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在更换马车后就懒得用腿跑了,他笃定地点头,压低了声音:“昨日我在外头逛了一会,山上的弟子只知道有人犯了错,但不知具体是谁,也不知详情,这样稀里糊涂的事情,传出去也模糊。况且你也知道,九霄山明面上传出去的消息一直由凌云把控着,他应当可信。”

    林蘅若有所思点头,“我信,昨夜和今早的事情也不可能这么快传开,所以京中应当还无人清楚这两日发生的事情。”

    金吾卫就在车外搜查,他二人在这旁若无人谈论,兰因坐在旁边,面无表情捂住了双耳。

    长天看到她的小动作,左眼弯了起来:“这么怕?放心,你道长不会让你死的。”

    兰因撇开眼不想理他,他二人那日院门前一仇至今难解。

    长天还待调侃,马车忽然被敲了两声,先是金吾卫一板一眼的恭敬声:“国师大人见谅,请吧。”

    马车往前移了一点,可马还未完全跑起来,车夫便是一声急促的吁。

    林蘅被颠得坐不住,长天眼疾手快一手撑住了她的肩膀,她才没有往前扑倒,可脸色铁青又转苍白,眉头紧蹙,张了张嘴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道尖细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国师大人,陛下请您进宫一见。”

    除了林蘅反应不过来,其余二人俱是一惊,长天皱眉:“这么快?”

    他给兰因递了个眼色,兰因抖着手掀开了车帘,童音发着颤:“公公,道长她……”

    “臣这就进宫,劳烦公公通传了。”

    兰因回头,正好为外面的宦官露出了林蘅冰雪冷玉一般的脸。

    宦官似是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笑着福身:“是,奴才这就回宫禀报。”

    本已拐了半条道的马车就这样又拐了回来,顺着京城居中的通天大街,一路疾驰往皇宫去了。

    林蘅不看另外两人,重新闭上眼想要养回些精神,一路无话到了宫门前。

    她临走前回首,已经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露出些许浅笑。

    她道:“长天你猜,陛下急着见我,是因为七殿下跑回来了吗?”

    她言下似有他意,但不容长天细想,她便利落转身下了车,鸦青衣摆像只翩飞的青蝶,倏忽便不见了。

    进了宫便有小宦官一路引林蘅进去。

    林蘅一路默不作声张望,四周是将沉色的宫墙,青蓝色的天空沉沉地下压。宫中无人敢喧哗,宦官侍女们穿着暗色的衣服,垂首缓行。

    勤政殿在皇城四方之中,巍峨大殿上是开国皇帝亲笔手书的匾额。

    林蘅被带进后殿,她遥遥一眼,便见元和帝高坐在上,旁边静默地端坐着素衣素钗的淑妃。

    她不动声色上前给二人见礼,垂眼看着地上铺设的厚重毯子,忽然有道沉静的目光落到了她头上,停顿了好一会。

    直到元和帝让她起来,那道目光才移开。殿中不过四人,是谁看她,林蘅心中了然。

    章公公给她搬了个绣墩,林蘅便落后淑妃一人距离,与她相对而坐。

    元和帝还未开口,倒是淑妃先说话了:“国师大人回京了,那赵雩呢?”

    “淑妃娘娘。”林蘅脸上为难,“臣此来,也是为了问陛下这个问题。”

    淑妃和赵雩七分相像,桃花般的脸上露出了然,她看向元和帝:“原来陛下宣臣妾是为此事,敢问陛下,赵雩闯了什么祸,要臣妾为他善后?”

    她语气冷淡,像是在说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人。

    元和帝终于开口:“淑妃,你的好儿子在九霄山上用老国师的丹炉烤鸡,差点把三清殿烧了,昨日连夜溜回京城了。”

    林蘅额心猝然一跳,眉目凛然,转瞬又归为平静。

    淑妃眼睫一颤,慌忙问林蘅:“国师大人,九霄宫可还安好?”

    林蘅眼瞳幽深,颔首:“只是见了烟,没有明火。”

    “那就好。”淑妃松了一口气,“老国师的丹炉,由本宫赔付给国师大人。”

    林蘅面上犹豫,“陛下,娘娘,其实七殿下……”

    她将赵雩带走道经、殿上刻字一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却掩下了她讹赵雩的事情。

    “什么?!”帝妃二人脸色剧变,淑妃更是急促地问道:“造像可有受损?”

    “这倒没有,只是一进三清殿便能看到七殿下墨宝。”林蘅苦笑:“此来京城找寻七殿下,也是为了与殿下商议,三清殿上的刻字要如何处理。”

    “大逆不道!”元和帝猛地一拍桌子,“这除了重新修缮,还能有其他法子?”

    九霄宫是天下道观之首,每日上山参拜之人不在少数,若是被人看到,皇室的脸面便算是丢尽了。

    可说到修缮,就要论及谁出银子的问题了。

    林蘅此来,便存了不让九霄宫吃闷亏,被刻了字还要自己出钱修的意思。

    当然元和帝也不可能让户部出,户部没有哪年是不吃紧的,不可能将银子用到这上面。

    若有首选,肯定是罪魁祸首赵雩出合理。

    但淑妃沉默了一会,道:“国师大人,本宫虽可以赔丹炉,但本宫和宁家并没有如此巨款。”

    母家都没有,那赵雩本人就更不可能有了。

    于是两个女子默默将视线投向元和帝。

    元和帝被架上高台,闭眼半晌,才叹了口气妥协了,摆手示意:“朕从宫内库房里拨银钱便是。”

    一旁候着的章公公悄然退了出去。

    林蘅敛下目中锐意,垂首拱手:“谢陛下体谅九霄宫。”

    “罢了。”元和帝显然不想多谈这个,岔开话题,“西洲,恰逢你和赵雩都回京了,朕宣来淑妃,本来是想让你讲讲赵雩近日可有长进的,现在不说也罢了。”

    “陛下,这倒是有。”林蘅道。

    元和帝有些兴趣,“嗯?说说看。”

    林蘅继续道:“殿下在山上偷学武道练武,虽然大抵是为了与臣对抗,但殿下似乎在武学一道颇有天赋,短短几日,进展神速。”

    “天赋?朕看是贪玩罢。”元和帝的兴味盎然一下便无影无踪了,“文不成,连练武,最后也只是在三清殿上蹿下跳刻字,终究不成气候。”

    “……是。”林蘅只能附和他的失望。

    此后关于赵雩,便再没什么可说的了。淑妃问了林蘅几句道书上的内容,林蘅为她讲解,元和帝在旁不时讨论二三,君臣妃三人此时倒是和乐融融了起来。

    说到半路,元和帝忽地莫名笑了一声:“淑妃整天想着入道做女冠,赵雩去了,却整日想着如何逃出来,也是有趣。”

    林蘅释讲经文的思路一僵,她缓缓停住说得有些沙沙哑哑的声音,垂下了因讲到多年所学而有些发亮的双眼。

    淑妃也敛了脸上的半分笑意,又变回冷淡的模样,“陛下,年少时总有拎不清想不开的时候。”

    林蘅被元和帝瞥了一眼,宽袖下手臂寒毛全部倒竖。

    他放缓了声音,慵懒而恶意:“是吗?朕看你与西洲谈得,倒不像是拎清了的样子。”

    午后金乌高悬,林蘅出了勤政殿,阳光撒在身上才觉得逐渐从宫廷秘闻的阴冷湿暗中活了过来,身上稍微有了暖意。

    从九霄山下来的马车仍然停在宫门侧面,躲在琉璃瓦下遮荫,车中二人怕是太过闷热,大的靠在车外,小的坐在车前,车夫靠在宫墙下打盹。

    终于等到林蘅出来,但看她青白面庞,长天连忙去扶:“没事吧?!”

    林蘅脚下发软,早已过了午膳的时间,她却滴水未进,还在勤政殿中勾心斗角小半日,铁打的都撑不住,况且是她这个身体。

    她在长天的扶持下上了车,兰因去晃醒了车夫,马车又一路滚滚,往着城中勋贵世家所住的僻静之处去了。

    林蘅自坐上了车后,便一直盯着车帘的纹路,指尖敲着膝盖,神情若有所思。

    长天想问她什么,可事情太多了,混杂在一起,又不知从何问起,只叹气:“你刚那样子,吓死叔了,没出什么事吧?”

    林蘅闻言楞楞地回神,“都是好事。”

    “修三清殿的银子有了。”她伸出莹润苍白的手,往掌心掰了一根手指。

    “眼线的大概范围也定了。”第二根手指。

    “七殿下的武功也帮他藏好了。”第三根手指,只剩下纤长的无名指和尾指翘着。

    长天狐疑:“范围?”

    “嗯。”林蘅脑中闪过勤政殿上元和帝的话,眉宇两颗小痣尽带锐利深沉,“陛下比我先说出七殿下用丹炉烤鸡,消息并没有传出去,那么便是眼线泄露。这样看来,要么山上还有陛下眼线,要么我们要找的眼线不止为一人传递消息,而且……”

    她顿了顿,语气寒凉:“就在昨日审七殿下的十余人中。”

    长天不爱想东想西,只问道:“既然都是好事,你这一路上都在想什么?”

    “想什么?”林蘅浅淡地笑了,“想一些我想不通的事情。”

    陛下召见她,虽未言明,当是为了赵雩闯祸后夜逃一事,可为什么要淑妃在侧?

    陛下要淑妃在勤政殿上,只是为了让她赔她一个丹炉吗?

    可修缮三清殿的银子,淑妃又……

    林蘅忽然一怔,想起了什么,一些被她忽略的东西在这一刻骤然明朗起来。

    元和帝不知道赵雩烧鸡之后,林蘅就已经讹了赵雩修殿的钱,眼线单独把此事瞒下了。

    可她思绪活络,想通的问题抛在一侧,另一个问题模模糊糊浮上占满了她的心头。

    淑妃称赵雩连名带姓,这母子二人真的到了剑拔弩张、相看两厌的地步了吗?

    可赵雩此人一人千面……

    “师尊……”

    唤姐姐叫师尊的声音犹在耳边,林蘅蹙着眉,又犹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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