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山影幢幢，热闹了一整天的边关城镇，此时静如死物。
月黑风高，挂在酒楼客栈外招揽生意的幌子被一阵若有似无的风吹起，掀起一点声响，晃动的风幡像月光下摇曳的鬼影。
几只鸦雀掠过四下无人的长街，又带起一阵不小的惊风。静默了片刻，一个人影从一旁狭窄的暗巷中晃了出来，大摇大摆地走上了长街。
那人摇摇晃晃，手里还提溜着一个酒壶。乍一看以为是个醉酒的粗鄙大汉，可风乍起，吹动那人发丝和衣角，借着幽微的月光，倒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身型来——那是一道极纤长的身影，似是披着一层浅色纱衣，虽走得左摇右晃，步履却丝毫不乱。腰间环佩相撞，裙裾落地，随着身子晃动漾起层层叠叠的弧度，每踏一步，脚下都像是开出一朵花来。
月光追在她身后，仿佛有朦胧烟雾笼罩，这哪是什么醉酒大汉，分明是从天上落到凡间的“仙女”——如果忽略掉她醉醺醺的脚步和手里拎着的酒壶的话...
突然，那“仙女”停了下来，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转了个圈，旋即一仰头，将壶中所剩不多的酒一口闷掉。
赵漓喝得开心极了，将空落落的酒壶举起来晃了晃，像是意犹未尽。
她在镇上胡闹了一整晚，喝了酒逛了窑子，想到自己是偷跑出来的，又不想太早被抓回去，索性找了个地方躲起来，等街市都关张了再出去。但光躲起来太无聊了，又多买了几壶好酒，见喝得差不多见底了，这才拍拍屁股偷摸回了镇上。
赵漓打算在客栈凑合一晚，明天一早再溜回驿站。
此招“金蝉脱壳”，又名“瞒天过海”，甚妙，甚妙！
赵漓满心得意，摆弄起腰间的玉佩——本来挂了好些个的，但跑得太急没带钱，便拿其中几个换了花酒钱，剩下的选择不多，她又挑了个色泽最普通的准备拿去再换一晚客栈。
这样想便这样做了，赵漓一手提溜着空酒壶，一手提着曳地的裙摆，浪荡公子哥儿似地行至街尾，寻了个角落偏僻的店，今天难得心情好，她可不想被什么不速之客打扰。
大概是老天看不得她过得太得意，正想着，不速之客就来了。
“呦，这是哪家的小美人儿啊？”
不远处传来一句轻佻的调笑，还夹杂着几声暧昧不明的口哨声。
赵漓心下一恶，冷眼侧头看过去，几个穿着不像寻常布衣的男人正歪歪扭扭地靠在已经打了烊的酒肆门前，一脸不怀好意的看着自己。
见赵漓目光跟了过来，穿得最浮夸的那个站起了身，踉踉跄跄地向她走了过去。此时恰好一片黑云遮挡住月光，赵漓看不清楚那人的脸，但凭借那竹竿似的身形、和走起路来虚浮的脚步，她就可以断定——
这人八成是纵欲过度，肾虚来的。
果不其然，那人走近，没剩几两肉的脸上，只剩下一对鱼泡似的眼，眼下乌青，像只被妖精吸干精气，打回原形的尖嘴猴腮的鸡精。
命不久矣的样子。
赵漓没说话，默默看着那只“鸡精”走近，这人像是为头的，其他几个小弟跟在后面笑得谄媚。
“这么晚了，在外面多危险啊...”男人伸出手，脸上堆起恶心的笑：“别怕，小爷我送你回家...”
“对呀姑娘，跟咱们张公子走。这可是县太爷家的大公子，以后少不了你吃香喝辣...”
那人打着酒嗝，一双混沌的眼色眯眯地盯着赵漓瞧——刚才隔得有些远看不清眉目，可瞧见那身段，凭借自己多年混迹酒肉声色之地的经验，这一定是个美人，还是个不一般的美人。想到这里，他便更心急了，伸手就要往前去摸。彼时云雾松开了一掬月光，借着幽微的光亮，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走近了一瞧，还是被她白得发亮的脸和透着倨傲的眼晃得走了神。
——边关荒凉，风沙折人，从未见过这样一朵明亮娇嫩的花。
那几个登徒子像是看呆了，眼睛发直耳朵嗡嗡的，却看见那朵娇花张开嘴，缓缓吐出一个字：
“滚。”
恶心、烦躁、想吐...
垂在身侧的手拢紧了宽大的袖袍——今天情况特殊，身边没有暗卫跟着，她又特意“作死”自己走到了这么偏僻荒凉的地方...赵漓忍住了心里那股想杀人的冲动，她不愿节外生枝，只想安静地自己渡过这一晚。因为等天一亮，她又要做回那个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解忧郡主”。
冷冷看了那不知死活的“鸡精”一眼，赵漓转身就想往客栈里走。
但喝多了酒的人被身边的狗腿子这么一怂恿，哪里肯放过她，色向胆边生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别走呀小娘子，客栈有什么好住的，跟小爷走，我那儿可比这好多了！”
说着便将她用力往外拽，赵漓很瘦，细长的一条被他拉得一趔趄，差点摔个狗吃屎。
“放开！”这下赵漓终于动怒，压低了嗓子一吼，原本下垂的眉眼忽然往上一挑，狠戾地瞪住他。细长的眼尾被怒气染红，又因为喝了酒，一双眼似将满未满的月亮，晶莹圆润，比平常更亮了些。这样没有什么威严的嗔怒，落在别有用心的人眼里，像是欲语还休的勾引。
没被他拉住的那只手再度摸上了袖箭的机括，不忍了，先废他一只手再说！
色字头上一把刀的那人丝毫没有察觉赵漓的杀意，见她沉默不语，还以为是自己的威逼利诱奏效了，当下一喜，脸上褶子起了堆，另一只手又摸了上来——赵漓还没来得及让他血溅当场，藏着袖箭的手又被他死死捏住。
果然，犹豫就会败北。
这下好了，虎口隔着衣袖正好卡住机括，箭发不出来，喝多了酒的人气性又大，赵漓两步一趔趄，拉扯间竟被推搡着走远了好几十步。
没有人来帮她。
赵漓被拉得手腕生疼，踉跄间她瞅准时机，脚步往前一抬正中那人膝盖窝。这一脚她用了十成力，那人本就脚步虚浮，被这么精准一击顺着力道就笔直往前跪了下去，还因为惯性，顺便摔了个四脚朝地。
赵漓趁机甩开了他的手，电光火石间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迅速刺了下去——尖锐的簪头不偏不倚，正中他后心三寸。
“啊——！”鲜血喷溅，一声鬼叫。
其他人反应过来，立马骂骂咧咧向赵漓围了过来，赵漓扫了那“鸡精”一眼，他瘫软在地上，一只手努力地想要绕到后颈，却因为牵一发动全身，只能蜷缩着阴暗爬行。
自作孽——赵漓嗤笑一声，但很快就发现，自己现下的处境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被三五个醉汉团团围住，每个人眼里都闪着既兴奋又令人作恶的光。赵漓茫然地眨了眨眼。
怕什么，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么。
深陷险境，叫天不应，如果不是老天眷顾，她早不知死过多少回。
不——她抬手抹了抹脸，眼神又复清明。
老天从来没眷顾过她，她一直一直，都是靠自己在活着。
手指覆上袖箭，短短一息之间，脑中已闪过无数种可能的画面——她不能有事，就算是遭遇不测也不能死在这里。若真是难堪忍受，就拉上这些人垫背，到了地府再向阎王爷告上一状，倘若阎王不管，那她就拆了阎王殿，谁也别想再投胎！
于是，本着“能杀一个是一个”的想法，赵漓举起手臂，对准其中一人眉心，手指暗暗用力。
一声蜂鸣似的轻响划过耳廓，就在这时，赵漓终于扣下机括，短箭“噌”地一声贴袖划出，却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金石刺入皮肤的声音。
原本近在咫尺的人忽然四散向外飞出去几丈远，狠狠砸在不远处酒肆外的木桩上，骨头跌落在地和皮肉绽开的声音此起彼伏，紧接着，是一声声嚎啕的哀鸣。
而刚刚从赵漓袖中射出去的那支箭，正牢牢钉在了其中一人正上方的桩子上，因为机关力道太大，露在外面的箭身还有轻微抖动。
没有射中。
手臂因为后坐力微微发颤，赵漓喘了口气。
一个黑影蓦地凭空从天而降，带起阵阵惊风，赵漓怔怔地看着那人降落下来的那片房顶——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上面的？
脚尖落地，还来不及看清模样，就见他身形飞快地往旁边一闪，利刃出鞘的声音传入耳，她甚至都看不清他手中所执兵器，只觉得道道寒光刺眼而过，顷刻之间手起刀落，刚刚还嚣张跋扈的几个人瞬间便没了声息。
死得不能再透。
赵漓有些恍惚，这一天大起大落好几次，停了一下的心再度恢复跳动，她竟然还有些激动。
那令她神魂激荡的“罪魁祸首”此时背对着她，稀疏的月光照下来，整个人像是闪闪发光一样，可他浑然不觉老天的“偏爱”，只将手中沾了血的兵器往袖口擦了擦，冷漠地还刀入鞘。
赵漓终于看清了那是把什么兵器。
刀短而窄，且有弧度，刀柄处吊着一块铜牌，上面隐约、依稀、好像刻着...
赵漓慢慢将目光从刀上挪开，看向别处——飞鱼蟒纹、醒红披风、一丝不苟的帽饰，还有那缓慢转过来、白天关外草原惊鸿一瞥的脸...
看来老天不是完全弃她于不顾的。
赵漓慢慢冷静下来，淡定地看着陆忱向自己走来。他脸色看起来算不上很好，但也可能是这人天生长了冷脸，眉头压下来的时候便叫人觉得不可接近。
但当真赏心悦目。
赵漓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陆忱，他方才杀了人，身上却滴血不沾，心情也好似没受到影响，眼观鼻鼻观心地停在了离她两三步远的距离，然后双手抱拳，微微低头——
“属下救驾来迟，请郡主恕罪。”
声音没什么起伏，却意外地温柔好听，尤其落在像赵漓这种“劫后余生”的人耳里。
生平第一次，赵漓被英雄救美。此时月光扒开了点夜幕的缝隙，兜头照下来，洒在陆忱背后，像镀了一层碎金子，赵漓被晃得有些头晕。白天来不及细看，现下他就站在面前，即使弓起身子还是比自己高出了半个头，平时那双充满威严的眼此刻微微下垂着，但眼尾却上扬起一个十分勾人的弧度，双眼皮从眼角开至眼尾，越往后走弧度越大。
无端有种惹人怜爱的感觉。
从一开始弄那出“狸猫换太子”的把戏，只因路途遥远，她不想这么毫无波澜、按部就班地到达目的地。在她眼里，京城和瓦剌没什么不同，无非是毛坯囚笼和富贵囚笼的区别，又老听罗鸣空他们在耳边叨叨，把陆忱传得神乎其神，说什么有机会一定要切磋切磋，这才有了南星那番挑衅的话语。
现在看来，这陆忱不仅本事了得，美貌也是上乘。
赵漓保持着没什么情绪的表情，目光从默默端详到直白打量，还带着点探寻的意味，和刚才那帮登徒子别无二致。
赵漓生得好，以往若是被她这对月芽似的眼仔细瞧上一番，那人只怕是要被迷得晕头转向，可惜陆大人秉公无私，她不说话，他也就不起来——不起来就看不到她。
“咳咳...”收起那副登徒浪子的模样，赵漓清了清嗓子，话到了嘴边还没来得及吐出来，匆促的脚步声就打断了她，十来个锦衣卫不知从哪冒了出来，齐刷刷站在陆忱身后，形成一个整齐的队形：“属下救驾来迟，请郡主赎罪！”
青年浑厚的嗓音划破夜空，赵漓顿觉索然无味，只懒懒扫了他们一眼：“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郡主？”
没有指名道姓，但她是看着陆忱说的。
陆忱五感敏锐，收回手直起身，平静地看了看她，又瞄向了她腰间的环佩：“郡主走得匆忙，身上定是没带什么银两。下官猜测郡主定会拿周身值钱之物做典当，问了几个店家，描绘出郡主的穿着，这才寻到这里。”
“哦。”那蹩脚的“瞒天过海”的戏码没能骗住他们，赵漓也没问他是怎么发现自己在驿站不见的，因为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
陆忱道：“天黑风高，郡主玩够了，就请和下官回驿站，明早还要赶路。”说完便抬手给了个示意——身后金羽卫得令，开始清扫陆忱刚才的“杀人现场”。
赵漓站在原地没动，弯了弯眉眼，努力露出一个哭丧的表情：“陆大人，我手疼。”
赵漓此人，八十斤的身体里七十九斤都是反骨，她那暴戾的父汗也觉得她身上该有自己“无毒不丈夫”的血统，索性由着她时不时发疯。赵漓“无恶不作”惯了，是以现在，她又将“调戏陆大人”作为自己新的恶趣。
陆忱脚步一顿，目光平直地看过来，忽略掉她语气里的矫揉，道：“驿站中有医馆，那些人喝了酒力气比寻常大，郡主还是早些...”
“腿也疼。”她扁扁嘴，眼里隐有泪光：“陆大人，你们来得这么迟，你说我该不该和皇帝表哥说道说道？”
两人目光在清冷月光下交错，都是生得极好的皮相，远远望去，一高一低，一威武一柔弱，画面是赏心悦目的，按照话本子里的发展，应当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可他们俩之间却怎么都瞧不出半点旖旎，目光交汇，空气里劈啦啪啦闪着一股微妙的火药味。
清理完“战场”的圆脸金羽卫手里捧着个什么东西跑了过来，刚凑近就听了个模糊的话尾，以为赵漓在对陆忱发难——糟糕，郡主在生气？这是岳昭的第一反应。
这帮天潢贵胄都各有各的脾气，一不留神就容易得罪，虽说金羽卫平日里在皇城横着走，但他官职微末，唬唬寻常等级官员也就罢了，可赵漓不一样。
先皇亲姐——和乐长公主之女，当今圣上的亲表妹，外有瓦剌做后盾，内有圣上御笔亲封，这种身份，他一个小小百户可得罪不起。
何况郡主漂亮归漂亮，却丝毫不耽误她给人的“看上去就不好相处”的第一印象。
岳昭不假思索，腿脚当即打了个旋笔直单膝跪下：“郡主，是属下救驾来迟，请郡主恕罪！”
态度诚恳，声如洪钟。
赵漓没说话，只“幽怨”地看着陆忱，陆忱不慌，低头避开那道直白的目光，从容应答：“郡主这招‘狸猫换太子’实在妙极，是下官失察。回京后郡主理应禀告圣上，治下官护卫不力之罪。”
不卑不亢、见招拆招——陆大人见惯大场面，此等刁难他压根不放在心上。
见他无心与自己周旋，赵漓也没了兴致，于是脸一抹，“扑哧”一下笑出声。
“陆大人，我跟你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岳昭正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谁知这郡主说翻脸就翻脸，比他娘烙饼的动作都快，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重重咳了两声。
陆忱警告的眼光扫过岳昭涨得像猪肝的脸，后者立刻不敢支声了——没咳出来的口水卡在喉咙里，憋得他整张脸红得赛关公。
“既然郡主不怪罪，就请跟下官回驿站。”
赵漓识趣点头，大度地伸手一指，对还跪在地上的岳昭道：“起来吧，下次想咳就咳，不用忍着。”
岳昭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揣着兜里的东西刚想起身，余光又瞥见赵漓转过身来，吓得他膝盖又是一软——重新跪回了地上。
怎么一看见这郡主膝盖就发软，老想跪呢...
岳昭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只听见赵漓那脆生生的声音缓缓道：“除了我不准的时候。”
说罢便等也不等，扬长而去。
这郡主...当真霸道...
“起来吧。”陆忱睨了他一眼，凉凉道：“慌什么？”
岳昭又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站起身便将兜里的东西双手奉上：“大人，方才打斗中，您的东西掉了。”
他手里捧着的，是一枚模样精致，看上去却已有些年头的玉玦。
陆忱“嗯”了一声，准备将玉玦放入胸前衣襟，就这片刻功夫，赵漓又折了回来，盯着他手里的东西，奇道：“大人这玉玦好生精致，是从哪里弄来的宝贝？”
陆忱手一拢，不给赵漓看真切的机会，玉玦便滑进了衣领。
“陆大人真小气，看都不给看？”她这话看似是在说玉玦，实则眼睛直勾勾盯着陆忱，不知究竟是在说人还是说物。
“下官私物，郡主见笑了。”
言外之意就是——你管太多了。
在旁“观战”的岳昭脑门上的汗又要滴下来了，生怕郡主发怒。可赵漓丝毫不恼，反而笑嘻嘻地恭维他起来：“陆大人铁面无私，绝不摧眉折腰事权贵，赵漓十分敬佩。”
阴晴不定，满嘴跑马车。
这是陆忱对赵漓的第一印象。
但无妨，左右都是执行公务，对着个小姑娘总好过对着一帮贪官走匪。
可很快，陆忱就发现自己错了——
赵漓是小姑娘，但绝不是寻常的好打发的姑娘。她甚至非常、非常、非常难缠。
月黑风高，挂在酒楼客栈外招揽生意的幌子被一阵若有似无的风吹起，掀起一点声响，晃动的风幡像月光下摇曳的鬼影。
几只鸦雀掠过四下无人的长街，又带起一阵不小的惊风。静默了片刻，一个人影从一旁狭窄的暗巷中晃了出来，大摇大摆地走上了长街。
那人摇摇晃晃，手里还提溜着一个酒壶。乍一看以为是个醉酒的粗鄙大汉，可风乍起，吹动那人发丝和衣角，借着幽微的月光，倒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身型来——那是一道极纤长的身影，似是披着一层浅色纱衣，虽走得左摇右晃，步履却丝毫不乱。腰间环佩相撞，裙裾落地，随着身子晃动漾起层层叠叠的弧度，每踏一步，脚下都像是开出一朵花来。
月光追在她身后，仿佛有朦胧烟雾笼罩，这哪是什么醉酒大汉，分明是从天上落到凡间的“仙女”——如果忽略掉她醉醺醺的脚步和手里拎着的酒壶的话...
突然，那“仙女”停了下来，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转了个圈，旋即一仰头，将壶中所剩不多的酒一口闷掉。
赵漓喝得开心极了，将空落落的酒壶举起来晃了晃，像是意犹未尽。
她在镇上胡闹了一整晚，喝了酒逛了窑子，想到自己是偷跑出来的，又不想太早被抓回去，索性找了个地方躲起来，等街市都关张了再出去。但光躲起来太无聊了，又多买了几壶好酒，见喝得差不多见底了，这才拍拍屁股偷摸回了镇上。
赵漓打算在客栈凑合一晚，明天一早再溜回驿站。
此招“金蝉脱壳”，又名“瞒天过海”，甚妙，甚妙！
赵漓满心得意，摆弄起腰间的玉佩——本来挂了好些个的，但跑得太急没带钱，便拿其中几个换了花酒钱，剩下的选择不多，她又挑了个色泽最普通的准备拿去再换一晚客栈。
这样想便这样做了，赵漓一手提溜着空酒壶，一手提着曳地的裙摆，浪荡公子哥儿似地行至街尾，寻了个角落偏僻的店，今天难得心情好，她可不想被什么不速之客打扰。
大概是老天看不得她过得太得意，正想着，不速之客就来了。
“呦，这是哪家的小美人儿啊？”
不远处传来一句轻佻的调笑，还夹杂着几声暧昧不明的口哨声。
赵漓心下一恶，冷眼侧头看过去，几个穿着不像寻常布衣的男人正歪歪扭扭地靠在已经打了烊的酒肆门前，一脸不怀好意的看着自己。
见赵漓目光跟了过来，穿得最浮夸的那个站起了身，踉踉跄跄地向她走了过去。此时恰好一片黑云遮挡住月光，赵漓看不清楚那人的脸，但凭借那竹竿似的身形、和走起路来虚浮的脚步，她就可以断定——
这人八成是纵欲过度，肾虚来的。
果不其然，那人走近，没剩几两肉的脸上，只剩下一对鱼泡似的眼，眼下乌青，像只被妖精吸干精气，打回原形的尖嘴猴腮的鸡精。
命不久矣的样子。
赵漓没说话，默默看着那只“鸡精”走近，这人像是为头的，其他几个小弟跟在后面笑得谄媚。
“这么晚了，在外面多危险啊...”男人伸出手，脸上堆起恶心的笑：“别怕，小爷我送你回家...”
“对呀姑娘，跟咱们张公子走。这可是县太爷家的大公子，以后少不了你吃香喝辣...”
那人打着酒嗝，一双混沌的眼色眯眯地盯着赵漓瞧——刚才隔得有些远看不清眉目，可瞧见那身段，凭借自己多年混迹酒肉声色之地的经验，这一定是个美人，还是个不一般的美人。想到这里，他便更心急了，伸手就要往前去摸。彼时云雾松开了一掬月光，借着幽微的光亮，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走近了一瞧，还是被她白得发亮的脸和透着倨傲的眼晃得走了神。
——边关荒凉，风沙折人，从未见过这样一朵明亮娇嫩的花。
那几个登徒子像是看呆了，眼睛发直耳朵嗡嗡的，却看见那朵娇花张开嘴，缓缓吐出一个字：
“滚。”
恶心、烦躁、想吐...
垂在身侧的手拢紧了宽大的袖袍——今天情况特殊，身边没有暗卫跟着，她又特意“作死”自己走到了这么偏僻荒凉的地方...赵漓忍住了心里那股想杀人的冲动，她不愿节外生枝，只想安静地自己渡过这一晚。因为等天一亮，她又要做回那个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解忧郡主”。
冷冷看了那不知死活的“鸡精”一眼，赵漓转身就想往客栈里走。
但喝多了酒的人被身边的狗腿子这么一怂恿，哪里肯放过她，色向胆边生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别走呀小娘子，客栈有什么好住的，跟小爷走，我那儿可比这好多了！”
说着便将她用力往外拽，赵漓很瘦，细长的一条被他拉得一趔趄，差点摔个狗吃屎。
“放开！”这下赵漓终于动怒，压低了嗓子一吼，原本下垂的眉眼忽然往上一挑，狠戾地瞪住他。细长的眼尾被怒气染红，又因为喝了酒，一双眼似将满未满的月亮，晶莹圆润，比平常更亮了些。这样没有什么威严的嗔怒，落在别有用心的人眼里，像是欲语还休的勾引。
没被他拉住的那只手再度摸上了袖箭的机括，不忍了，先废他一只手再说！
色字头上一把刀的那人丝毫没有察觉赵漓的杀意，见她沉默不语，还以为是自己的威逼利诱奏效了，当下一喜，脸上褶子起了堆，另一只手又摸了上来——赵漓还没来得及让他血溅当场，藏着袖箭的手又被他死死捏住。
果然，犹豫就会败北。
这下好了，虎口隔着衣袖正好卡住机括，箭发不出来，喝多了酒的人气性又大，赵漓两步一趔趄，拉扯间竟被推搡着走远了好几十步。
没有人来帮她。
赵漓被拉得手腕生疼，踉跄间她瞅准时机，脚步往前一抬正中那人膝盖窝。这一脚她用了十成力，那人本就脚步虚浮，被这么精准一击顺着力道就笔直往前跪了下去，还因为惯性，顺便摔了个四脚朝地。
赵漓趁机甩开了他的手，电光火石间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迅速刺了下去——尖锐的簪头不偏不倚，正中他后心三寸。
“啊——！”鲜血喷溅，一声鬼叫。
其他人反应过来，立马骂骂咧咧向赵漓围了过来，赵漓扫了那“鸡精”一眼，他瘫软在地上，一只手努力地想要绕到后颈，却因为牵一发动全身，只能蜷缩着阴暗爬行。
自作孽——赵漓嗤笑一声，但很快就发现，自己现下的处境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被三五个醉汉团团围住，每个人眼里都闪着既兴奋又令人作恶的光。赵漓茫然地眨了眨眼。
怕什么，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么。
深陷险境，叫天不应，如果不是老天眷顾，她早不知死过多少回。
不——她抬手抹了抹脸，眼神又复清明。
老天从来没眷顾过她，她一直一直，都是靠自己在活着。
手指覆上袖箭，短短一息之间，脑中已闪过无数种可能的画面——她不能有事，就算是遭遇不测也不能死在这里。若真是难堪忍受，就拉上这些人垫背，到了地府再向阎王爷告上一状，倘若阎王不管，那她就拆了阎王殿，谁也别想再投胎！
于是，本着“能杀一个是一个”的想法，赵漓举起手臂，对准其中一人眉心，手指暗暗用力。
一声蜂鸣似的轻响划过耳廓，就在这时，赵漓终于扣下机括，短箭“噌”地一声贴袖划出，却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金石刺入皮肤的声音。
原本近在咫尺的人忽然四散向外飞出去几丈远，狠狠砸在不远处酒肆外的木桩上，骨头跌落在地和皮肉绽开的声音此起彼伏，紧接着，是一声声嚎啕的哀鸣。
而刚刚从赵漓袖中射出去的那支箭，正牢牢钉在了其中一人正上方的桩子上，因为机关力道太大，露在外面的箭身还有轻微抖动。
没有射中。
手臂因为后坐力微微发颤，赵漓喘了口气。
一个黑影蓦地凭空从天而降，带起阵阵惊风，赵漓怔怔地看着那人降落下来的那片房顶——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上面的？
脚尖落地，还来不及看清模样，就见他身形飞快地往旁边一闪，利刃出鞘的声音传入耳，她甚至都看不清他手中所执兵器，只觉得道道寒光刺眼而过，顷刻之间手起刀落，刚刚还嚣张跋扈的几个人瞬间便没了声息。
死得不能再透。
赵漓有些恍惚，这一天大起大落好几次，停了一下的心再度恢复跳动，她竟然还有些激动。
那令她神魂激荡的“罪魁祸首”此时背对着她，稀疏的月光照下来，整个人像是闪闪发光一样，可他浑然不觉老天的“偏爱”，只将手中沾了血的兵器往袖口擦了擦，冷漠地还刀入鞘。
赵漓终于看清了那是把什么兵器。
刀短而窄，且有弧度，刀柄处吊着一块铜牌，上面隐约、依稀、好像刻着...
赵漓慢慢将目光从刀上挪开，看向别处——飞鱼蟒纹、醒红披风、一丝不苟的帽饰，还有那缓慢转过来、白天关外草原惊鸿一瞥的脸...
看来老天不是完全弃她于不顾的。
赵漓慢慢冷静下来，淡定地看着陆忱向自己走来。他脸色看起来算不上很好，但也可能是这人天生长了冷脸，眉头压下来的时候便叫人觉得不可接近。
但当真赏心悦目。
赵漓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陆忱，他方才杀了人，身上却滴血不沾，心情也好似没受到影响，眼观鼻鼻观心地停在了离她两三步远的距离，然后双手抱拳，微微低头——
“属下救驾来迟，请郡主恕罪。”
声音没什么起伏，却意外地温柔好听，尤其落在像赵漓这种“劫后余生”的人耳里。
生平第一次，赵漓被英雄救美。此时月光扒开了点夜幕的缝隙，兜头照下来，洒在陆忱背后，像镀了一层碎金子，赵漓被晃得有些头晕。白天来不及细看，现下他就站在面前，即使弓起身子还是比自己高出了半个头，平时那双充满威严的眼此刻微微下垂着，但眼尾却上扬起一个十分勾人的弧度，双眼皮从眼角开至眼尾，越往后走弧度越大。
无端有种惹人怜爱的感觉。
从一开始弄那出“狸猫换太子”的把戏，只因路途遥远，她不想这么毫无波澜、按部就班地到达目的地。在她眼里，京城和瓦剌没什么不同，无非是毛坯囚笼和富贵囚笼的区别，又老听罗鸣空他们在耳边叨叨，把陆忱传得神乎其神，说什么有机会一定要切磋切磋，这才有了南星那番挑衅的话语。
现在看来，这陆忱不仅本事了得，美貌也是上乘。
赵漓保持着没什么情绪的表情，目光从默默端详到直白打量，还带着点探寻的意味，和刚才那帮登徒子别无二致。
赵漓生得好，以往若是被她这对月芽似的眼仔细瞧上一番，那人只怕是要被迷得晕头转向，可惜陆大人秉公无私，她不说话，他也就不起来——不起来就看不到她。
“咳咳...”收起那副登徒浪子的模样，赵漓清了清嗓子，话到了嘴边还没来得及吐出来，匆促的脚步声就打断了她，十来个锦衣卫不知从哪冒了出来，齐刷刷站在陆忱身后，形成一个整齐的队形：“属下救驾来迟，请郡主赎罪！”
青年浑厚的嗓音划破夜空，赵漓顿觉索然无味，只懒懒扫了他们一眼：“你怎么知道我就是郡主？”
没有指名道姓，但她是看着陆忱说的。
陆忱五感敏锐，收回手直起身，平静地看了看她，又瞄向了她腰间的环佩：“郡主走得匆忙，身上定是没带什么银两。下官猜测郡主定会拿周身值钱之物做典当，问了几个店家，描绘出郡主的穿着，这才寻到这里。”
“哦。”那蹩脚的“瞒天过海”的戏码没能骗住他们，赵漓也没问他是怎么发现自己在驿站不见的，因为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
陆忱道：“天黑风高，郡主玩够了，就请和下官回驿站，明早还要赶路。”说完便抬手给了个示意——身后金羽卫得令，开始清扫陆忱刚才的“杀人现场”。
赵漓站在原地没动，弯了弯眉眼，努力露出一个哭丧的表情：“陆大人，我手疼。”
赵漓此人，八十斤的身体里七十九斤都是反骨，她那暴戾的父汗也觉得她身上该有自己“无毒不丈夫”的血统，索性由着她时不时发疯。赵漓“无恶不作”惯了，是以现在，她又将“调戏陆大人”作为自己新的恶趣。
陆忱脚步一顿，目光平直地看过来，忽略掉她语气里的矫揉，道：“驿站中有医馆，那些人喝了酒力气比寻常大，郡主还是早些...”
“腿也疼。”她扁扁嘴，眼里隐有泪光：“陆大人，你们来得这么迟，你说我该不该和皇帝表哥说道说道？”
两人目光在清冷月光下交错，都是生得极好的皮相，远远望去，一高一低，一威武一柔弱，画面是赏心悦目的，按照话本子里的发展，应当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可他们俩之间却怎么都瞧不出半点旖旎，目光交汇，空气里劈啦啪啦闪着一股微妙的火药味。
清理完“战场”的圆脸金羽卫手里捧着个什么东西跑了过来，刚凑近就听了个模糊的话尾，以为赵漓在对陆忱发难——糟糕，郡主在生气？这是岳昭的第一反应。
这帮天潢贵胄都各有各的脾气，一不留神就容易得罪，虽说金羽卫平日里在皇城横着走，但他官职微末，唬唬寻常等级官员也就罢了，可赵漓不一样。
先皇亲姐——和乐长公主之女，当今圣上的亲表妹，外有瓦剌做后盾，内有圣上御笔亲封，这种身份，他一个小小百户可得罪不起。
何况郡主漂亮归漂亮，却丝毫不耽误她给人的“看上去就不好相处”的第一印象。
岳昭不假思索，腿脚当即打了个旋笔直单膝跪下：“郡主，是属下救驾来迟，请郡主恕罪！”
态度诚恳，声如洪钟。
赵漓没说话，只“幽怨”地看着陆忱，陆忱不慌，低头避开那道直白的目光，从容应答：“郡主这招‘狸猫换太子’实在妙极，是下官失察。回京后郡主理应禀告圣上，治下官护卫不力之罪。”
不卑不亢、见招拆招——陆大人见惯大场面，此等刁难他压根不放在心上。
见他无心与自己周旋，赵漓也没了兴致，于是脸一抹，“扑哧”一下笑出声。
“陆大人，我跟你开个玩笑，你怎么还当真了呢？”
岳昭正跪在地上诚惶诚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谁知这郡主说翻脸就翻脸，比他娘烙饼的动作都快，一口气险些没提上来，重重咳了两声。
陆忱警告的眼光扫过岳昭涨得像猪肝的脸，后者立刻不敢支声了——没咳出来的口水卡在喉咙里，憋得他整张脸红得赛关公。
“既然郡主不怪罪，就请跟下官回驿站。”
赵漓识趣点头，大度地伸手一指，对还跪在地上的岳昭道：“起来吧，下次想咳就咳，不用忍着。”
岳昭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揣着兜里的东西刚想起身，余光又瞥见赵漓转过身来，吓得他膝盖又是一软——重新跪回了地上。
怎么一看见这郡主膝盖就发软，老想跪呢...
岳昭擦了擦脑门上的汗，只听见赵漓那脆生生的声音缓缓道：“除了我不准的时候。”
说罢便等也不等，扬长而去。
这郡主...当真霸道...
“起来吧。”陆忱睨了他一眼，凉凉道：“慌什么？”
岳昭又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站起身便将兜里的东西双手奉上：“大人，方才打斗中，您的东西掉了。”
他手里捧着的，是一枚模样精致，看上去却已有些年头的玉玦。
陆忱“嗯”了一声，准备将玉玦放入胸前衣襟，就这片刻功夫，赵漓又折了回来，盯着他手里的东西，奇道：“大人这玉玦好生精致，是从哪里弄来的宝贝？”
陆忱手一拢，不给赵漓看真切的机会，玉玦便滑进了衣领。
“陆大人真小气，看都不给看？”她这话看似是在说玉玦，实则眼睛直勾勾盯着陆忱，不知究竟是在说人还是说物。
“下官私物，郡主见笑了。”
言外之意就是——你管太多了。
在旁“观战”的岳昭脑门上的汗又要滴下来了，生怕郡主发怒。可赵漓丝毫不恼，反而笑嘻嘻地恭维他起来：“陆大人铁面无私，绝不摧眉折腰事权贵，赵漓十分敬佩。”
阴晴不定，满嘴跑马车。
这是陆忱对赵漓的第一印象。
但无妨，左右都是执行公务，对着个小姑娘总好过对着一帮贪官走匪。
可很快，陆忱就发现自己错了——
赵漓是小姑娘，但绝不是寻常的好打发的姑娘。她甚至非常、非常、非常难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