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小舟停在河面上。

    往后是来时的河道,两岸灯火通明,往前是宽阔的平湖,湖面画舫如云。

    它正好停在明暗交接之处,船头的尖角已经破开黑暗,耸立在华灯异彩之中,大部分船身却还隐没在黑暗之中,一点儿光亮也照不进去。

    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船夫拿着船橹站在船尾,手一松,船橹便滑入了深不可测的河水之中,他迈上木箱,眺望着不远处热闹的画舫,选花魁的仪式正进行到比舞一项,身姿曼妙的女子在舞台上旋转摇曳,看得台下众人口干舌燥。

    他跳下木箱,自木箱中取出一柄弯刀,全程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耳边传来一声极细微的哭泣,仿佛是压抑了许久,终于自指尖泄漏出来的一样。

    虽是哭泣,却不凄惨,反而引人无限遐想。

    船夫用布仔细擦了一遍刀身,露出一个嗜血的笑容。

    小舟已经在此处停留许久,他也算仁至义尽了,让他们在死前还能好好快活一番。

    他这样想着,掀开帘子走进了船舱之中。

    船舱之中一片黑暗,放在几案上的琉璃灯早就灭了,却不知是灯油燃尽了还是有人吹灭的,船舱两侧的窗户也被紧紧关上,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

    乍然进入黑暗之中,人的眼睛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

    船夫两眼一抹黑,脸上却无惧无畏,反而露出兴奋的表情。

    视觉被剥夺,听觉便变得极为敏锐起来,哭声自他掀开帘子的一瞬间就停住了,但呼吸声仍从几案旁的软榻上传来。

    他没有任何犹豫,拎起弯刀向软榻上砍去,刀刃划破铺在榻上的棉褥,深深嵌入其下的木质架子上,旁边传来几声响动,像是有人在慌忙躲闪。

    他一愣,没想到这一刀竟然落了空,用力将刀身拔出,顺势向着响声传来的方向横劈过去,可是直到刀身又劈开了一侧的窗户,清风从豁口灌了进来,仍旧没有感受到刀刃划破人的躯体的奇特触感。

    他终于觉得不对劲,冷风吹起他的衣袍,翻飞的袖口发出猎猎响声,他警觉起来,疾步后退,正要退出船舱,忽然想到,自己穿的是窄袖胡服,何来袖口翻飞一说。

    多年刀尖舔血的直觉让他当即止住脚步,举刀挡在胸前,刀剑碰撞的锵然之声瞬间涌入耳朵,虎口一阵发麻,震得险些拿不住刀。

    对方一击不中,也不恋战,迅速后撤。

    他退到布帘之后,斩断牵引布帘的绳索,布帘落在地上。

    在这期间,小船在水流的作用又自行向前滑行了一段,半个船身都驶入了亮如白昼的湖面之上,失去了布帘的遮挡,光亮迅速涌入船舱之中。

    船舱之中空无一人,只有两个酒杯横躺在船板上,周围是一片深色的水渍,想来其中的酒都被洒光了,清风吹走了大部分酒香,只有用力去嗅时,才能隐约闻到一点儿。

    船舱另一头的帘子还完好无损地挂在舱门上,飘来荡去,晃动幅度极大,他神色一凛,跳到船舱顶上,见到女子清丽的身影站在另一头,手中握一柄软剑,冷冷地看着他。

    而另一个修长的身影,正站在船头,面如冠玉,神色澹然,一只手半举着,食指微微弯曲,酒葫芦的挂绳缠绕在上面,酒葫芦缀在下面,随着清风晃动。

    他的食指左右摇晃了下,酒葫芦便晃得更厉害了,隐约可闻其中的水声。

    他脸上的笑意微凉而有讽意,似乎在嘲笑这招数的老套低劣。

    “你是吴明?”织玉举起软剑,剑尖朝向船夫。

    月鹿及其周边有许多有名的杀手。

    这些杀手都有各自的代号,大都与其杀人方式或者行事风格有关,比如梅园三镖因为常扮作镖师,又用梅花形的飞镖而得名,蛊娘子则是因其擅长用蛊。

    至于她口中的吴明,代号与名字读音相同,“无名”,因为他善于伪装,很少有人知道他会怎样的面貌出现,但有一点,他总是在杀人之前总是要让刺杀对象体验到极致的快乐,仿佛置身于美妙梦境再一击毙命而得名。

    织玉看船夫点了点头,他毫无疑问是来杀谢砚的,一想到他的行事风格,织玉眉眼间冷意更盛。

    一壶加了料的酒,精心布置的船舱,他是怎么个想法实在太过明显。

    “你们什么时候发现的?”吴明握着弯刀,一步一步向另一头靠近。

    “知道又怎么样,难道同样的把戏你还想耍第二遍?”织玉冷笑道,握紧了手中软剑,脑中回想起温家的情报对吴明的评价,善水性、会伪装,以杀人为乐,武功高强。

    她从未与他直接交过手,仅凭方才的一招来看,很难说谁更胜一筹,但是有一点极不利,这里是在水上。

    吴明舔了舔嘴角,眼中嗜血的欲望还掺杂了点儿别的东西,“我的伪装应当是天衣无缝,甚至那酒里的也没有直接加媚药,而是当酒香与灯芯燃烧时的特殊香味混在一起时,才会有催/情的效果,你——你可不像是能发现的样子。”

    不仅发现了,还不动声色地继续演下去,让他以为计划成功,险些着了道。

    织玉嘴角抽了抽,什么意思,怎么感觉是在说我太单纯?

    不过这事还真被他说中了,不是她先察觉的。

    一开始,她只注意到船舱中的陈设太新这一问题,虽然多留了个心眼,也注意了酒香不正常的浓郁,但也没能发现问题。

    当谢砚含住她的耳垂时,在她耳边轻轻道出其间的不寻常,她才悚然一惊,那时他们还不能肯定“船夫”的目的,便商量好不要打草惊蛇,假意中了招引他出手。

    这其中曲折,她可懒得跟一个杀手解释,剑光一闪,迎着吴明的刀锋冲了上去。

    是时,小舟已经彻底驶入了湖中,湖面开阔,水流平缓,不远处的画舫上,乐声舒缓,人群的议论声也清晰可闻。

    画舫靠近小舟的一侧,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倚在栏杆上,身边一个商人打扮的人正恭敬地低头说着什么,少年忽然听到不寻常的动静,抬眼看过来,只见弯刀向着一道倩影重重劈下。

    正要惊呼,灵巧的身影向后一跃,轻松躲过这一击,软剑缠上弯刀,向上刺了过去,持刀之人掷下弯刀,弯刀劈开窗舱顶部,砸入船板。

    软剑也被带了下去,倩影当机立断弃剑后退,持刀之人却赤手空拳袭近,手正要握住她的肩头,她已腾空跃起,纵身来到他的背后,拧住他的胳膊。

    少年看得双眼发光,身子向外探出老远,只恨不能立马飞过去。

    但在战局中的两人却并不感到轻松,吴明吃痛地拧起眉,咬着牙桀桀笑道:“原来还是个火爆的脾气,不如跟着我,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满足你吗,你我联手,正好还可将那赏金收入囊中,你知道那笔钱有多少吗……啊……”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织玉已然听不下去,踹在他的背上,将他踹倒在地,他却并不死心,倒地的同时手掌握拳狠狠砸在船舱顶,船舱经过两人一番打斗,被弯刀和软剑弄的伤痕累累,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织玉向后跃起,落到船尾,蹙眉看着船舱的废墟中一动不动的吴明,有些疑惑他的举动。

    “阿玉。”就在这时,一直站在船头的谢砚仿佛受到了惊吓,呼唤着她的名字向船尾的方向走了过来。

    然而两人想要会合,必然要经过倒塌的船舱和不知是死是活的吴明,织玉忽然看到废墟中吴明血肉模糊的手动了动,心中一惊,一边向对面飞奔而去,一边叫道:“躲开!”

    可她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吴明从废墟中一跃而起,满身的木屑和伤口并不能阻止他的动作,他弯指成爪,如一根离弦的箭,闪至谢砚身边,向他的脖子探去。

    小舟飘摇,收到了织玉的警告,谢砚提前向后躲开,但已不能再退,身后是深不见底的湖水,这时,织玉也赶到了船头。

    吴明一击不中,正兀自惊讶,见织玉过来,忽然改了主意,拽住谢砚的衣领,在船边一蹬,饱经摧残的小船向一侧高高翘起,又重重落下。

    织玉根本无法站稳,眼睁睁看着吴明带着谢砚跳入了河水之中,心跳一滞,趴在船边呼喊道:“公子,公子,谢砚……”

    呼喊无果,也跳了下去。

    画舫上的少年骤见此等变故,脸上的兴奋之色完全褪去,白着脸叫道:“快去救人!”

    冰凉的湖水灌入口鼻,封住呼吸,织玉在湖中游了一会儿,四周只有黑漆漆的湖水,夜晚什么也看不清,也听不到那两人的声音,反倒是救人的人扑通扑通地落水声格外清晰。

    她的水性本就不好,没过多久,就耗尽了最后一口气,浮到水面上,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水珠从她的脸上滚落,却遮不住脸上的惊惶与懊悔。

    “你先上来吧,我们来找。”少年乘着小船从画舫过来,小心翼翼地向她说道,她的脸上有难以抑制的绝望,让他不忍去看。

    “你放心,他们对这片水域很熟悉,一定能找到的。”少年又说。

    织玉终于上了船,一上去便瘫倒在甲板上,双手交叠挡在眼睛前面,她的衣服全都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诱人的曲线,可是谁见了都不会对此有任何遐想,只能感受到她浑身溢出的浓重的悲伤。

    吴明本就擅长水性,一入了湖中,如何去寻找他的足迹?

    她很少后悔,此刻各种念头却不由自主地冒出来,涌入她的脑海中。

    要是再小心一点就好了,要是刚才没有踏上那条船,要是今天不来逛这个什么花灯节,要是……

    不对,不对,织玉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脸,抹去脸上的水珠,她真是看他演戏久了,难道忘了他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到人再说。

    虽然是这么想,织玉的脸色却没有变得好看多少。

    “这边有血迹!”突然有人大喊道。

    “快,过去!”少年连忙对掌舵的人叫道。

    船破浪而去,织玉也站了起来,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害怕看到什么难以接受的场景,又希望能有进展,于是心情愈发得忐忑。

    只是茫茫湖面之上,仍然只有少年的侍从在水面上起起伏伏的身影,当他们靠近之时,果然在湖面上看到了一片血迹,正在随着水流渐渐消散。

    大喊的侍从举起一块碎布,血迹正是从碎布上流散出去的,织玉看见这块碎布,松了一口气,这与谢砚的衣服材质毫不相同。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们不知在湖面上搜寻了多久,却始终一无所获,湖水平静地容纳了一切暗流,飞鸟自湖面掠过,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织玉心中的绝望一点点增加,她又下水找了几次,但结果始终不变,直到船行至湖岸边时,一人高的野草丛中,忽然跳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向这边招了招手。

    织玉愣了一下,身体已先于理智飞了出来,踩在岸边松软的泥土上,因泥土下陷站立不稳时,一双手放在她的腰间,将她微微举起,抱了过去。

    “别怕,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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