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姓本是大姓,前朝之时,淮阳宋氏出将入相,功名赫赫,乃是一等的大世家。

    前朝覆灭之时,淮阳宋氏一分为二,一部分跟着前朝皇室往南而去,一部分留在了前朝旧都,后来这前朝旧都成了彦都,宋氏继续辅佐彦朝皇帝,在彦都依旧有不俗的影响力。

    但往南而去的宋氏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他们在政权更迭之时站错了队,被百般排挤,于是向彦都的宋氏求援,举家逃往彦朝,但彦都宋氏也不想惹来这么大一个麻烦,将他们置于月鹿,受温家压制。

    月鹿的宋家过得并不如意,后来趁着温家没落,短暂发展了一段时间,不再参与政事,反而专心经营起商贾,与绿林人士也多有往来。

    但这些都是暗中行事,明面上,他们依然维持着一个世家的体面,该有的排场不少,也送子孙入官场,但往往表现平平,勉强维持位置罢了。

    据宋晏舟说,他的父亲和谢砚的父亲以前在同一条商道上被匪徒所擒,后来两人相互扶持着逃出来,有着过命的交情。

    可惜终究两人分属不同的国家,多数时候只能书信往来,甚至书信也未敢多言,就怕被扣上个通敌的帽子。

    几年前那次,是他唯一一次跟随父亲前往齐朝,当时晋王世子已然掌权,谢砚身陷流言蜚语之中,他只匆匆见了他一面,见他将几个刁难的儒生说的哑口无言,心中不禁大为佩服。

    “前几天听说谢世兄你出现在了月鹿,我还不信,幸好终究还是见到了。”好几年过去,宋晏舟从束发之年长至即将弱冠,敬佩却丝毫没有减退,见到谢砚的激动溢于言表。

    “一别经年,宋伯父可还好?”谢砚倒不似他那般激动,只是温和询问道。

    “我爹那人身体可好了,他这几天还念叨你呢,说要是这个消息是真的,一定要请你到家里小住几天。”宋晏舟连连点头,湖面冷风一吹,忽然想到两人刚水里走了一遭,一拍脑袋,唤他们上船去,“哎呀,我太激动了,忘了你们衣服都湿了,快随我上船去,莫要生病了。”

    他所说的船,既是指眼前的小舟,也是指湖对面的画舫,这小舟本就是画舫上系着让人遇到危险时逃生用的,十分简陋,画舫却高大豪华,三层楼高,装饰华美,最高层的甲板上正围着乌泱泱的一群人,热闹得很。

    这就是吴明所说的选花魁的仪式,他虽然是伪装船夫,但为了不露馅,大部分说的都是真的。

    几人登上小舟,向画舫驶去,途径吴明驾驶的小船,在吴明和织玉打斗的过程中,船身似乎出现了裂口,湖水渐渐溢了出来,船身逐渐下沉。

    此时小船已经沉下去一半,织玉跃了过去,站在船身露出水面的部分上,拨开漂浮的木块,在寻找着什么。

    小舟停下来等待她,宋晏舟瞥一眼即将沉没的小船,忆起方才在画舫上看到的惊心动魄的场景,不禁问道:“世兄,刚刚那人是谁,我看到他将你拖入水中,简直吓了一跳。”

    那个时候,他正惊叹于舱顶两人的功夫,更不知道另一个战局之外的人竟是自己的“熟人”,乍见变故,的确心惊。

    但他其实更想问织玉的身份,却又觉得怎么开口都未免失礼,这才问起了另一人。

    “吴明。”谢砚道。

    “什么?竟然是吴明?”宋晏舟猛地站起身,引得小舟一阵摇晃,“他是要对你动手?他人呢?竟敢在宋家的地盘对宋家的贵客动手,我们一定不会放过他。”

    正巧织玉从废墟之中捡回了自己的软剑,在船沉之前跳了回来,落到两人之间,闻言也看向谢砚,好奇他会怎么跟宋晏舟解释。

    谢砚向她伸出手,织玉却没好意思将手放上去,羞赧地摇了摇头,谢砚没有强求,继续对宋晏舟说道:“他本就受了伤,看到你们过来,原想对我不利,但被我挡了一下,见时间来不及,就潜入水中遁走了。”

    织玉擦拭着剑身,闻言不禁沉思,虽然宋晏舟表现得极为熟稔和热情,但显然谢砚多有保留,他只字不提栾辙,是在防备宋晏舟,还是宋家?

    宋家与温家即将结为姻亲,可听宋晏舟话里的意思,宋家与谢家也关系匪浅,两家现在都从商,又都非简单的商贾之家,其中的关系恐怕也不简单。

    不管宋晏舟心里信没信,至少表面上,他是没表现出什么异样的,愤慨地表达了几句对这些杀手在月鹿猖獗的不满,又说会着人去处理这件事,让他们不用担心。

    说话间,小舟已到达画舫,侍从在画舫和小舟之间搭起踏板,三人上了花舫,又有人带谢砚和织玉去画舫上的房间沐浴洗漱,换了套干爽的衣服。

    再出来时,已是夜色深深,月上中天。

    侍从恭敬地请两人上到画舫顶层,刚走到楼梯口,有人端着一个木盘走上前来,里面整齐地放着两个木牌,木牌上各自雕刻着一个数字,分别是“叁叁肆”与“叁叁伍”。

    那人解释道:“今夜选花魁的各项技艺比试,胜负皆由观众来定,每轮比试会随机抽取一部分观众来决定胜者,这个号码便是抽取的凭证,凡是到来的贵客都需要领一个。”

    织玉总觉得这不是什么正经比试,一看却规则严明,好奇地往甲板上看了一眼,只见甲板上搭起了一个高台,高台上以屏风隔出五个小房间来,人们坐在高台前的椅子上,可以隐约看见屏风后的丽影以及她们的动作。

    两人取了木牌,在侍从的指引下见到了打着哈欠的宋晏舟。

    宋晏舟坐在人群的最外围,相较于其他人的兴奋,显得无精打采,他手上也有一个木牌,上面的数字却很靠前,“贰拾”。

    见到他们,宋晏舟才总算恢复了点儿精神,向他们打过招呼,抱怨道:“我爹让我一直守在这里,刚刚我也是偷偷溜出去的,但是这眼看着就要进行到最后一项了,他肯定要派人来找我,只好连累你们也跟我在这里无聊了。”

    “无妨。”谢砚安慰道,“我们二人本来也是打算来凑个热闹。”

    虽然候选人都躲在屏风之后,莫说风采了,连根头发丝也见不到。

    宋晏舟可惜道:“这最后一项是调香,为了公平,她们全程都得躲在屏风后面不能露面,要是能早来一点,上一项是舞蹈,倒是挺精彩的。”

    正如宋晏舟所说,调香,而且还将过程全都挡住,实在没有什么可看的,台上静悄悄的,只有偶尔轻微的瓷器碰撞声,台下的人一开始还翘首以盼,时间一长,也泄了气,各自和周围的人谈天说地。

    东南大旱,温家和宋家的联姻,魏都的变故,只有他们想不到的,没有不敢说的。

    “听说南齐使团已经从北魏回到南齐了,但是他们一回去,北魏立刻屯兵到了齐魏边境,之前不是还好好的吗,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魏都的大火就是南齐使团放的,北魏这是要报复吧。”

    “要生气早该生气了,怎么偏偏等到人都回去了才生气?”

    ……

    “这回温家和宋家的婚事,温老夫人一出马,果然不同凡响,不仅三皇子要从林城过来,就连在行宫避暑的长公主殿下也要来。”

    “长公主和驸马不是跟三皇子殿下不和吗,嘿,这下可有热闹看了。”

    ……

    “看这月亮,还要再下几场雨,终于可以安心了,不然,再继续旱下去,城里的粮食都要不够吃了,我一个亲戚还在叫我趁着米没涨价赶紧多买点。”

    ……

    如此这般的对话不时响起,内容恰与谢砚以及宋晏舟息息相关,一个南齐使臣,一个宋家少爷,正处于风暴的中心,但他们听着这些话,倒显得无所谓。

    “世兄,你打算在月鹿待多久,接下来要去哪里,我们也好护送一段。”宋晏舟率先问道,他与江祺的年纪相仿,但却比江祺沉稳得多,即使偶尔表现出一点儿少年人的跳脱,也仿佛有刻意表演的痕迹。

    同为月鹿人,织玉以前听说过他的一些事情,记得是个早慧的少年。

    谢砚轻描淡写地说道:“在下在月鹿有些事情,等事情办完了,自然就回去了。”

    宋晏舟皱了皱眉,这是不打算多说的意思了。

    从亮明身份开始,两人便是时常重复着这样的对话,他有心亲近,但青年油盐不进,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改变这样的情形。

    说到底,宋家与谢家近年来各自有许多麻烦,联系很少,自然也就防备起来了,想要破冰,总得需要拿出诚意来。

    于是他主动说起了和温家联姻一事:“我姐她……哦,你们还不知道吧,这次要嫁去温家的,是我的亲姐姐,我姐她年纪也不小了,之前我爹娘一直忧愁她的婚事,选定了一些人家,她却一个也没看上。没想到前段时间,温家却突然来提亲,温家现在如日中天,我爹本来不想去趟这趟浑水,我姐却执意要嫁,也只好同意了。”

    以温家和宋家现在的差别,这场婚事颇有攀龙附凤、嫁女求荣的感觉,所以宋晏舟一来,先透露出非他们本意的意思来。

    谢砚果然有了点儿兴趣,扬眉看过去,“哦?这么说来,是宋小姐自己选定的夫婿?”

    宋晏舟向四周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到这边,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可不是吗,我姐她和我准姐夫早就认识了,也勉强算得上青梅竹马,知道两边家族都不会同意,才拖到现在。这回,还是因为准姐夫他去找了温老夫人,说动温老夫人,这才信心满满地来提亲。”

    “竟有这番曲折。”谢砚沉吟片刻,感慨道,“有情人终成眷属,虽晚了一些,却也是喜事一桩,听闻婚期便在三天之后,届时在下也会备上一份薄礼。”

    “世兄你太客气了。”宋晏舟喜上眉梢,当然不是因为贺礼,而是谢砚的态度缓和。

    正说着,台上调香的环节终于结束了,香粉被一一摆至屏风前,屏风后的身影也停止了动作,静静站立等待结果。

    按照规定,接下来会通过抓阄的方式选出十一个观众来,对香膏进行评判和选择,负责抓阄的人在台上从竹筒中依次拿出揉成团的纸条,展开纸条,念出其上的数字,对应的观众便一脸惊喜地上台去,认真嗅看过去。

    台上已经抓出了十个数字,站起来的都是些陌生的面孔,当第十一个纸团缓缓展开之时,织玉突然觉得心慌不安。

    “叁叁肆。”台上的人念道。

    她看向自己的手心,那个牌子,两人都是随意拿的。她手上的木牌上,赫然是“叁叁伍”,那么,“叁叁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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