蚕丝送出去了?”织女神笑得欣慰,“不知是哪家神女?”

    “姑姑误会了,”挚祁神色平常,“万年蚕丝于我无用,已赠予一位朋友,让他以其与心爱女子交换。”

    “只是…倒给他带来了麻烦。”

    “麻烦?”

    “蚕丝每一触发,他们二人便不由自主亲上对方,”挚祁低下头,“不知可有相近不相亲的办法?烦请姑姑赐教。”

    织女神捂嘴轻轻笑:“我的蚕丝只有让一方在另一方遇险时靠近的效用,可没有强迫二者亲吻的效用。”

    “若是每每都要亲上,”织女哧哧笑了许多声,才继续解答道,“是因为那一刻肉身失去控制,故而,情难自禁,爱难自持。”

    “看来太子殿下的这位朋友和他的心上人真是情深难自抑。”织女神连连感叹,“不过,既已交换情丝,生死相许的承诺都已定下,亲几口算什么?又何故避之不及?太子殿下宽心吧!”

    送走织女神,挚祁正要再传召勋尧,命令还未下达,勋尧自己先踏进了玄宫。

    “绯绯和玄冥在我宫里打得鸡飞狗跳,我来兄长这里给他们腾地。”勋尧笑着进来道。

    “……”

    “绯绯今日在天域各处悬赏抓捕玄冥,玄冥逃来逃去,逃到我宫里了。”勋尧解释,“可惜没藏多久绯绯就追过来了。”

    “···我有事问你。”挚祁转问起别的,“昨日重黎去你宫里,你们说了些什么。”

    “她问起我有没有别的妹妹。”

    “……”

    “同族的其他妹妹自然是有,只是她听完又向我一一追问她们。”

    “十分古怪。”勋尧苦笑摇头。

    “接着呢。”

    “她问,”勋尧叹气,回身示意侍者都退下关门,“问您是不是藏着个心爱的妹妹。”

    “我无法作答,她又问我,那个妹妹是不是已经过世。”

    “兄长…”

    “我知道了。”挚祁扶额,“让玄冥来一趟。”

    但玄冥紧接着也自己来了。

    “躲到玄宫来了?”勋尧笑问他。

    玄冥不时回头向外望望,见重黎没追进来,满意笑了笑对勋尧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她抓你做什么?”挚祁问玄冥。

    “这事是不是怨你,”玄冥对着挚祁,“是不是你告诉她九泉之心一事?”

    “还是你?”玄冥又对着勋尧。

    挚祁没搭理玄冥,唤来清越询问重黎动向,清越说:“小殿下刚刚到玄宫门口却转头离开了。”

    “去哪了。”

    “岐伯尊上那儿。”

    玄冥说:“奇怪,怎么到这她反不进来了?”

    清越又问是否需要他去请重黎回来,挚祁摆手:“让她去和尊上好好告个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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