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魄附身在人身上,必然会不由自主地和人共情。而那人要适时地告诉梵修衍情况必然不能被情绪牵着走,所以苏筱玖是最合适的人选。

    一旁的白筠以为自家尊主不会乐意附身别人身上,忙道:“我去!”活脱脱像一个举着手求表扬的小学生。

    梵修衍带着询问的目光看向了白筠,漆黑的眸子一转,目光又静静落到了苏筱玖脸上。他的睑裂细长呈内窄外宽的弧形展开,黑珠与眼白露出适中,看人的时候会让人觉得很诚恳。他颇有耐心地在等一个答复:“尊主?”

    女魔头终于纡尊降贵瞥了他一眼:“你再盯着我看,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喂狗。”她没有反驳,那就是默许了。

    梵修衍:“......”女魔头表达同意的方式也是出其不意啊。

    白筠:“?”

    等白筠再有意识的时候她已经成功附身在方家庭院里的一株草上了。

    白筠:“......”不是,他俩怎么就说好了?

    那株草微微晃了晃身子只看见天空阴云密布,不曾有半点光亮。方才一直温馨的回忆现在取而代之的是绵绵不断的吵闹与叫骂:

    “方家!败类!”

    “勾结匈奴,为患边境,人族耻辱!”

    “什么狗屁第一武将之家?我呸!”

    “方闵方震!败类,耻辱!”

    还伴随着一些硬物砸在门上的声响,想来是某位刚买完菜的大妈手里的鸡蛋吧。

    宅内长大了不少的方淮已经和那小鬼一模一样了。苏筱玖附在方淮身上,小姑娘空洞没有聚焦都眼神看不见庭院中的佳木良草和小池中的名贵锦鲤,只嘴里不停地碎碎念:“爹爹和哥哥永远是阿淮的大英雄,他们绝对不可能做坏事的。”

    “不可能的,不可能......”

    “他们说谎。”

    “他们骂我的爹爹和哥哥,他们都是坏人。”方淮越说声音越小,似乎是怕人从她的声音里窥见什么似的。苏筱玖却分明地感受到了方淮心底随着说出口的话一句更比一句深的如潮似海的波动——就像一直以来在搭建的名为信仰的高楼大厦被人抽去地基前的颓然空白,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触即发的轰然声响。

    苏筱玖能感觉到方淮情绪的起伏,但是这些不断翻涌的情绪隔着厚厚的障壁到不到她的心里,任她再怎么窥看也感知不到一点悲喜。

    而此时的小丫头憋着一口气瞪向方宅的大门逼着自己把到嘴边的哭腔咽了回去。她清了清嗓子,随便伸手扒拉几下红彤彤的眼尾,踩着一双好看的小红靴子踏到了紧闭着的大门前贴上耳朵听那些污言秽语。

    “方家人都他妈是败类!”

    “就是因为这群败类你才能锦衣玉食!你以为你是谁!”方淮一嗓子吼开了她名为“贵家小姐的矜持与教养”的枷锁,心里竟犯上一阵不管不顾的舒坦。而且这一丝微妙的舒坦仿佛罂粟在诱惑一个行至末路无能为力的人,让她哪怕深一脚浅一脚也要拼了命地去抓住。因为这是她此刻宕了机的大脑能感知到的唯一情绪。

    门外诡异地静了片刻,随即又是更汹涌的进攻:“关你方家什么事?”

    “难不成你们方家让我们锦衣玉食的方式就是勾结匈奴,为患边境?”

    “败类就是败类,尽给自己脸上贴金。呸!”

    “埋骨边疆的方家军用血用命换来的就是他们守护的人戳着脊梁骨说他们‘为患边境’,这就是你们京城贵眷的修养?”门外的叫骂声实在太多,方淮只能凭借着奋力的嘶吼用声音自以为是地盖过去。

    “方家的败类闭嘴!哪里来的脸只敢在门里叫?”

    “有本事滚出来啊,亲眼看看你们方家的罪证!”

    “就是,滚出来!”

    “败类,”方淮轻声重复这个刺耳的词,苏筱玖感受到她那空洞的情绪突然被什么东西刺破了,刺出一阵莫名的笑意还拌着不断上涌的悔恨:“我方家人要是败类,你们这群徒有其表废物就是败类中的败类!”

    苏筱玖听着绝绝不断地骂声,原来这就是方家人拿命都要护着的百姓么。

    无知愚昧,懦弱无能,袖手旁观,是非不分。

    举着正义的大旗义正言辞地替天道审判自以为的真相,每个人都义愤填膺,每个人都大义凛然。

    他们怎么会有错呢,他们只不过说了几句话而已。

    女魔头突然觉得自己心底沉寂了几百年的空洞像是被轻轻掀开了一角,方淮的恨意居然渗过那厚厚的障壁酸酸地刺了一下她的心头。

    怎么可能?!

    此时方淮的恨意已经达到了最高点,苏筱玖还来不及多想连忙准备传音告诉梵修衍,却发现方淮的情绪又开始往下走,所有的恨意和悔意都被她极力维持的理智暂且压住:“什么罪证?”方淮的声音竟是染上了几分冷。

    “当然是你们方家勾结匈奴的罪证啊,不见棺材不掉泪,早就说过了你们方家都是......“

    “什么罪证你们都信么?陛下的圣旨到我方家门口了吗?”方淮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们,与其和一群愚昧无知的人纠结信与不信,不如问出一点有用的东西。

    “圣旨没到估计也已经在路上了吧,放心,燕王会带着圣旨来收了你们这群败类的!”

    “燕王殿下亲自带回来的罪证,你们方家,勾结匈奴!为患边境!”

    “真是多亏了燕王殿下替天行道。”

    方淮听见“燕王”二字之后整个人就像被点了穴一样楞住了:“怎...怎么可能呢?”南疆由方家驻守,北疆一直是燕王所属。“南方北燕”是人族一直流传的佳话,燕王对方闵和方淮这种武将世家的小孩而言就是从小敬重的前辈,怎么会?

    一天之内先是被当作信仰守护的百姓背叛,然后又得知钦慕的前辈是这场闹剧的元凶,方淮的理智压下上涌的情绪之后显露出一片千疮百孔的茫然。

    而附在她身上的苏筱玖听着门外一声比一声大的叫嚣,习惯性地一抬手才意识到现在自己无法使用魔气。她想封住他们的嘴。

    苏筱玖:......真的很吵。

    方淮呆呆地坐在庭院里没有半点出门的迹象,情绪也平静地异常可怕。她看着已经遣散了下人空荡荡的方宅才忽地想起:“娘呢?不是说去给我拿东西了么,怎么那么久......”

    “哦对,我得告诉娘,”方淮一边跑一边念叨:“我们和燕王殿下一定有什么误会......”

    “阿淮?”黎晏刚从后院走出来撞见匆匆忙忙的方淮,勉强扯了扯嘴角扯出来一个不上不下的弧度,“怎么那么着急?”

    “娘,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笑的,”她压下心里酸胀的情绪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背:“爹爹和哥哥绝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刚刚门外的人说......是燕王殿下......”

    黎晏栗色的眸子雾蒙蒙地笼上了一层悲意:“阿淮不用担心这些,娘给你拿了槐花酥,刚刚吵架吵累了吧——”

    苏筱玖心中警铃大作:黎晏一直在看着方淮!方淮从小习武警觉性不低,苏筱玖和她共魂后并未发现有人在看着自己。那么......传闻中温润柔弱的方家夫人武功远在方淮之上。

    苏筱玖:黎晏不对劲。

    方淮不但感觉不到,还诧异地抬头:“娘听见了?娘不怪我么......”

    苏筱玖:......

    黎晏揉了揉方淮的头:“不怪你,”她轻轻叹了口气:“我方家人敢爱敢恨,何时受过这种委屈。”方夫人栗色的眸子里映着方淮的脸,还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好像要把她看进骨子里。

    方淮心里像突然被针扎了一样细细密密地泛起一阵不舍,她转身再看了看从小长大的方宅,又回头深深地望向阿槐的方向。上一秒岁月静好,下一秒还不等苏筱玖感受到情绪变化,她就直接拿起一块槐花酥吃了下去。

    苏筱玖:!这小鬼分明知道!!

    槐花酥里有毒!

    回忆最终停止在了黎晏呆滞的脸上和那一声带着哭腔的轻唤:“淮儿......”

    境内重新归于黑暗。片刻后恢复原样,苏筱玖还是打着她的黑伞默默的站着,槐树也依旧默默的立着。梵修衍腕间多出来了一个烙印,直到他替方淮解了执念印记方可消除。否则——渡魂修士们不但不能提升修为 ,还得替生魂承受因果。

    这是一场一旦开始,就必须达成的交易。

    白筠:“黎晏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黎晏......是方家夫人?”白筠好像脑子有点过载了,刚刚境内看见的信息量实在过于丰富了,“那方淮让我们救她娘的时候,为什么不直接说她是方家夫人呢?”

    苏筱玖红眸动了动,看着白筠道:“她先是她自己。”

    是啊,她先是黎晏,是黎家的大小姐,才是方家的夫人,才是方淮的母亲。话是这么说,可虎毒还不食子呢,黎晏为什么对方淮下药?和方家有关么?

    梵修衍是听他弟弟梵宵遥讲过方家的。人族边境线上,寸土不让,祖祖辈辈兢兢业业守卫边境线,称得上是人族的英雄。边境数十载安宁,方家功不可没。

    梵修衍第一反应:不会是妖族害的方家将军吧?

    可他又想到梵宵遥和他提起方闵的语气,话里话外都是夸赞,棋逢对手,惺惺相惜,似乎......事情又没有那么简单。

    白筠对新奇的体验表示好奇:“摄忆可以变成死物又可以附身别人么?为什么之前偏偏变成了朵花?”

    “摄忆只能附在死物上,”梵修衍假修士的人设还不能崩,他的声音像是从雪山顶蜿蜒而下的干净雪水,澄澈透亮又娓娓道来:“槐花已经是刚刚境内比较好的载体了,附身是在摄忆的基础上用了另一种术法,叫共魂。”

    梵修衍心道:得了便宜还卖乖,当花怎么了?摸你的头了么?他也就刚出关两天,刚刚被毛头小子摸头,昨天又被一群老妖怪摸骨头......

    想起骨头,他抬头看了苏筱玖挂在脖颈间的灵节,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尽管目前为止进行还算顺利,可是这分明就是一场用命下赌注的游戏,方家遇到奸人构陷,百姓背叛,解了方淮的执念也未必能得到灵气。

    可是梵修衍自认自己做不到眼睁睁看着方淮魂飞魄散,现在只能祈祷他的本命灵节可以再撑一下。答应小鬼的那一瞬间他也考虑了无数种后果,可......万一有那么一线生机呢。原来一个做什么事情都谨小慎微的人也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小鬼赌一次。

    梵俢衍低头沉思了片刻,墨染的眸子一眨把眼底的沉思盖了过去,温声:“走,咱们去找媒介,通过媒介就可以确定黎晏的位置了。”

    所谓媒介,就是上面带着持有者的气息,可以找到所有者位置的物体。因此媒介最好带有血脉印记或者对持有者意义非凡。

    白筠奇道:“黎家好像不在京城吧,去方家找么?可京城的大火应该早就把方家烧成灰烬了......”

    苏筱玖没看她,自顾自道:“先亲眼去看,真什么都不剩了再去黎家。”

    但当三人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根据烙印的指引找到后,出乎意料的,居然不是废墟。一座古宅赫然不受火灾所扰,“方宅”两个大字龙飞凤舞,却依稀能看见写字者的风骨。

    飞舞又不文弱,张扬而不骄横。

    朱红色的大门半敞着,庭院里佳木良草萧条枯败,曲转回廊灰霜已覆。但第一武将之家的方宅风骨与威严从不曾被沙砾和时间掩埋,“如跂斯翼,如矢斯棘,如鸟斯革,如翚斯飞”(1),整座宅子仿佛时光尽头尘埃之下的曜石,虽被风霜侵蚀至此,仅仅初露一角就早已展现峥嵘。

    白筠刚刚在方宅当草的时候已经琢磨好了这宅子的布局,指着一间厢房对休衍道:“这应该是方淮——”话音未落就被梵修衍拽着肩膀拉了个踉跄,随即只感到眉间一片冰凉——一把通体雪白的剑险险地蹭着她的眉毛擦了过去。

    梵修衍侧身躲过然后抬手一挡——剑是把好剑,但是绵软无力的剑无不在彰显它的主人是个没有任何武功底子的普通人。哪个普通人会自己冲出来没事找事?他诧异地意识到不对劲:

    这人在掩护同伙!

    梵修衍心里一惊的同时连忙准备去追,却只听耳畔 “砰——”一声闷响——苏筱玖殷红着眸子,用魔气把另一个逃跑了的人从头捆到脚,狠狠摔在了地上。

    梵修衍:和聪明的人合作就是愉快。

    白筠:被带飞的感觉就是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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