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一,临近芒种时节,就在林城中百姓纷纷准备着耕种的时候,一队人马自北魏境内来,踏上了相望峰,沿着崎岖山路行至彦朝境内。

    与此同时,相望峰半山腰上,一处供人休憩的凉亭周围,十几个穿着兵甲的士兵人手持武器,肃然站立在凉亭周围,拱卫着凉亭中坐着的一人。

    那人穿着一身轻便锦服,头戴金冠,脚踩龙纹靴,看着年纪尚轻却已有一股威严之气。

    山中凉爽,并不受暑气的侵袭,石桌之上、亭中四角却仍布了冰块,还有一左一右两个侍女手中扇动着芭蕉扇。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太阳渐渐隐没在天边,圆月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树梢,但时常躲进云里。

    天色暗了下来,林中更是昏暗,于是有侍从取出夜明珠挂在亭中,这样还不够,又拿出一盏莲花足烛台。

    长烛高明,亮如白昼。

    远远的,先前上山的那队人马走近了,原本十人左右的队伍却只余了两人,他们慢慢地走过来,亭中的人也站了起来。

    “修静。”亭中人唤道。

    “三殿下。”来人站在亭外,向亭中人行了一礼,方才进入亭中。

    “三殿下”徐明硕双眼微眯,面色稍冷,缓缓坐下,“修静这是什么意思?”

    来人神情温和,依然是温润如玉的样子,并不为徐明硕的态度变化有丝毫波动。

    他没有坐下,反而看向夜色中一眼望不到的幽深密林,“臣今天一路走来,深感此峰之高险,若是不稍加注意,恐怕会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又想到有人从此峰跳下,却幸而无恙,不禁佩服起来。”

    这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温如禅,跟在他身后的另一人,自然是金晖。

    温如禅幼时身体不好,险些夭折,温夫人听从高僧之言,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将他送入佛寺之中斋戒诵经。

    身体渐好之后,虽然很少再去佛寺,但少年时的经历已刻入骨髓,他常年手腕上系一串佛珠,脾气也温和。

    但或许也只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一直没有出仕,直到此次出使北魏,才算有了官职。

    徐明硕哪能听不出来他的意有所指,但毕竟自己理亏,也就姑且压制怒火,说道:“修静这是在怪我?”

    温如禅不再言语,按理说他应该敷衍一句“臣并无此意”,但被这凄凉的夜色影响,也没了敷衍的心情。

    徐明硕神色几番变幻,织玉随南齐使团到北魏一事他是知道的,温如禅偏偏也自请出使北魏,两人只怕已经见过面了。

    他料想织玉不会和盘托出,于是长叹一声道:“修静你该知道,舅母求到了母妃那里,我又如何能违背母妃的意愿。你应该已经见过她了,当知若我真想置她于死地,她不可能还活着。”

    听闻此言,温如禅表情果然有所松动,徐明硕趁势继续说:“我听说你想娶她,但是以她的身份,舅父舅母如何能够同意,你当时应该徐徐图之。”

    温如禅终于有了反应,他转过头来,脸上闪过迷茫之色,闭了闭眼睛,似乎回想起令他痛苦的事情来,“母亲那时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可是她转头就将织玉送到了林城,又派人去追杀她。”

    徐明硕道:“舅母此举的确不对,但依我看来,你也有许多疏忽的地方。”

    他顿了顿,又道:“徐徐图之,可不是就此放任不管。相反,若是我,无论如何也要将她放到眼皮子底下,才能放心。且不说舅母他们是否是缓兵之计,人心易变,不好好将人看着,又怎么能保证她的心一直在你身上呢?”

    温如禅闻言皱了皱眉,直觉他这话说的不对,可是一想到自己和织玉上一次见面的场景,反驳的话又说不出口。

    徐明硕本意自然是希望他能主动将织玉带回温家,几番话下来,见他神情动摇,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于是不再多言。

    夜晚万籁俱静,在两人的沉默中,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过了一瞬,林间忽然响起了飞鸟扑腾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一只苍鹰冲破夜色,向凉亭飞来,黑色的羽毛完全隐没在浓重的黑暗之中,头上的白羽和金黄色的眼球便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徐明硕一向喜欢此类奇珍异兽,当苍鹰稳稳停在他的手臂之上时,没有人感到惊讶。

    他取下苍鹰腿上的信件,快速扫了几眼,露出个惊疑的表情,转头看向温如禅,“谢砚来了林城。”

    自从和织玉那番简短的谈话之后,温如禅再没关注过他们的行踪,也是头一回听说这事,不禁也面露惊讶。

    徐明硕见他也不知道,复又看向手中的信件,“听说北魏大皇子被囚,魏皇病重,魏都大火,都与他相关,修静,依你所见,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温润的容颜仿佛笼上了一层阴霾,温如禅神情有一瞬的冷,又很快恢复如常,“他看似风流不羁,实则心思深沉。而且我能感觉到,他有野心。”

    “野心?”徐明硕讽笑起来,“一个不受重用的商人之子,能有什么野心。”

    士农工商,在彦朝,凡想有一番作为的,无不以出仕入相为第一选择,至于行商,实乃最后迫不得已之举,南齐虽然好些,也只是因为南齐商贸便利,却不是因为商人地位有多高。

    也难怪徐明硕会对温如禅的说辞不屑一顾。

    但温如禅显然有不同的看法,他虽不免因为织玉的事情对谢砚有所迁怒,却不得不承认,谢砚其人风姿卓绝,只要见了本人,很难不对他的气度谈吐感到佩服,从而相信他能做出一番大作为来。

    而且,他的野心——

    “殿下,切莫轻视他。”

    ***

    林城东边,谢砚一行人自夜色中出了城,向东方的月鹿而去。

    林城的灯火逐渐被抛在身后,树影幢幢之中,背后似乎传来了一阵呼啸之声,织玉觉得奇怪,回首望去,只看见远方耸立的相望峰,以及峰脚灯火灿烂的林城。

    她正要凝神去听,谢砚突然开口问:”你知道相望峰名字的由来吗?”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提到这个,但还是答道:“听说过。”

    在林城内,一直流传着,很久以前,相望峰还不叫相望峰,有一男一女,一个住在荣城,一个住在林城,他们在相望峰上相遇相爱,可是那时候的荣城和林城跟现在一样也在打仗,他们不被世俗所容。

    他们的家人不允许他们再相见,他们只能在峰上隔着很远的距离遥遥相望,见者无不动容。终于,他们的行为感动了家人,允许他们在一起,他们就在这座山峰上结为了夫妻。久而久之,这座山峰就被称为了相望峰。

    这大概是荣城和林城家喻户晓的故事了,可是谢砚却说:“我听说,故事中的一对爱人最后并没有被允许在一起,他们苦等无望,在一个雨天,从相望峰上跳了下去。”

    织玉从不把这些传说故事当回事,听了他的话,却蓦然眉头一跳,一丝阴影笼罩上心头,。

    呼啸之声再度传来,声音似乎更近了。

    这一次,织玉终于可以确定,声音是从身后的树林中传来,与之一起的,还有鞋履踏在落叶上沙沙作响的声音。

    对方人数不少,且来者不善。

    织玉抽出长剑,纵马到谢砚身边,沉声问他:“走还是打?”

    谢砚轻笑着按住剑柄,看向声音来处,眸中冷光乍现,“不必,有人会解决。”

    话音刚落,树林之中便传来了刀剑交击的镪然之声,呼啸之声仍旧时不时传来,只是不如方才绵长,变得短促而尖锐。

    仔细听来,那声音原来是人发出的哨声,织玉忽然想起曾听人说,北狄很久以前被雪原沼泽分隔成无数块,生活在其中的不同部落语言不尽相同,便以哨声为信。

    这样的习惯一直延续到了现在的北狄军中,成为他们传递消息的绝佳手段。

    魏彦与北狄军最初的几次大规模战役中,因哨声而吃了大亏,后来专有人研究哨声,情况才稍好转。

    “是北狄人?”织玉归剑入鞘。

    谢砚赞许地看着她,清越的声音有些冷意,“林城是徐明硕的地盘,北狄人在城中不敢有大动作,我们刚一出城,他们便坐不住了。”

    在林城的这些天,织玉的确感到总有视线盯着谢府,她初时以为只是徐明硕的手下,后来发现也有北魏人,如今才知北狄也掺和其中。

    约过了一刻钟,打斗声渐歇,那两个被谢砚要求回南齐去的护卫拖着几个鼻青脸肿的人从树林中走了出来,他们身上都负了伤,但又伤得不重,只是失去了反抗的力气。

    这些人的穿着和发型都与普通的彦朝人无异,但仔细看他们的五官,高鼻深目,脸型瘦长,虽不完全一样,但的确更偏向于北狄人的长相。

    谢砚骑马走到他们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们。

    这些人一见到他,便凶光毕露,嘴里叽里咕噜的不停地说着什么,仿佛下一刻就要挣脱束缚扑上去。

    两个护卫不耐烦地踢在他们的腘窝处,他们当即吃痛跪在地上,挣扎了几下想要起来,又被死死地压住。

    “是耶律赳派你们来的?”谢砚问道。

    几人相互看看,脸上皆是茫然,又用北狄语回了一句。

    “特意派语言不通的人前来,斛律赳倒是谨慎。”谢砚漠然转身,向两人吩咐道,“将他们带回去。”

    “是。”两个护卫领了命,押着几人重新走进了树林之中,月上中天,树林之中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三人重新启程,织玉思量再三,心中疑虑丛生,这几个北狄人并非那天晚上他们在城外遇到的几人,莫非耶律赳派了不止一波人来?

    她有心与谢砚商讨一二,但是看着他的侧脸,又将念头打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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