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雩母家姓宁,外祖宁闻沧,曾是京城文士之首。其幺女嫁入皇廷后,拜为从二品光禄大夫,少问政事。

    宁闻沧如今已近耄耋,须发尽白,双手撑着杵地的深色木杖,脊背微微驮着。赵雩悄悄往他身后瞧了一眼,没有随从,没有车马。

    老者看见赵雩的瞬间,眼中忽而精光一凛。

    “外,外祖……”赵雩露出个僵硬的笑,话刚出口,整个人就往后飘,木杖险险擦过他飞扬的衣摆。

    “臭小子!”八旬老叟立刻挺直了腰,中气十足骂了一声,健步如飞就跨进兰汀,一手挽起宽袖,一手提着木杖,朝着赵雩就追了过去。

    赵雩笑容越来越僵硬,后撤几步,眼看宁闻沧就要追上了,转身就往内院溜,一边喊着:“师尊!有客!”

    两个人始终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宁闻沧打不着赵雩,又不至于把人追丢。但他到底年纪大了,追了一会便有些喘,又把提在手上的拐杵到地上歇一会。

    赵雩在几步之外停下,回头一看,笑着招呼:“外祖,这边请。”

    他语气轻飘飘地浮着,宁闻沧白尽了的眉直皱,木杖在地上狠狠一敲,骂了一声,又追了上去。

    这边二人闹着往内院去,喧闹过后,兰汀门前又恢复了平静,可府门却在他们身后静静地敞开着。

    僻静的街上,忽有一辆马车驶过,侧窗的帘子被掀起,车内人往上看了一眼,便放下了车帘:“到了,停下吧。”

    车夫勒马,却听车中响起女子不解的声音:“兄长?”

    兰汀占地不小,前院到内院有一段路,林蘅将书握在手中,微微撑起身体,她听见赵雩模糊地喊着什么,却听不太清。

    林蘅困惑地歪了歪头,因今日不准备见客,没有束发,也没有穿道袍,只以一根枝形的白玉簪挽起一半头发,随着动作落到素采色的宽袖襦裙上。她少见日光,露出的腕子比月光色泽的衣裙还要白皙。人如冷玉,透过云彩而下的光落在她身上,也不见暖意。

    不过片刻,便见月洞门探出了个脑袋,五官柔和昳丽,正是赵雩,“师尊,有客。”

    林蘅刚坐正,有些奇怪,“不是说……”

    话还未完,月洞门后疾步走来一个老者,手中木杖气势汹汹就要敲向赵雩的腿。

    赵雩诶的一声,滑溜的鱼一般转身钻入门,下一瞬那木杖便狠狠撞上石门,发出沉闷的声响,林蘅心头也跟着一跳。

    赵雩不断侧头,给老者使眼色,“外祖,这位,这……”

    老者一脸莫名抬头,林蘅和他面面相觑,她犹疑着举起两手正到胸前,老者却猛地转身,沉着声音骂赵雩:“院中有女眷,为何引老夫来此?!”

    赵雩愣住,老者抬腿便要走,“姑娘,老夫冒昧,这便离去。”

    林蘅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袖,哭笑不得,赶紧把人叫住:“宁大人请留步,林蘅见过宁大人。”

    宁闻沧既已进了内院,又是从二品的大员,林蘅将他请到正房的花厅里。

    二人安坐,赵雩后摆刚触到椅面,宁闻沧一个眼神递过来,他立时直起腰,蹭到一边去沏茶了。

    林蘅看得有趣,“小鱼怕您?”

    “小鱼?”宁闻沧哼笑,“国师真心把赵雩当徒弟,只怕他冥顽不灵。”

    他摇摇头,语气中满是恨铁不成钢:“老夫自认一生清正,也不知前世造的什么孽,儿辈多早夭,唯一的孙辈竟还这般不成器。”

    当年文魁名士,如今荒子孱孙,听着确实悲凉。

    赵雩在旁赔着笑递茶,“外祖,消消气,消消气。”

    宁闻沧没有接过那杯茶,他撑着扶手站起来,向林蘅一揖:“国师,赵雩在九霄宫闯的祸,老夫已然知晓。”

    一直看着乐子的林蘅一惊,不敢受他的礼,立刻站起,过去和赵雩一人一边扶起他,“宁大人,我当不下此礼。”

    宁闻沧左右被挟着,挣了几下,腰弯不下去,却还是固执地拱着手,“老夫今日拜访,是为了替赵雩向国师赔罪,九霄宫所有损失,都由老夫代为赔付。”

    他说的是赵雩丹炉烧鸡,殿上刻字和重修大殿二事不会传出三清殿和勤政殿,传出去便是有损皇室威仪。

    不,林蘅忽然心神一震,若是怕损威仪,陛下连着丹炉烧鸡都按下不传不就好了?为何今日便传到了宁闻沧耳中?

    莫非,消息不从皇宫出?

    “外祖……”赵雩无力地唤了一声,“不用赔,这回真不用。”

    “这回不用?!”

    宁闻沧慷锵有力的一声唤回了林蘅的神智,他瞪向赵雩,伸出一指几乎戳在皇子的鼻子上,“上回你当街砸车,那几家讨债讨到了宁府门前,还不是老夫给你还的钱!”

    这事竟然还有后续,林蘅没想到最后是宁闻沧把钱还了。

    赵雩低下眼,面上有些心虚,收回扶着外祖父的手,垂着头嗫嚅:“那次是瞧见他们争抢小女奴,烦……”

    林蘅看他一眼,压下心中千回百转,转而笑对宁闻沧道:“宁大人与淑妃娘娘不愧为父女,昨日娘娘也说要赔丹炉。不过大人不必忧心,陛下爱重九霄宫。”

    她没有说清楚,宁闻沧的神色却蓦地缓和下来,又朝林蘅一揖而下:“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宁家百年清誉,总算没有毁在老夫手里!”

    他如此激动,林蘅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宁家子嗣凋敝,但在她眼中,只要宁闻沧和宁淑妃仍在,宁家仍然有传闻中当年文魁天下的残影。

    但转而一想,这般念头里,她下意识将赵雩剔掉了。

    林蘅又看了赵雩一眼,正见他收敛了一惯的笑意,垂着眼,只剩眼角那抹天生的红,辨不清,看不明,又自生可怜。

    三人并没有说太久,宁闻沧也无它事,林蘅和赵雩便一路把人送至府门。

    赵雩被嫌弃完了,又巴巴地凑上去,撒娇似的小声问:“外祖,我在山上的事,你怎么这么清楚啊?”

    宁闻沧瞥他一眼,从鼻子里哼出气音:“你那点丢人的破事,早就传得满城都是了!”

    赵雩讪讪地笑,不再开口了。

    林蘅走在一旁,发现赵雩确实怕他这个外祖父,却又对宁闻沧甚为亲近,他对这位耄耋老者的惧怕和亲近,远比对他父皇母妃的爱恨深刻。

    而宁闻沧嘴上骂着赵雩,可话里话外都透着对这个外孙和血缘的无奈。

    虽然明知道赵雩的所有情绪十有九假,难以断定,但林蘅还是忍不住思索。赵雩不受父母宠爱,未及冠便离宫建府,此后受父母管束愈少。而宫外能管教关心他的,只有这位外祖父,感情自然深。

    林蘅默默为这段分析定了结语:无论真假,无论好坏,这对祖孙之间的关系倒是滴水不漏。

    她心下想着,脚下出了垂花门,便停下来,朝二人颔首,以示主人只送到这了。

    赵雩与她擦肩而过时,她低声道:“今日别再放人进来了。”

    赵雩微不可见地点头,送着宁闻沧出了府门,目光忽地一滞,扭头看向那个正要回身进内院的月白身影,扬声:“师尊,你还是回来吧。”

    林蘅的背影僵住,半晌转过身,神色有些冷淡地绕过影壁,越过赵雩半步站定。

    敞开的府门外站了一男一女,男的一身宝蓝衣裳,身材高大而背微驼,长相还算俊朗,只是些许阴郁之色,也不知是否这些许阴郁,便衬得神色不耐。

    而他身边的女子一身暗色襦裙,青丝用金银钗饰盘成发髻,华贵雍容,不落一点碎发。她脊背挺正地立着,神情平静。

    二人本在给赵雩见礼,见林蘅绕出来,素色衣裙、简朴发饰,难掩仙姿,眼中俱是亮意一闪而过。

    女子浅笑着行了个女子间的平礼:“西洲道长。”

    林蘅并不还礼,只颔首招呼:“明翎。”

    冯卧羽笑意更深,本置于腰间的手向男子身前一扬,“这是家兄。”

    男子行礼道:“在下冯卧楼,见过林小姐。”

    听他自称,看他装束气质,林蘅便知他没有官身,见国师却不跪拜或长揖,不称国师却唤小姐,礼数处处不周。

    林蘅却不甚在意地点头,做了个请的手势,便率先往里走,“府门敞着,明翎来了直接入内便可,兰汀没有门房,多少怠慢了二位。”

    冯卧羽还未回话,冯卧楼便答道:“我也是这般劝我妹妹的,林小姐与妹妹山上相处多年,又怎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只是妹妹年纪轻轻却古板得很,重规矩不肯进来,我便陪着她在府外等,林小姐莫怪。”

    他一人侃侃而谈,似乎很有道理,又让人觉得不太舒服,听得跟在旁边的赵雩皱起了脸。

    冯卧羽拽了拽他的衣袖,低声道:“兄长,按规矩要称国师。”

    冯卧楼听了,一笑:“如此,国师莫怪。国师是妹妹密友,相当于是我另一个妹妹,才斗胆唤一声林小姐,国师若觉冒犯,在下赔礼便是。”

    这话更怪了。

    林蘅默然半晌,淡淡道:“无妨。”

    几人转眼便到花厅前,赵雩停住,眼见那三人进了花厅,没有跟上去,垮着脸蹲到了桂树下,兰因旁,幽暗的目光盯着花厅,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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