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楼坊
林蘅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分析现下的局面，凌月和冯卧羽中有一人是眼线，或两人皆是。这两个女子在九霄宫，凌月辈分高，冯卧羽身兼戒律长老，若是除去这二人，宫中还有隐藏着没被发现的棋子……
多思无用，林蘅将这等念头压下，当下重要的是查清凌月和冯卧羽，无端猜测徒增烦忧。
“所以，”赵雩问，“师尊心中有了大概的方向，接下来要如何？”
林蘅摇头，她整齐披在背后的青丝随之溜了几缕到身前，黑发雪肤，没有束冠时的凌厉干脆，竟衬得意外柔软。
赵雩本望着她，忽地怔了怔，转看向旁边的花草。
林蘅有些不解地侧头，发丝蹭在颈侧，微微的氧意，她不太习惯地捻起墨发拨回身后。
“什么都不做。”
虽说七月孟秋，京郊高山皆已红遍，可京城不同，空气中仍残留夏日的闷热，人多之处，更是憋闷。只得城东权贵所住一片，个个府中绿荫成林，清净凉快。
而与之相对的城西，正是坊间市集之地，每日来往人数繁多，买卖的，卸货的，闲逛的，人来人往，茶楼酒坊、书摊当铺，闹意喧天。
市集的大路名为金玉街。
传说武宗开国前，此处本名金阙街。昭襄皇后自平林之役凯旋，摘梅一枝抱于怀中，策马归京过街，引无数男女相逐。而当时还未一统宇内的武宗立于街中三层茶楼之上，凛然已有帝王之姿。二人凌空对望片刻，皇后踏马而上，衣摆翩飞便落于武宗身前，迎着武宗的笑意，递出了那支艳红的梅。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帝后风流之姿，自此后，街名金阙，楼名玉楼。但以仙台喻市坊之街，大为不妥，武宗登极后，便改为金玉街。而那座三层小楼，因着此故，存续至今两百余年，周遭兴兴废废，它岿然不动，仍叫玉楼坊。
玉楼坊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老字号大茶楼，三层楼，越往上，坐着的人越是位高权重、富贵有余。
每日临近午时或傍晚，三层临街一面的两三桌更是只供给朝中高官。
“几位老爷，菜都上齐了哈！”玉楼坊的小二将最后两碟热菜放上桌，拽着肩上的粗布擦了擦额上的汗，弓着腰赔笑，“慢用！慢用！”
几个男子停下交谈，瞥他一眼，扬了扬绣着暗纹的宽袖，“行了，去吧。”
小二答应着就走了，却被闲坐一边的少年拉住。
“小二，我要带走的，做快点，我家大人脾气大，要是饿坏了，指定来找你事！”
“哎哟，小少爷您莫急，小的这就去催一催！”
小二忙得脚下生风，人和声音刹那就一起飘远了。
坐在窗边的几个男人早已收回视线，相互恭让谦和了一番，便纷纷下筷。
“宋大人不吃？看什么呢？”有人问道。
一直侧头望向窗外闹市的宋姓官员闻言收回了目光，道：“刘大人，我只是看京城中似乎多了许多道士，这一会楼下就走过了两三个，看着衣衫朴旧，应该不是九霄宫的。”
姓刘的官员还未张嘴，另一人道：“正常，眼看着就到中元节了。”
“中元节怎么了？”宋大人面上露出疑惑神色，“宫中大小法事，悉由国师主祭……”
他想到什么，恍然大悟：“哦！国师下山，这些人入京找国师论经！”
一开始发问的刘大人正举杯喝茶，听他结论呛了一下，连忙放下杯子，笑道：“宋大人入京不久，这中元节法事，不止是宫中，稍微富裕些的百姓也要找道士呢，喏，这些散修道士便入京讨些银钱。”
宋大人张了张嘴，“国师，啊，对，国师只为宫中……只是九霄宫也不远，上山祭拜不也一样吗？”
“宋大人！”刘大人笑意更深，“没有钱请道士的，不就上山了吗？”
宋大人语塞片刻，讪笑道：“原来是这样，宋某久在乡僻之地为官，实在是孤陋寡闻了。”
又是一番官腔样式的谦让推脱完了，几人安静进了一会膳，刘大人似是感慨般开口：“说到国师，诸位大人可听说了？”
几人各自对视一番，又纷纷看向他，他道：“国师回京已有几日，我听说，除了回京当日陛下召见，这几日就只见了宁老和冯家的兄妹。”
“去的人不少，都被拒在门外了。”有人感慨，“……我让人备了份礼，可听说连礼都通通被那位七殿下轰出府了。”
“咱们这位七殿下，被陛下压着才在国师那安生了几天。”刘大人啧啧叹道
宋大人闻言，又是一脸茫然，“宁老是七殿下外祖，可这冯家为何能……”
众人只能无奈地笑，“冯家那个姑娘，在九霄山入道，同为女道，和国师关系应当不错。”
他愣愣地回过神，“所以……冯家和国师、和九霄宫……”
最后几字还未出口，身旁忽生喧哗，几人一起噤声，皱眉望去。
“……等等，那个是……”
“素肉！我要的是素肉！你这给的是什么呀，酥肉？”
却是方才那个少年，他手边放着个大食盒，其中一层被拉开了，似是菜膳出了什么问题，拍着桌子冲点头哈腰的小二叫唤，引得玉楼坊三楼就坐的客人纷纷侧目。
小二练练道歉：“小少爷，哎呀，小人真是耳朵聋啦，还给听错了，小人这就吩咐后头给您重做一份！小少爷，您消消气！”
少年不耐烦地又拍了两下桌，“你这一去，又要我等多久？！”
“我刚都说了，我家大人脾气不好，等不了！”后半句几乎咬着牙逐字吐出，少年忽地斜眼一瞥，眼尾晕红，眼神冷冽凌厉，正瞥到站在最前的宋大人。
宋大人被这一眼惊得撤了半步，正慌乱无措想说什么，他身后站着几人中官职最高的刘大人，不知为何迈前一步，铁青着脸拱手就是一揖：“臣，参见七殿下！”
此话一出，全场皆惊，推桌倒椅，乱七八糟地行礼，小二更是脸都成了青白色，扑通一下就跪倒在赵雩脚边。
可人还未跪下，便被赵雩一手架了起来，他谁也不管，只问小二：“你们后头有现成的素肉没？”
小二浑身抖了一会，可到底是玉楼坊的，大场面也见过不少，很快镇静下来，“有，有，殿下，素肉都有现成的，只是膳夫做出来，还得一会。”
“不用，直接拿一份现成的给我。”说着，他又剐了一眼窗边几人，“快点，家里大人等不了。”
本拱手的几人额上冒出了冷汗，姓宋的官员甚至战战兢兢直接跪下了。
一份还未烹过的素肉很快就由楼下的掌柜赔着笑送来，三楼还默然跪了一地的人，赵雩冷嗤一声，没有再往窗边看，提着那个大食盒便下了楼。
半晌。
靠后跪着的人挪着朝窗口望了一眼，看见那个意气的深色背影离去，松了口气：“行了，人走了。”
几人接连起身，桌上已是残羹冷炙。
“没事，宋大人，这位殿下只要没当街按着人打，后面就当没这事。”
“……啊，好……可是国师那边……”
“我们刚说了什么来着？”
“宋大人那句话幸亏没说完啊……”
城东，兰汀。
林蘅走进膳厅时，长天、凌月和兰因已经围着圆桌坐好了，凌月依然是一副懵懂模样，另外两人四只眼睛巴巴地盯着她，随着她的脚步从门厅到了主座。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午膳，分量恰好是够五人吃的，多数是肉，绿叶青菜更多作为配菜，可色香味俱全，鲜香的味道刺激得围桌的三人不时咽唾沫。
林蘅坐下，问道：“小鱼呢？”
长天摇头：“回来把菜放下之后就不知道干啥去了，让我们先吃。”
兰汀只有他们几人，没有一个是会下厨的，最后只能出去茶楼酒楼外带午膳晚膳回来。
前几日是眼下这三人分别出去，要么点菜，让食肆酒楼遣人送到兰汀来，要么点了，再自己提回来。
可算上兰因，兰汀中有两个半道人，长天吃了一顿凌月带回来的午膳，当晚便消失无踪，直到第三天轮到他出去才出现，大手笔直接让兰汀吃上了一顿全肉宴。这一顿，不止兰因，连凌月都吃得眼睛发亮，只有林蘅仍然一点油腥不沾。长天没办法也看不过去，只能又跑了一趟给她买了点菜。
第四天，终于轮到赵雩受不了了，早上便宣告全府，要去京城最大的玉楼坊，给山沟里出来的大家见见世面。
林蘅虽在书房，却也听得到动静，知道这三个人早早就到了膳厅，望眼欲穿地等着。
她沉默了一会，在三个人殷切的注视下道：“那就吃吧。”
筷箸交接，三人默契低头，一筷接一筷，狼吞虎咽。
林蘅却是细嚼慢咽，她没有夹任何一碟菜，只是咽着饭。
“诶，都吃着呢——”
赵雩的声音忽然由远及近，人便烈风一般刮入了膳厅。
他捧着一个瓷碟，里面整齐列着方方正正十数块肉，光看色泽似乎没放什么调料。
“没放多少油，师尊试试？”赵雩眼睛亮亮的，问林蘅。
分析现下的局面，凌月和冯卧羽中有一人是眼线，或两人皆是。这两个女子在九霄宫，凌月辈分高，冯卧羽身兼戒律长老，若是除去这二人，宫中还有隐藏着没被发现的棋子……
多思无用，林蘅将这等念头压下，当下重要的是查清凌月和冯卧羽，无端猜测徒增烦忧。
“所以，”赵雩问，“师尊心中有了大概的方向，接下来要如何？”
林蘅摇头，她整齐披在背后的青丝随之溜了几缕到身前，黑发雪肤，没有束冠时的凌厉干脆，竟衬得意外柔软。
赵雩本望着她，忽地怔了怔，转看向旁边的花草。
林蘅有些不解地侧头，发丝蹭在颈侧，微微的氧意，她不太习惯地捻起墨发拨回身后。
“什么都不做。”
虽说七月孟秋，京郊高山皆已红遍，可京城不同，空气中仍残留夏日的闷热，人多之处，更是憋闷。只得城东权贵所住一片，个个府中绿荫成林，清净凉快。
而与之相对的城西，正是坊间市集之地，每日来往人数繁多，买卖的，卸货的，闲逛的，人来人往，茶楼酒坊、书摊当铺，闹意喧天。
市集的大路名为金玉街。
传说武宗开国前，此处本名金阙街。昭襄皇后自平林之役凯旋，摘梅一枝抱于怀中，策马归京过街，引无数男女相逐。而当时还未一统宇内的武宗立于街中三层茶楼之上，凛然已有帝王之姿。二人凌空对望片刻，皇后踏马而上，衣摆翩飞便落于武宗身前，迎着武宗的笑意，递出了那支艳红的梅。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帝后风流之姿，自此后，街名金阙，楼名玉楼。但以仙台喻市坊之街，大为不妥，武宗登极后，便改为金玉街。而那座三层小楼，因着此故，存续至今两百余年，周遭兴兴废废，它岿然不动，仍叫玉楼坊。
玉楼坊是京城数一数二的老字号大茶楼，三层楼，越往上，坐着的人越是位高权重、富贵有余。
每日临近午时或傍晚，三层临街一面的两三桌更是只供给朝中高官。
“几位老爷，菜都上齐了哈！”玉楼坊的小二将最后两碟热菜放上桌，拽着肩上的粗布擦了擦额上的汗，弓着腰赔笑，“慢用！慢用！”
几个男子停下交谈，瞥他一眼，扬了扬绣着暗纹的宽袖，“行了，去吧。”
小二答应着就走了，却被闲坐一边的少年拉住。
“小二，我要带走的，做快点，我家大人脾气大，要是饿坏了，指定来找你事！”
“哎哟，小少爷您莫急，小的这就去催一催！”
小二忙得脚下生风，人和声音刹那就一起飘远了。
坐在窗边的几个男人早已收回视线，相互恭让谦和了一番，便纷纷下筷。
“宋大人不吃？看什么呢？”有人问道。
一直侧头望向窗外闹市的宋姓官员闻言收回了目光，道：“刘大人，我只是看京城中似乎多了许多道士，这一会楼下就走过了两三个，看着衣衫朴旧，应该不是九霄宫的。”
姓刘的官员还未张嘴，另一人道：“正常，眼看着就到中元节了。”
“中元节怎么了？”宋大人面上露出疑惑神色，“宫中大小法事，悉由国师主祭……”
他想到什么，恍然大悟：“哦！国师下山，这些人入京找国师论经！”
一开始发问的刘大人正举杯喝茶，听他结论呛了一下，连忙放下杯子，笑道：“宋大人入京不久，这中元节法事，不止是宫中，稍微富裕些的百姓也要找道士呢，喏，这些散修道士便入京讨些银钱。”
宋大人张了张嘴，“国师，啊，对，国师只为宫中……只是九霄宫也不远，上山祭拜不也一样吗？”
“宋大人！”刘大人笑意更深，“没有钱请道士的，不就上山了吗？”
宋大人语塞片刻，讪笑道：“原来是这样，宋某久在乡僻之地为官，实在是孤陋寡闻了。”
又是一番官腔样式的谦让推脱完了，几人安静进了一会膳，刘大人似是感慨般开口：“说到国师，诸位大人可听说了？”
几人各自对视一番，又纷纷看向他，他道：“国师回京已有几日，我听说，除了回京当日陛下召见，这几日就只见了宁老和冯家的兄妹。”
“去的人不少，都被拒在门外了。”有人感慨，“……我让人备了份礼，可听说连礼都通通被那位七殿下轰出府了。”
“咱们这位七殿下，被陛下压着才在国师那安生了几天。”刘大人啧啧叹道
宋大人闻言，又是一脸茫然，“宁老是七殿下外祖，可这冯家为何能……”
众人只能无奈地笑，“冯家那个姑娘，在九霄山入道，同为女道，和国师关系应当不错。”
他愣愣地回过神，“所以……冯家和国师、和九霄宫……”
最后几字还未出口，身旁忽生喧哗，几人一起噤声，皱眉望去。
“……等等，那个是……”
“素肉！我要的是素肉！你这给的是什么呀，酥肉？”
却是方才那个少年，他手边放着个大食盒，其中一层被拉开了，似是菜膳出了什么问题，拍着桌子冲点头哈腰的小二叫唤，引得玉楼坊三楼就坐的客人纷纷侧目。
小二练练道歉：“小少爷，哎呀，小人真是耳朵聋啦，还给听错了，小人这就吩咐后头给您重做一份！小少爷，您消消气！”
少年不耐烦地又拍了两下桌，“你这一去，又要我等多久？！”
“我刚都说了，我家大人脾气不好，等不了！”后半句几乎咬着牙逐字吐出，少年忽地斜眼一瞥，眼尾晕红，眼神冷冽凌厉，正瞥到站在最前的宋大人。
宋大人被这一眼惊得撤了半步，正慌乱无措想说什么，他身后站着几人中官职最高的刘大人，不知为何迈前一步，铁青着脸拱手就是一揖：“臣，参见七殿下！”
此话一出，全场皆惊，推桌倒椅，乱七八糟地行礼，小二更是脸都成了青白色，扑通一下就跪倒在赵雩脚边。
可人还未跪下，便被赵雩一手架了起来，他谁也不管，只问小二：“你们后头有现成的素肉没？”
小二浑身抖了一会，可到底是玉楼坊的，大场面也见过不少，很快镇静下来，“有，有，殿下，素肉都有现成的，只是膳夫做出来，还得一会。”
“不用，直接拿一份现成的给我。”说着，他又剐了一眼窗边几人，“快点，家里大人等不了。”
本拱手的几人额上冒出了冷汗，姓宋的官员甚至战战兢兢直接跪下了。
一份还未烹过的素肉很快就由楼下的掌柜赔着笑送来，三楼还默然跪了一地的人，赵雩冷嗤一声，没有再往窗边看，提着那个大食盒便下了楼。
半晌。
靠后跪着的人挪着朝窗口望了一眼，看见那个意气的深色背影离去，松了口气：“行了，人走了。”
几人接连起身，桌上已是残羹冷炙。
“没事，宋大人，这位殿下只要没当街按着人打，后面就当没这事。”
“……啊，好……可是国师那边……”
“我们刚说了什么来着？”
“宋大人那句话幸亏没说完啊……”
城东，兰汀。
林蘅走进膳厅时，长天、凌月和兰因已经围着圆桌坐好了，凌月依然是一副懵懂模样，另外两人四只眼睛巴巴地盯着她，随着她的脚步从门厅到了主座。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午膳，分量恰好是够五人吃的，多数是肉，绿叶青菜更多作为配菜，可色香味俱全，鲜香的味道刺激得围桌的三人不时咽唾沫。
林蘅坐下，问道：“小鱼呢？”
长天摇头：“回来把菜放下之后就不知道干啥去了，让我们先吃。”
兰汀只有他们几人，没有一个是会下厨的，最后只能出去茶楼酒楼外带午膳晚膳回来。
前几日是眼下这三人分别出去，要么点菜，让食肆酒楼遣人送到兰汀来，要么点了，再自己提回来。
可算上兰因，兰汀中有两个半道人，长天吃了一顿凌月带回来的午膳，当晚便消失无踪，直到第三天轮到他出去才出现，大手笔直接让兰汀吃上了一顿全肉宴。这一顿，不止兰因，连凌月都吃得眼睛发亮，只有林蘅仍然一点油腥不沾。长天没办法也看不过去，只能又跑了一趟给她买了点菜。
第四天，终于轮到赵雩受不了了，早上便宣告全府，要去京城最大的玉楼坊，给山沟里出来的大家见见世面。
林蘅虽在书房，却也听得到动静，知道这三个人早早就到了膳厅，望眼欲穿地等着。
她沉默了一会，在三个人殷切的注视下道：“那就吃吧。”
筷箸交接，三人默契低头，一筷接一筷，狼吞虎咽。
林蘅却是细嚼慢咽，她没有夹任何一碟菜，只是咽着饭。
“诶，都吃着呢——”
赵雩的声音忽然由远及近，人便烈风一般刮入了膳厅。
他捧着一个瓷碟，里面整齐列着方方正正十数块肉，光看色泽似乎没放什么调料。
“没放多少油，师尊试试？”赵雩眼睛亮亮的，问林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