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师尊!”

    林蘅一怔,没听错,记忆中黏黏糊糊的声音,竟真的响在了马车外。

    “大人,到了。”马夫道。

    回过神来,她才发现身下的马车不知何时已然停了。

    长天掀开身后的帘子,探出头去:“这不小殿下吗?哟,这么狼狈?”

    林蘅越过他,掀帘下车。

    马车停在一座府邸前,府邸占地不少,放眼望去只见府内越墙而长的竹柏。

    四周幽静安宁,街上只偶尔几个仆人打扮的低头快步,或有锦衣的少男少女追逐而过,望来这边,虽不明所以,但都噤声福身,又低声笑闹着相携而去。

    这个地段,林蘅前两年便觉合心意,她仰头看向府邸的门匾,目光一凝。

    “兰汀。”两个字从她唇齿间轻轻吐出。

    披石兰兮带杜蘅,折芳馨兮遗所思。

    抑或是,岸芷汀兰,郁郁青青。

    横说竖说,都是香草,没什么不一样。

    “别看那俩字了,师尊倒是看看我。”身边幽幽传来一声埋怨。

    林蘅终于侧头看向一直被她忽略的三个人,两个持戟的甲胄禁卫,中间夹着一个狼狈的七殿下。

    赵雩单手捧着一摞道经,垒高的道经上还放了方砚台,另一手抓着纸笔,那卷纸很长,全都展开了,被赵雩挎过肩,绕了满身。

    他骨节分明的手用力得青筋突出,看起来努力过让笔墨不要染到纸上了,但纸上本就不好看的几行字,还是被墨点浸透了。林蘅睨了一眼,隐约是“清静”“道者”之类的字眼。

    “看什么?”赵雩放空双眼,问得没有一点感情起伏。

    林蘅移开眼:“没什么。”

    “什么什么?”那头长天跳下车,听见二人对话,凑过来看,“……殿下都干刻字的缺德事了,居然还乖乖抄书啊。”

    赵雩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本殿下说带走抄,当然会抄,不信问这俩大哥,是不是押我出来的时候我乖乖在抄?本殿下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

    “回国师大人,确实如此。”两个禁卫猛地朝林蘅抱拳,“陛下旨意,让殿下到大人府上抄经抵过。”

    甲胄相击声吓得赵雩肩膀一耸,那卷纸就往下掉,他翘起那边肩膀,在两个禁卫间朝林蘅挑眉。

    看他有恃无恐的样子,林蘅神色不变,嗯了一声,“那殿下说回来拿钱,钱呢?”

    赵雩更是一脸无奈:“昨日身上没钱,回来找了,才发现确实哪都没钱。”

    这可太言而有信了。

    林蘅站在台阶上,青衣花冠,双手置于腰间,回首静静俯视着赵雩无辜的神情,半晌笑了,脸上显出玉般的莹润光泽:“无妨,已有人替殿下还了。”

    “谁?”赵雩脸上懵然不似作假。

    女子却不再理他,转身便进了兰汀,背影纤长如竹,在几人目光下绕过影壁,不见了。

    苦于气氛僵持,兰因不敢下车发出半点声响,只能和马夫并排坐着。等林蘅走了她才跳下车,短腿磕了一下,差些摔倒。

    长天正指挥着跟来的两个仆役卸后头那辆马车的行李,却跟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手一反就把她馋起。

    兰因站稳了,绷着小脸提起长裙就往府里跑,长天仍然热火朝天地喊,覆面的布竟也不掉,“来来来,往府里搬,二位禁卫大哥也来帮个忙?”

    赵雩在人来物往的混乱中沉默了一会,手上经书堆摇摇欲坠,他在长天经过时终于忍不住开口:“我说,没有人帮我?”

    长天瞥他一眼,拿下了那方砚台,端在手里,“殿下,国师大人不发话,咱也不好逾矩,请吧。”

    “……”赵雩深吸一口气,把道经往上颠了颠,迈步走入兰汀。

    兰汀是元和帝赐给林蘅的宅邸,本就是皇室的宅子,门面看着已然不小,进了府内曲径通幽,更显精致宽阔。

    府中所植高木皆为道观常种的松、竹、银杏,名贵花草皆选清雅样式,内院一株桂树,林蘅坐在正房的花厅里,透过圆拱厅门,正见半树金黄,甜香弥漫府邸。

    树木不生枝杈,案几不染纤尘,显然元和帝预先遣人来洒扫过了。

    她独自坐了一会,不多时便有她不认识的仆使端了几个式样的茶点上来,“大人请用。”

    仆使声音尖细,林蘅不由得望他一眼,“请公公回过陛下,臣谢陛下美意。”

    元和帝看中林蘅,遣来的人无不伶俐,当下便放下茶点,福身告退。

    他退下去后不多会,便有一队灰衣仆使随着他往垂花门外走。林蘅抬眼望去,手上越发狼狈的赵雩正与他们擦肩而过,没几步便进了花厅。

    赵雩寻了最近厅门的桌案,侧着身先放下那沓道经,终于空出手来甩了甩肩膀,又接过另一只手上的毛笔,笔头朝上,始终离纸远远的,而后才将纸平摊到了另一张桌案上。

    他忙活一通,林蘅已吞下小半茶点,又抿了口茶咽下,看赵雩还在小心翼翼抚平纸上的褶子,道:“不必了,这张不算。”

    “不算?!”赵雩惊呼,猛然抬头,目光一瞬似狼狠厉,“不算什么意思?要重抄,还是……这张算过了,不用往下抄了?”

    后半句越说越轻,眼神也软了下来,他没有底气,竟还带了些无用的希冀。

    林蘅无情道:“重抄。”

    “砚来!”赵雩一拳砸在那张他举了半天的纸上,咬牙切齿地喊。

    林蘅从他身上移开目光,便见花厅拱门外冒了个唯有一只眼睛睁着的脑袋:“来咯,你的砚。”

    长天在赵雩面前放下墨砚,扬着手出去了:“叔守着,你们聊。”

    “殿下。”林蘅才垂下眼,声音淡淡的:“既不信道,抄也无用,还不如违抗到底。”

    赵雩本来已经坐下作势翻开道经要抄,听得这话,笑嘻嘻地丢下笔,“我哪有违抗姐姐,姐姐也知道我穷,这不是回京寻有银子的了吗?”

    “子债父偿,天经地义。”他无甚所谓地摊手。

    “所以殿下刻字是为了把这事落到明处。”林蘅勾了勾唇,“那抄经又是做给谁看呢?”

    赵雩探身拿过□□经,随意翻了几页,“姐姐回京,父皇立刻派人来盯着我,我哪敢得罪国师大人呐,这不连忙抄了几段,但也有些意外收获。”

    林蘅:“……什么?”

    她以为他要说出些什么感悟,但更有可能是什么不着调的调笑之语,却见他精准地翻开了手中道经的一页,举起给林蘅看,指节屈起敲了敲竖行下几个看不清的小字:“也不知是哪个小道童写的,‘看不懂’,哈哈。”

    林蘅眉间一跳,默不作声捧过杯盏,抿入一口垂眸细品,泡太过了,苦。

    “姐姐怎么了?”赵雩放下书,漆黑的桃花眼一动不动盯着她看。

    “殿下。”林蘅手心被微烫的茶轻轻暖着,柔软指腹反复按压着指节,“抄经既是抄给我看的,那便按着陛下的意思,何时抄完何时出兰汀。”

    赵雩不情不愿被押来,现下却眉眼俱笑,“好啊,只是这兰汀人少冷清,有些无趣,不知我的朋友有没有跟着姐姐下山?”

    谈及正事,林蘅的脸色冷了下来,给他简要复述了一下勤政殿上的对话,以及她猜测眼线不止一人,或不止为一人传递消息的猜测。

    “眼线昨日向京中传递了殿下闯祸的消息,却不知为何瞒下了修缮三清殿一事。”她单手支着脸,陷入沉思,修长的指不自觉摩挲着肌肤,“陛下不知深夜三清殿刻字,应当是深夜消息,今日未及报京。”

    顺着她的思路,赵雩喃喃着总结:“这便怪了,既然向外传递消息,已算背叛,再瞒细节又有何意义?”

    按林蘅一如既往的观念,瞒下罚赵雩出钱修缮三清殿一事,定然对幕后之人有所好处,但修缮一座道殿,对九霄宫是好事,但对于某个人的好处何在?

    此路想不通,林蘅换了个角度,问道:“至于此人昨日报了,今日不报,殿下怎么看?”

    赵雩疑惑地歪头:“或是因为姐姐下山回京,再报也没有意义?”

    “……是吗?”林蘅沉吟着,她总觉得没有那么简单,“损坏三清殿,殿下出逃,这可比昨日的事严重多了,怎么不报?”

    赵雩不懂,接着猜测:“或是来不及报?姐姐一出宫,消息便到了。”

    说不出的怪异,林蘅指尖一下一下点着自己的脸,来不及?

    来不及,赵雩的事情在九霄宫敲钟前已事发,她们午后才到京城,此中这么长时间,因为什么耽搁了?

    因为……一直跟着林蘅,报不出去?

    涌上心头的猜测令她陡然一身恶寒,可疑的对象兜了一圈——

    又回到了凌月和冯卧羽身上。

    “……姐姐?师尊?”

    赵雩的声音及时唤回了她的注意力,林蘅像是才反应过来花厅之上还有个人,有些迟滞地抬起因思考而渐渐垂下的脸:“怎么?”

    “昨夜我坐在三清殿就想问了,姐姐为什么罚我这么重?”赵雩眨眼,万般无辜,“难道姐姐这么讨厌我?父皇不待见我,母妃不想理我,连姐姐也讨厌我吗?”

    身边已然凉透了的茶飘出一股清香,林蘅看着他,眼神莫名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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