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林初盛,采选已过月余,卫葭不日前才入宫行了册封礼,真正成了太子侧妃。

    严雅南与付春风如今关系远比先前亲厚,竟也能拉着付春风的袖子一同而来了。

    “总算是来了,也不枉我日夜盼望,总觉得你们都齐了才算心里安稳。”

    付春风抬眼觑了下,戳穿道:“严良娣如今宠爱颇盛,胆子却小,由得侍妾爬在脸上,拉着我不够,还要劳烦卫葭。”

    严雅南脸皮薄,拍了下付春风的手臂,“鬼怪之事你两不曾惧,反而慧眼如炬,我总觉着和你们在一块才安稳。”

    鬼神之事,即文珠为乱人心而夜半所述之事,只不过涉及文珠性命,严雅南也觉得提来晦气,“呸呸呸,我提这作甚。”

    “远的咱就不提了,如今卫葭新来,可还觉得有甚不适?”

    卫葭似有似无地笑了笑,严雅南没看到,付春风倒看得分明。

    “没甚么不适的,就那样吧。”

    严雅南松了口气,态度愈发热切,“若有不适,可管来寻我。”

    原是来打探来了,卫葭不再看她,敷衍的嗯了声。

    昨夜里褚胤的话仍旧历历在目——

    “孤不喜自作聪明之人。”

    这样一个不好相处的人,严雅南珍惜,那便拿去。

    付春风是真觉得卫葭脾气好了,严雅南一个良娣,再得宠也越不过侧妃。

    如今东宫里除却上头有个太子妃,侧妃仅有卫葭一人,余下的除却几个良娣,便都是侍妾,卫葭要寻,也是去找太子妃,哪轮得到她?

    付春风敛眸,卫葭不介意,她也不会多言。

    三人闲聊半晌,严雅南、付春风又各自告辞离开。

    卫葭静坐了片刻,甫一起身,一方帕子静卧在地,拾起,纹样是鲲化为鹏,针脚细密,栩栩如生,是卫葭那绣工颇绝的小姑姑的手笔。

    “太子姿容俊逸,能力斐然,东宫妻妾无一不爱,严雅南看重,实在寻常。但你并不看重,”

    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的付春风站在那儿,眼神里面全是探究:

    “你对太子不感兴趣,为何?”

    卫葭避而不答,将帕子递了过去:

    “你和姑姑的关系很好,这样精细的帕子,她轻易不给人绣的。”

    付春风接过帕子,随意坐下,撑着腮,慢慢漾出笑来:

    “我在采选前,曾逃出忠义侯府过。”

    卫葭的小姑姑嫁去了付家,是付春风的叔母,两家关系近,故而这藏起来的事,卫葭也知道些。

    “她们总说,忠远伯府的卫葭,贞静贤淑,当为闺阁之典范。”

    卫葭知道为什么这么说,她自异世而来,不等她胎穿的躯体长大,便见过因说错话而失去性命之事,于是她努力长成长辈希望变成的模样,却比生于此时的付春风更像木偶。

    “她们扬言要寻出那个哄骗我的无耻小儿,却遍寻无果。”

    自然无果,付春风根本没有所谓的心上人,北冥之鱼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自由。

    卫葭不由得多看她一眼,付春风抬眼看过来,“太子多情,太子妃贤名远扬,也得他异常爱护,只要你顺着他,他便不会厌你。”

    付春风直白,一说卫葭并不算褚胤讨厌的类型,如今得不到褚胤青眼,只不过是她不想。

    “看人总得有眼缘,太子对我没眼缘,看不上眼,实在寻常。”

    卫葭却不打算有所作为,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不做惹人生厌之事——忠远伯府想要她“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她便成了所谓贤良淑慎的小姐。

    褚胤不想见她,她便少去晃悠,免得惹人心烦。

    “卫葭,你不愿意。”付春风下了定论,“我看得出来,你也不甘于现状,却从未反抗过。为何不抗争呢?”

    如何抗争呢?

    眉峰浅聚,卫葭露出些疑惑的神色,看向这个曾奔赴自由的少女,一字一顿:

    “你曾抗争过,是否有得偿所愿呢?”

    付春风噎了下,局促着眨了眨眼,朝着卫葭又靠了些:

    “我逃出付家那日,恰有一女卖身葬父,被一个地痞无赖看上,周遭皆无动于衷。他们觉得,这女子失去了顶梁柱父亲,就算随地痞而去,到底有个为天的夫婿,如何也算不得吃亏。”

    付春风冷笑了一下,眸子里盛满嘲意:

    “那地痞好赌,原先的娘子早被他的债主卖进了窑子,不过半年便一命呜呼,这样血淋淋的先例挂在眼前,还有妇人劝她低头。觉得上一个只是不够贤惠,不然地痞无论如何也不会弃她不顾,是她不够聪明,不懂如何补贴家用,若她挣钱,地痞便不会为了钱而去赌。她只要把他劝住,夫妻俩一块儿努力,日子总会好过。”

    “我就问她,我家田庄还缺一个桑女,劳累些,却也安稳,你是想嫁给他,还是来我这儿?”

    这个世道,很少有女子会在自己立身与成家之中选择前者,世道如此,无可奈何。

    付春风眼中慢慢盈满泪,“她说,她想去田庄。那地痞不满,却畏惧我是忠义侯之妹的身份悻悻而归。若我没有反抗,没有出逃,那她就会有一个好赌的丈夫,会被丈夫再卖出去。”

    “我替我反抗,又不止替我反抗。”

    有风骤起,付春风的发丝随风而舞,自在张扬,她将一颗种子扔进卫葭枯涸数年的心田,覆以泪而灌溉——

    “前路明火,愿作飞蛾。”

    经此相谈,两人再不多言心中所愿,付春风到底吹起了卫葭心里的涟漪,此后相处,也比以往更为熟稔。

    严雅南得偿所愿,心仪褚胤,又得他宠爱,很是风光了一阵。其余姬妾不爱她动辄落泪的做派,不常与她接触,她亦是醋她们共享心上人,只寻不上心褚胤的卫葭付春风二人相处。

    月末,连下了几日雨的天气总算放了晴,整个东宫遭雨冲刷了一趟,失了往日的肃穆,浑然出澄澈的清明。

    付春风凑过去一瞧,又是新的样子,朱唇一撇,纳罕道:“这香囊你绣了好几日了,拆了缝,缝了拆,究竟有甚不满意的?”

    严雅南手一抖,针失了控,殷红的血珠霎时溢出,忧心血迹污了香囊,停了手,抬眼撞进付春风探究的眼光中。

    “殿下香囊旧了,我想绣个新的出来,只不过绣工差了些,总觉得配不上他。”

    付春风却是不信,严雅南的绣工说不上拔尖,却也算得上出彩,何至于如此反复修改。

    卫葭放下手中的书,仔细回忆了一番,便劝道:“绣不好,便先歇了吧,如今应已不急了。”

    严雅南听出她的话外音,不自觉将唇咬得煞白,睫毛蝴蝶振翅般颤动,竟又要落下泪来。

    付春风见不得她落泪,“没了香囊,总还有别的缺,你仔细回忆一番,总能抢占先机。”

    没成想严雅南一听,更觉委屈,彻底呜咽出声。

    付春风一个头两个大,卫葭莫奈何,只得坐过去,温声询问:“可是受了委屈?若是因我那番话,那我向你道歉。”

    侧妃都低头了,严雅南也不敢拿乔,何况并不是她们的过错,如今东宫里愿意同她相处的也只有卫葭和付春风了,虽还在抽泣,到底渐渐小了声响。

    “只不过风沙迷了眼,”严雅南擦擦眼泪,将香囊递给侍女,“歇息一下便好了。”

    卫葭哪里看不出来严雅南话里话外的掩饰,也不揭穿,点了点头,又坐了回去。

    严雅南眼下其实正是蜜里调油的阶段,她爱慕褚胤,正巧东宫里没有严雅南这样轻易便引起男人保护欲的女子,便也多宠爱了些。

    在严雅南看来,这便是两情相悦。

    只不过总患得患失,卫葭心知她这般溺进去早晚伤透她的一颗拳拳爱慕心,旁敲侧击过两次,不知有心还是无意,严雅南避重就轻躲了过去,时间长了,卫葭便也不说了。

    如今她这么伤神,必然又是别的姬妾受了褚胤青眼,严雅南那边失了褚胤的新意,愈发心神不宁了。

    付春风是个颇有侠义的女子,与严雅南不算额外亲厚,仍旧见不得她伤神,托着腮想了想,偏靥过去:

    “这般久了,总觉得无甚趣味,不若泛舟湖上,好歹不负春光。”

    严雅南哪有心去游湖,连连摆手拒绝,卫葭细细看了严雅南的姿容,点头道:

    “那事距今也不算久,游湖实在难为,不若换成自雨亭,近日雨落得勤快,落下来便是天然的珠帘,很有一番兴味。前些日子太子妃送过来几匹布,我裁成了几套衣服,正趁着时机,雅南不若先去换上,好教我看看合适不合适。”

    严雅南不好再拒绝,红着眼去换衣服,付春风觉着意外:“我以为你不愿意掺和她的事。”

    卫葭挑了挑眉,悠悠叹道:“好歹相处这么久,她因为安悦的事情伤神如此,也就搭把手,能帮则帮罢。”

    安悦是早先便已入了东宫的侍妾,姿容妩媚,很是勾人,颇得褚胤喜爱,严雅南虽也得宠,不比安悦心窍玲珑,两人一对上,常常是严雅南失落而归。

    卫葭先前开口让严雅南不必再绣香囊,也是因为安悦早已做了个递过去,结果惹得严雅南落泪,卫葭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只不过……卫葭并不确定能否争得过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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