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兄长和太子给他设的套,也清楚前些日子太子现身宿银意欲杀他,最后不知为何却又放过了他。关蒲江不吐不快:“磨平了獠牙的狼,果然温顺!你为何不肯夺他李迹的权,自己也活个样子出来!”

    李会景唇角勾起,还是一幅不愠不怒的模样,“大人既已拦拢高乔,又何必在费口舌劝说我?”

    高乔其人和马,就立在关蒲江身侧。

    关蒲江还没想明白为何李会景会认得李平的人,李会景已经一声令下,万马奔动,大地都发出沉重的巨响,两军厮杀之势不可阻挡,骨赤河上顿时鲜血伴着黄沙激扬,好似一群血雾之中的魑魅。

    不知过了多久,关蒲江见取胜无望,含恨长啸一声,随即提刀自刎。

    群龙既已无首,抵抗了不多时,便纷纷缴械投降。北域军大胜,收兵返回军营。

    高乔有意取李会景性命,二人纠缠打斗不清,不分伯仲,直至高乔最后被李会景拦腿一刀,跪坐于地,才算终于结束。

    李会景左肩被砍,伤势深可见骨。

    跟着北域军从扎德撤回几天修养,李会景深知不能多留,他本就贸然加入战局,现下关蒲江叛乱事平,自己的位置不禁尴尬,行番军本属于北域总军,现下也归了主队。李会景孑然一身,独自返回宿银。

    他一人一马出城,行于绵延黄山之上,忽然十余名蒙面黑衣男从羊肠小道小道腾空而起,阵势不小,大有不取邧王命不归之意。李会景早知李迹会有此举,只是低头安抚身早已疲惫不堪的马儿,随即翻身下马拔剑,凌厉气息直逼。

    霎时间,剑光闪掠,刀剑相对。蒙面之人既来取命,刀刀蕴含无尽杀机。一人盯准马腹即是一刀,李会景顿足去护,不想却被当胸一脚,伴随一声猛撞,他听到自己胸口骨裂之声,喉咙霎时一股鲜血涌出,他来不及呼吸,伸臂堪堪护住马,猛地回旋,单刀横扫来敌,将最后两人翻倒在地。

    他支撑不住,终于躺倒在地。剑声方毕,扬起的黄沙依旧弥漫,他鼻腔血喷不止,又被尘土一激,瞬时拼命咳了起来,身躯一阵剧烈震动,渐平,他舒开四肢,掌间一阵黏热,抬手,才发现身侧不知何时早已鲜血蔓延。

    他凝着腕间,不知怎的就想起,她好像很喜欢摸他的手腕。于是眸中幻出她那日她出门前的面容,彼时她莞尔一笑,灿若星辰,“等你的伤好了,你可要再将这株狗尾草重新种回去。”

    想着,他呼吸艰涩,却忍不住应她道:“好。”

    缓了一会儿,李会景艰难地将自己绑到马背上,凭着记忆找到了一座小城,想要进城补给,没想到城门处因为近几日叛军作乱而加强防守,来人皆要报备身份。那守卫听到李会景名讳后,不敢擅自作主,径直报去了县令处。

    李会景放马食草,自己找了块石头坐下。

    又像城外小贩讨了些水淋身子,刹那间寒水刺肤,霎时激得伤口贲张,身前衣料现下蘸饱了血,尺寸紧贴,勾勒出他分明的胫肉。来往路人纷纷侧目,面有不忍。

    一直候了不知几时,他再难抑因为发着吴烧而越来越急促的呼吸,痛苦地大口喘着气。城门处却依旧紧闭,始终不见有人来通传,李会景索性背起包,打算继续前行。

    终于,在蹬上马的一刻,眼前抑制不住地一黑,他顺势栽下,最后依稀听到耳边不知何人的一声惊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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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打实入了夏,仿佛是在一夜之间,暑气就像蒸笼里的热气被放了出来一般浓烈,蒸得人心烦躁,不欲理事。

    明迦自那日起,便再也未曾出过门。

    每日里除了读书就是临字,好像唯有如此,才能避免去想他。

    她临字临到了几乎疯魔的程度,也不管是否会挫腕,日夜里翻看着从宿银带来了的李会景为数不多的几本集子,无论手法,只是一味地写,哪怕酷热难耐,汗透衣襟,手腕拧得生疼也不肯停。

    越是照着摹,越是能能感觉到他的字好像有些变化,从较年少时的砺可削骨,到如今这般温厚润浑。

    他确实生生改了自己的字形。

    明迦懂得门道不多,可是临字临了这么久,知道这其间的变化看起来容易,但是做起来极难。当她一遍遍控腕去仿他的字形、浑身用力而酸滞时,都不禁会去想,他到底为何要作此改变。

    为了能更好地体会他的下笔时的想法,明迦几乎带着执念一般疯狂地开始练字。珮凝几次来,都想开口劝她,但是见这是唯一一个能让她心安的方法,再心疼她也来不了口了。

    这日,明迦照例向穆氏请罢安后回院子,进屋时突然发现,院子里的植叶已经被炽热的炎阳烤得蜷缩一片。她才如梦方醒似得惊觉自己好些日子未曾照看这些绿植了。穆氏既然肯将这个一直以来都被精心打理的院子交给她,自然也不好多加干预,是她疏忽了。

    于是这些日子以来第一次撑起精神,第二日起了个大早,趁着日头还未出来,用木桶盛了水一一浇灌。

    浇到葡萄藤时,才发现有一部分已经被晒得焦枯,她心下里暗怪自己不用心,缚起袖子,吩咐罗力去取遮光布,准备搭个简棚。

    等着布来的时候,她蹲在地上,不避已经半出的曦光,蹲身仰面细细看着已经长成形的一串串绿晶似的葡萄。

    令娴站在一旁,想劝她不必冒着酷暑亲自做这些事,留给下人们就好。但是又一想她自从那天后就躲在屋里读书写字,精神大减,原本润柔的脸竟瘦得有些脱相,第一次觉得公主爱和这些花花草草打交道也是件好事,起码能在精神萎靡时找些慰藉。

    明迦露出来的半截手腕看起来如此纤细易折,在阳光下白得生辉。令娴记得公主以前在讫罗时,因为好动活泼,肤色算不上白。这才在京城待了不到一月,肤色却显得跟她在街上见过的寻常贵女一般苍白了。

    大祁女子妆容尚白,她却觉得公主这样并不好看,当苍白得显出病态时,又有什么美感呢。

    罗力终于拿了布来,明迦和他顶着越来越大的日头,捣鼓半天,终于搭出一个小棚来。

    弄罢起身,胡乱抹了一把汗水。阳光晒得脸颊温热,她索性抬脸闭目。

    关定的人带来消息,并未在扎德通向宿银的路上找到邧王。他或生或死,并不是定数。

    她绝不愿信他会和她就此别过,索性闭目不去想。

    珮凝踏进院子的时候,见明迦傻愣愣地仰面站在大太阳地下,忙出声唤她:“傻妹妹,快小心晒脱皮了!”

    明迦这些日子难得冲她一笑,站回阴影处,应了个“好。”

    珮凝又确认了一下她精气神不错,遂道:“母亲怕你进山孤独,早就想让我陪你再买些喜欢的新鲜玩意儿,今日如何?”

    今年焦热异常,整个京城到处都火燎燎的,陛下携一众妃嫔子女,最先动身前往城北避暑山庄消暑。关蒲冲身体不好,遵医嘱要避热,明迦又一直憋闷着自己,穆氏于是准备今年带明迦还有关定夫妇一道前往烟城山,也算换个地方换个心情。

    明迦点头应了,珮凝忙叫她坐下,叫人去取芦荟凝胶来,明迦笑道:“这么一会儿哪能晒伤了。”但还是被珮凝按着坐下,她慢慢搽开凝胶。

    珮凝抿了抿唇,还是开口道:“虽经叔父一事,但父亲毕竟官阶不低,关家又累世大户,所以去了烟城山,我们难免要和宫里的人打交道——”

    她附身去挖凝胶,顿了一下,明迦笑接道:“我会注意言行礼仪的,不如,阿嫂再盯我背背规矩?”

    珮凝却摇头,答道:“不是这样,你阿兄和我的意思是,你一旦遇人刁难,不要忘了自己亦是关家儿女的身份。”

    明迦双手原本玩着凝胶,听到这话慢慢停住,坐直才道:

    “多谢阿兄阿嫂,明迦真的...真的很珍视和阿兄阿嫂的这份感情...”

    她深吸一口气,“只是若是他人诋毁殿下,我…做不到置之不顾。”

    珮凝听她说完,面上浮起笑来,重新将她按回去,柔道:“那是自然。”

    “好。”珮凝哑笑

    长安文墨兴盛,市肆闾巷,十步一书局。

    书肆是天下文人都爱的去处,无论是印书、刻书还是买书,都可一一俱全地在书肆中实现。珮凝陪着明迦,去了长安最负盛名的养墨堂。

    明迦先前在宿银未见过如此气派的书局,珮凝以为她想去逛着买些可以消遣时光的话本子,没想到明迦未在前堂多停留,径直去找字书和诗集。

    “这里会不会有殿下的字书?”

    她低头掠看,问向珮凝。

    “我倒是记得殿下的《重疆赋》在诗会上流出来后,一时洛阳纸贵,但是否有书局刊刻我倒是不清楚了。”

    “要是刊刻了,也有些年份了,来,我带你去后面的旧藉里找找。”珮凝说着,凑过去看了一眼明迦手中捧着的书卷,仔细记了一下字形。

    “嫂嫂之前可曾见过殿下的字?”

    珮凝笑道:“见过的,殿下的字是,凡是略通字墨的人应当都慕名见过。”

    珮凝带她进了一间隔间,里面果然堆着一些陈年的旧藉,明迦扫视上下,凭着直觉随手抽了一本出来翻看,发现是一本广贞二十年间的游记,开篇一看,果然是他的字。

    她呼吸滞了一瞬,手中动作一僵。

    “怎么了。”珮凝见状问道。

    明迦正要回无事,这时前堂的书童见她二人在这无人的里间,跟了过来笑道:“二位客官,可要看些什么?”他探身只一瞥明迦手中书面,“此卷乃是一少年游记,浪迹江湖,侠气照人,只是这游山玩水虽是一桩人生美事,但怕是不适于二位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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