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温熙公主生辰,李会景转赠三百户食邑于公主,引起了太子注意。后来才查明,邧王自往北域起,就封存太府寺所收税负不用了。”

    太府寺是替“分食诸郡”的皇亲国戚收封户税物的官署,可以说宫内众皇子公主的收入,都经由太府寺收征,最后在一并支付给诸人。

    关洛错愕不已:“他在北域官职算起来不过是个五品,一直以来居然只靠着俸禄过活?”

    关蒲冲应道:“不止如此,四月起,邧王不知动用何处的钱财,在大祁各地,托人购置了田宅。”

    关洛脑袋里嗡的一声,“邧王有…退隐之意?”

    关蒲冲闻言,似是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半晌,才道:“如此…我好歹不算罪孽过重。”

    ——

    北域多经战火,短短牒文,实未在长安寻常百姓重掀起惊涛巨浪。

    关氏一族出了败类,大势已去,朝中有人弹冠相庆,有人自命难保。

    但都心照不宣地隐去了李会景。

    明迦和关定一离开北域,李会景立即收拾人马,准备秘密前往北域一边关小镇——扎德。

    他动身前一日,在府内和人议事,下人报明迦叔父察克恩忽然前来求见。

    察克恩和赫叶置办了一处小院子,如同其他居住于大祁的异民一样,彻底过上了寻常小民的日子。

    察克恩从郊野步行了二十余里到了邧王府,李会景一出门,就看到他布衣简履,席地而坐,正解下手巾擦汗。

    他突然有些恍惚,回了神,俯身行了子婿礼,“叔父。”

    察克恩手中动作未停,笑着打量他:“见过邧王殿下。”

    他口中行礼,其实知道李会景不计较,所以依旧盘腿坐着。

    李会景见状,也拂袍坐了下来。

    他终于擦净了汗,开口清爽:“老夫先声明,老夫敬仰殿下已久,今日前来可不只是为了我那侄女。”

    他口带揶揄,李会景颔首听着,居然听明白了他是何意。

    原是他受伤后,每日冷汗不止,夜里被褥要湿两三回。府医看过也说并无良方,只能先将养着。

    明迦还是在问府医李会景病况时才知道这回事。彼时府医叹气道:“再好的药,也抵不过日日不得安寝啊。”

    她觉得这话奇怪,“葛大夫这是何意?”

    葛大夫欲搪塞过去,却被明迦一直追着问,最后没了招道:“殿下发汗甚重,夜里又不肯喊人!生生忍着,又怎会睡得好!”

    她想起来叔父察克恩实际精通讫罗土医,请他来一看或许能有些办法。

    所以一日她起了个大早,去后园逛了半日,终于挑了一颗长势十分旺盛的狗尾巴草,将它小心翼翼地移植进了一个粗陶花盆里,然后抱进了李会景卧房。

    他乌发雪衣倚在窗边,手捧书卷。偶得清风一阵,惹得窗外梨花扑簌乱坠,细细碎碎地飘落到他的肩头发上。他坐于暖曦之中,周身似有清辉流转。

    明迦一进来先没看他,环视一圈室内,左看右逛,终于挑了在他惯用的绿漆案上放下了那盆草。

    放罢俯身轻抚草叶:“你长得最旺,我特许你陪着李会景养病,一定也要让他快些好起来。”

    李会景失笑,抬眸看向她。

    明迦坦坦荡荡地朝他走来:“我今日听闻谭千韦的小名是二狗,觉得你们祁人说贱名儿好养活,好像不无道理。”

    她借口去看他手中的书名,蹭了一下他的肩膀,眨巴眨巴眼道:“我叔父精通讫罗土方,让他来帮你看看好不好?”

    她的叔父既是医者,更是她的亲者。她眸底盛满欢喜,也是意在介绍他与自己最亲近的家人相识。

    他不记得自己怎样是怎样忍着再靠近她一些的冲动,说出那声“不”的。

    听到回答后,她长而卷的睫毛遮住的眼底还是划过一瞬的失落,随后旋即笑着遮掩,又神色无常地让他督着练字。

    他是怯懦,不敢见她的至亲之人,是出于一种近乎自虐的执念。

    再见到察克恩,他犹豫了一瞬,还是纵着自己叫出了那声“叔父”。

    察克恩也不废话,切入正题:“关蒲江要在扎德反,你要去,却不能没有人手。”

    北域蕃军或听令于安业喆,或已被关蒲江收入麾下,李会景无权无势,人马稀少。

    “我一生飘荡,无国无家,惟愿天下安宁,百姓安生。所以恳请殿下此行,能带上我。”

    他说得缓慢诚恳,有些浑黄的眸底显出经生历死的风霜。

    “叔父言重。”李会景起身拱手,后退一步,“李会景感念不尽。”

    察克恩摆手苦笑:“别看我行将就木,到底也还有些本事。”

    李会景抬身,“她何时与叔父说的。”

    察克恩本不欲提,见他还是猜到了,应道:“不过是走前,见我还是不能彻底抛开俗务,就留了封信,恳我帮你,否则她——”

    “否则如何?”

    察克恩及时住嘴,微带歉意摇头。

    其实明迦根本没提否则,甚至也都未直接提出要察克恩帮他。

    只是她写了信末写这样一段话:

    “殿下曾与我说,除过生死自由,一切皆轻,明迦曾深以为然。可是现在,既已遇见殿下,生死来去,好像皆有了份量,再难潇洒。”

    ——

    一切按着计划进行。安业喆和李会景先是佯装内讧,营造出北域人心不稳的假象。以引诱关蒲江在准备尚不充分的情况之下提前起兵。果然,在目睹扎德军营士兵皆自保逃亡后,关蒲江心浮气躁,于四月廿一日夜,提前攻袭了扎德库营。

    李会景接到信,和总统兵卢桂文兵分两路,包抄扎德,率千余骑直捣敌营后库,尽收其器械、驼马。

    这日黎明,天色将亮。

    李会景和北域总军副督陈显在军帐内商讨活捉关蒲江一事,陈显手下的骑都卫急急奔进来,速递一卷短轴,陈显接过查看,是中郎将吴军如的书笺,上面写着:

    “廿三日子时,一贼人潜入卢将军军帐意图行刺,激斗之中见取命不成,即仓皇出逃。卢大人伤势严重,送医后即昏迷不醒。属下现下压下了消息,还请陈将军、殿下定夺主意。吴军如来报。”

    陈显大惊,将短笺递予李会景,急切地等他反应,压声道:“怎会如此?且不说护卫失守,卢将军的功夫怎么会让贼人近身?”

    李会景沉声:“陈大人怀疑有内鬼。”

    “是。卢将军绝不会如此轻易地中套,那刺客既能得手,又能驾轻就熟地出逃,只能是卢大人营中之人。”

    天色已经大亮,陈显手下之人来报,只等陈大人一声令下便攻城,陈显面色焦灼,李会景招呼了一声万缜,对陈显道:“李会景闲人一个,大人如若肯放心,还请——”

    陈显当即拱手:“殿下言重,有殿下首领前营,属下求之不得。”

    ——

    前营。

    事发之后,关蒲江见大势已去,有意降安,但只肯见北域统军卢桂文。吴军如坐镇主营,听底下人屡次来报关蒲江派来的人请求面见统军,却只能搪塞,急得火烧眉毛。

    李会景没让人通传,径直进了主营,看到吴军如对着军伍专门登基战亡将士姓名的名簿查看,问道:“查出来了吗,是谁?”

    吴军如行礼后摇头,将名簿让给李会景,“尚不知,按理说能亲见卢大人的只有吴级军领,应该是有人假死逃了军营,潜伏在大人身边等候时机出手。可是关贼这些日子的策略,便是在对峙中集中兵力对付我军各级首领,甚至不惜伤亡人数成倍。因而我军折掉的军领过多,一时查不出来是谁接近了卢大人。”

    他愤愤捶墙:“他和我们耗了这些日子,兵士快死光了都不肯服软,偏偏在卢大人遇险的今日派人来谈和,真是居心叵测!”

    李会景却关注到他的另一层意思,“他恐怕要强攻。”

    吴军如闻言一愣,思考了一瞬便明白过来他的意思,顿时变了脸色:“殿下是说,我军首领伤亡甚多,现下连主帅都...关贼等的就是这刻,要与我们鱼死网破?”

    李会景低头圈出名簿上的“郭朝”一名,“这个人你可还有印象?”

    郭朝,高乔,当年魏王李平宠幸的乐人,后因诱误魏王的罪名,被皇后下令赐鸩酒。

    “郭朝,”吴军如回忆了一瞬,“此人我有印象,入营不久,便因为身手不凡、才智过人而连升官阶,卢大人很是看重他。怎么了?”

    李会景犹豫了一下,到底没说出那个名字。转身去看舆图,拧眉问道:“他的人来了几次?”

    “说来奇怪,来了三次了,每次都只候一炷香的时辰,便又折回了。约莫下一回也就马上——”

    这边话音未落,门外忽然跌跌撞撞闯进以为军士,惊慌失色道:“吴将军不好了!关贼率领一万大军来了,现下已到骨赤河边了,马上就要攻过来了!”

    关蒲江的攻心术是有成效的,现下北域军内首领大减,军心不稳,一听他这回带着多有人马攻了过来,立马就有些怯了。

    吴军如心里一沉,马上明白过来李会景所问何意,面色更暗,喝道:“莫慌,我且去看。”

    骨赤河位于大漠深处,河水早已干涸,如今只剩下裸露的红岩河床,暗红蜿蜒诡秘,其上枯枝、尸骨遍野,望之触目,因而得名“骨赤”。

    现下在扎德边界,除了统军卢桂文、副军督陈显、能领大军的,便只剩邧王李会景和中郎将吴军如。

    陈显要稳住另一半北域军,吴军如坐镇后方,既然决不能透露出卢桂文昏迷不醒的事实,唯有李会景出面领兵,才能重振军心。

    所以铁甲万军之前,李会景甲胄加身,高骑在赤马之上,大漠强风扬起漫天黄沙,他脊背如松,却好似立于腾云之上。

    关蒲江苦心谋算,才谋得如今的局面,将最后的希望压在了这一战上。

    他看到李会景领战,虽有意外之意,倒也不是完全无所备守,扬天大笑道:“李渡!你到底还是被人当枪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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