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还在描字的兰因侧头看他,似乎讶然他为何就这样坐下来了,“怎么?”

    赵雩垂下眼,拨弄了一下他那张小案上的纸笔,因为主人离去半日,笔尖的墨已经凝结,他提起来随意地往抄了一半字的纸上戳,戳出一个又一个淡色的墨点。

    “眼烦。”他嘟囔道。

    兰因往他的纸上瞧了一眼,“国师又要让您重抄了。”

    赵雩哼了两声,往旁边用镇纸压着的道经一看,下一字正是“人”,他便托着腮在纸上用力写了个“人”,填满了剩下半张纸,“你懂什么,师尊又懂什么,这叫枯笔。”

    花厅内隐隐传出男子的高谈阔论,以及那个他熟悉的清淡柔和嗓音。

    他烦躁地一左一右斜着就是两画,又把那个“人”字划掉了。深深浅浅的墨迹铺落在纸上,乱七八糟的。

    赵雩兀自烦了一会,扭头和沉默下来继续描字的兰因搭话:“小兰因,前几日不还装得不认识我吗?怎么今天敢和我说话啦?”

    兰因一怔,毛尖顿在宣纸上,墨色的点晕开一片,唇瓣动了几下,迟疑了片刻,站起身走到案前,朝着赵雩就跪了下去,小小身体缩成一团,额头磕在交叠的双手上。

    “……兰因铭记殿下救命之恩,那日若不是您把我放出来,又给我指了九霄宫的路……”

    赵雩手撑小案,支起一点身体,越过小案单手便扶起兰因,“多大点事,犯不着。”

    兰因抬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了他一会,还是执着地磕了三个头,才顺着赵雩的力道站起来。

    “来,坐,咱俩同病相怜的聊聊天。”赵雩拍了拍桌上厚厚一沓纸。

    兰因乖乖地应是,坐了回去,将笔洗过,放回笔架上,整理跪坐皱了的裙摆,作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眼睛亮晶晶的。

    赵雩被她正经的态度逗得一乐,仍然吊儿郎当地托着腮,笑着问:“你应当不是从小跟着那帮人牙子的吧?”

    “回殿下,不是。”兰因摇头,“本来和家里商议好了,我去当道童找条生路。前段日子,家里人说要送我到九霄宫,结果转手就把我卖给了人牙子。”

    “嗯?”赵雩皱眉,收起了漫不经心,声中带了些疑惑,“九霄宫不是会派给道童粮食吗?比人牙子给的少?”

    兰因虽稚嫩却已初见秀丽的眉目沉了下去,带着不合年龄的自嘲,“九霄宫给的不少,但兰因家中贫苦,下有几个妹妹,后来又添了两个弟弟。我后来听那些人说,从几个妹妹里挑了我,给了更多。”

    听她话中,竟是家中长女,无怪性子沉稳。

    赵雩若有所思,没有继续说这事,转开话题:“你能进九霄宫,那就是认字,小小年纪说话也文绉绉的,没看出来家里这么苦。”

    兰因笑了,小脸上一扫方才的苦闷沉郁,“邻居家的奶奶年轻时在京城念过学,我从小就偷偷跟她学字。”

    赵雩也忍不住笑了,眉眼弯着,“那怎么想着当道童来了?来京城念学,也不用跟着……她吃苦。”

    他细长的桃花眼往花厅的方向一遛。

    “没钱,给不起束脩。”兰因笑意淡了些,轻声道。

    赵雩忽地感到一阵不对劲,问:“可我听说太学有几位博士是不收束脩的。”

    兰因面上浮现茫然,她迟疑地摇头:“可,可奶奶说……”

    赵雩沉默了一会,眼前世界似乎断裂开来,他又笑开,话中轻松:“我也只是听说,说不准那几个人徒有虚名,面子一套里子一套,京城的人,大多都这样。”

    又道:“那日你上山后没出什么意外吧?”

    兰因勉强点头,“那天我跑上山后,不知为什么他们追上来了,幸好遇见国师,才逃到九霄山。”

    “追上了?”赵雩惊讶,连忙发问,“那人牙子呢?押到官府了?”

    兰因似乎回忆起那日山中场景,脸一点点变得煞白,声音有点抖:“没,没有……国师把他们,都……都,都杀了……”

    赵雩眼睛瞪大了些,震惊之意更显,拔高声线:“都杀了?!”

    他“嘶”得倒吸了口凉气,换了姿势,托着腮的手握成拳抵住下巴,无意识咬住了指节,“这么凶?!本殿下都不敢随便杀人,她说砍就砍啊?”

    “不愧是西洲道长,不愧是国师啊……”赵雩深深感慨。

    他把这两大一小三人指上九霄山,简直是积了大德,无上功德啊。

    “……什么?”

    赵雩眨眨眼,循声仰头,林蘅一脸莫名立在他案前,身后跟着冯卧羽兄妹。

    他若无其事站起,潇洒地一拂衣摆,“没什么,送客了?”

    林蘅颔首,面上辨不出喜怒。

    赵雩绕过小案,半仰着脸,看着碧蓝的天,道:“走吧。”

    他领着两个人往外走,刚走出垂花门,便听冯卧楼笑道:“林小姐待客,却让七殿下送客,倒是稀奇。”

    从冯卧楼口里吐出的话,每个字都让人难受。赵雩仗着人在前,朝天翻了个白眼,林蘅身为国师,身份比他这个不受宠的皇子尊贵多了,放到冯卧楼口中,好像林蘅使唤他一样。

    ……不对,林蘅好像真的在使唤他。

    赵雩“啧”了一声,不耐烦:“冯公子,你一天到晚叭叭的,嘴不停下来,不累吗?”

    他没有看到,在他身后,冯卧楼脸色阴沉如水,与他想比,冯卧羽却是始终默然,没有要搭话或为兄解围的样子。

    赵雩回来时,林蘅正拿着他那张写了巨大“人”字,乱七八糟的纸端详,他抱胸立在一旁,冷哼:“枯笔,我的大作,姐姐欣赏一下。”

    “挺好的。”林蘅笑着,手上却轻柔地撕了那张柔软的宣纸,“重抄吧。”

    可赵雩就是一天不闹腾一天不心安,仍是笑眯眯的,“好,多重抄一点,我便在姐姐身边多待一会。”

    正襟危坐的兰因小心翼翼瞄他一眼,林蘅只当自己聋了,将撕碎的纸放到赵雩的案上,转身往后院走,“府门关了?今天可别再放人进来了。”

    “关了。”赵雩应了,几步赶上她,跟她一起走进抄手游廊,绕过正房两侧的耳房,便到了第三进院的花园里。

    林蘅目光滑过院内种种名贵高雅花样,只觉今日在花厅坐得,腰背都酸痛了起来——

    比在山上还不得闲。

    “师尊,我不喜欢这个人。”赵雩倒是手痒,看见一盆花,便要伸手去捻叶子,一边玩,一边随口道,“师尊和他们聊什么了?”

    林蘅慢慢走着,舒出了一口气,“没什么,寒暄几句,认识了一下。”

    “就这样?”赵雩走得比她快,回头诧异道,“那他到底来干什么?”

    “我看明翎在花厅里闷闷的样子,估计也不清楚她今日要来我府上。”林蘅望着天光穿过侧边种的树,落到地上用不同颜色石子铺成的太极样式上。

    赵雩问:“什么意思?”

    “怕是她兄长要见我,带上她,我也就不好将人拒之门外。”

    赵雩手忽地一抖,扯下一片叶子,“他见师尊,做什么?”

    问题又回到了原点,林蘅停下脚步,陷入思索。而赵雩看看她,抿着唇将那一截秃了的叶枝摘下,小心翼翼连着那片小叶放到盆中土面上,又拨了些土掩住,而后迅速收回手,若无其事地吹了两声口哨。

    林蘅细想了一回,还是摇头:“不清楚,但他看我的眼神不太对。”

    说到此处,赵雩又重提方才的话:“我不喜欢他,以后别让他进府,进来一回打他一回。”

    林蘅睨了他一眼,有些无言和无奈,“我猜京城里你不喜欢的人多了去了,难道要一个一个打过去?”

    “那倒不至于。”赵雩移开注视着她的视线,“我讨厌,师尊也讨厌,那种人才值得我打。”

    “胡闹。”林蘅轻斥,话语中却没有多少斥责之意。

    被赵雩这一插科打诨,她紧绷的精神放松下来,忽地又想起重要的事:“对了,你闯的祸传遍大街,连你外祖父都知道了,这事不对。”

    猝不及防转换话题,赵雩愣了愣,才想起来是宁闻沧在的时候提起的这回事:“有何不对?”

    林蘅将自己之前电光火石间的推断讲给他听,“我昨日抵达京城,你前日闯的祸,今日一早消息便传遍京都。这种速度……要么是陛下手笔,要么是,确实很多人都知道了。但如果是陛下散布的消息,丹炉烧鸡和殿上刻字并无不同,都是丢了皇家的颜面,他不会单独把这件事散出去。”

    赵雩沉吟片刻,同意了这个说话,但还是没有想明白:“九霄宫的眼线,首先是大祭前日泄露我们三人对话,引来布局刺杀,这事不可能是父皇做的,他没必要。我闯祸的消息被暗中递到了父皇手里,那他又为父皇传消息。今日又因很多人都知道了,消息传遍京城……所以……这个人到底是谁布下的?还是说,真的有多方眼线?”

章节目录

国师,徒弟买一赠一了解一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我睡一会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我睡一会并收藏国师,徒弟买一赠一了解一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