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江云深起了个大早,收拾妥当后让荷香推着去了正厅,临近晌午才回来。

    荷香沏了茶捧上来。沈昭昭见江云深目光空洞,手上拿着条琉璃珠手串不停捻珠子,便略一摆手让荷香先退下了。

    片刻江云深忽将手串一笼,清了清嗓子道:“今儿的晚饭我去太太屋里吃,你去知会一声。”沈昭昭答应着,出里屋唤了荷香沏茶后往集福堂去了。

    晚饭的时候沈昭昭只有站着伺候的份儿,她今儿个起早跟着江云深用了早饭,这会子闻着饭香早已是饥肠辘辘。

    原以为,等他们吃完能破个例让她坐坐这大排桌多少吃些。没成想,饭毕李氏直接吩咐丫鬟婆子撤了桌,拉着江宝珠的手坐到了榻上。

    沈昭昭没办法,只能揣着一肚子怨气推着江云深来到榻前,自己则坐在了一旁的紫檀圆凳上。

    江云深道:“今日梁家纳聘的礼单我已看过,虽物件不算出彩但诚意足够。梁家虽官位不及我们,但佥都御史纠劾百官,辨明冤枉,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且梁家公子梁贤之,谦恭仁厚,品行端正,是为择婿佳选。你以后不要再动不动耍性子,闹脾气。结亲前的这些日子,合该好好学学为人妻的礼节规矩才是。”

    江宝珠哼了一声,撅嘴道:“这门亲事从一开始我就不愿意,你们谁听过我的?如今聘礼都抬到家里了又同我说这些,何苦来?”

    江云深道:“你涉世未深,有些事情思虑不到,你只要知道哥哥不会害你就是。”

    江宝珠半响不说话,手上指甲来回抠着手帕子。

    李氏见状揽过江宝珠的肩头问道:“可是担心嫁过去吃穿用度有所节减?”

    江云深见江宝珠眼眶发红,不免心疼,轻声道:“你若真有此担忧,让母亲开了库房,多陪送嫁妆就是。只是如今家中不似从前,你也需多担待才是。”

    江宝珠觉得这话中有刺,冷冷开口道:“我还没出嫁呢,就分起你我来了。如今家里人多,明里不去,暗里也不见得不去。”

    沈昭昭一听这话抬眸看了江宝珠一眼,深吸一口气又移开了眼。

    江宝珠见沈昭昭如此,只当她是心虚越发振振有词道:“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人娶进门了,还得挂络着穷亲戚。如今倒好,连我的嫁妆也得裁减,省下来去给人家打秋风吗?”

    沈昭昭本就因着挨饿心气不顺,见她不依不饶,怒从心起道:“妹妹这是说我呢?什么明处暗处穷亲戚的,说话也忒难听了点。我哥哥嫂子是前些日子进府看望过我,走的时候可有人见着多拿一件东西了?怎么我嫁进来就成了无根的浮萍?既如此说,妹妹也是马上结亲的人了,看来这江府以后是不打算回了。”

    江宝珠平日里见沈昭昭寡言少语,没想到她如此牙尖嘴利,气不打一处来,忽地站起来道:“你也配跟我比!”

    沈昭昭仰头对视着江宝珠道:“如何不能比?我是定远将军府的大奶奶,你出嫁前比得,出嫁后也比得。”

    江宝珠觉得被一口气噎住张不开嘴,一屁股坐回榻上,声泪俱下地望着江云深说道:“你们个个来劝说我,可曾真心为我想过?如今连这飞上枝头得山鸡也能来要我的强。”

    “你……”沈昭昭刚开口就被江云深一杯茶水兜头盖脸泼了一身。江云深斜瞥着她道:“我看你是皮子又痒了。”

    沈昭昭羞愤交加,她手上发狠,指甲深深的掐进肉里,试图用疼痛平歇怒火。

    江宝珠还在那咧着嘴干嚎,李氏开了口“你既做了江府大奶奶,怎么还如此少条失教?哪条规矩教你挖苦小姐的?今儿你就站在这,好好的反躬自省。”

    李氏拥着江宝珠回了里屋,江云深被荷香推走了,丫鬟婆子们也都各自散去了。

    沈昭昭就这么直挺挺的站着,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她感觉自己头晕目眩,暗自琢磨着要不要假装晕倒,又想着万一没晕好磕到头了怎么办?这买卖不划算还是算了,想着想着就两眼一黑头一歪栽倒在了地上。

    沈昭昭感觉自己手脚被人抬着晃,恍惚中听到了江云深的声音。

    “将她扔在卧榻上。”

    沈昭昭心想,嫌我碍眼,我还乐的躲清闲呢。干脆闭着眼躺在卧榻上继续装晕。躺了一会沈昭昭烦了,她觉得这身上这里疼那里痒,总想着伸手抓一抓,又觉得胃里空的难受,脑袋里直接报起了菜名。

    可是醒了就得面对江云深,他今日劝解江宝珠被沈昭昭打断,这会去触霉头还不如饿着。

    想到这沈昭昭不由的回忆起了今晚的事,自从嫁了江云深她还是第一次这么痛快,连带的呼吸都感觉畅快了。她一边暗爽一边又有点发怵,江宝珠是个娇纵性子,今儿在我这受了气,一准儿的得伺机报复。

    沈昭昭没猜错。

    第二天伺候完李氏早饭,沈昭昭正欲走,李氏突然唤住她:“你先别忙,如意,找个人去你们大爷屋里,就说大奶奶晚些回。”

    她见如意出了屋心里犯嘀咕,不多时如意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人进屋给李氏问了安,手上像是拿了本书看不真切。

    沈昭昭抬眼一瞅认出这人是专给江府做鞋的妇人。刚入府时曾给她采过鞋样。江府一概都是按鞋样做鞋,近日里也未添新人,好端端的她来干什么?

    “我看你们是得了便宜越发不尽心了,上回做的鞋我是怎么穿怎么不舒坦,走起路来恨不得削掉脚趾头。可是又有了大主顾看不上我们江府这三瓜俩枣了?”

    江宝珠这话一出口,那妇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下拜,嘴上直道惶恐。又小心陪笑道“许是大小姐又长了个子,我来给您重新量尺寸制鞋样,您且消消气。”江宝珠话锋一转道:“我可不敢信你了。嫂子,既然你娘家也是做鞋的,量尺寸这种事情定是会的。劳烦嫂子给我重新量量脚长,若是尺寸没变就是这婆子唬我呢,我必得狠狠教训她一番。”

    沈昭昭微微昂头打量着屋子里比平日多不少的丫鬟婆子,侧身正对上江宝珠戏谑的眼神,心下了然。这是要当众给她难堪呢,难为她一夜的心思。

    江宝珠款款坐下了,特意撩起裙角翘了一只脚等她。

    沈昭昭一口银牙咬碎,心中愤愤不平。明明是江宝珠先出言不逊,我不过反唇相讥却要受这般羞辱。

    她胃里泛酸水,脖子上戴的白玉勒子玛瑙项链坠的她直不起腰。她想发疯,想冲上去脱下那只漏在裙角外的鞋塞进江宝珠嘴里。

    她乱七八糟的想法被李氏一声咳嗽打断。沈昭昭像丢了魂儿,木楞楞的走到江宝珠面前脱了她的鞋,丈量脚的尺寸。

    随后怎么结束的这一切沈昭昭不记得了,她感觉满世界都是低低切切的闲言碎语。

    沈昭昭心内酸楚,一路哭着回了春熙院。临近院门抽出手帕子擦干眼泪,强作精神进了屋。

    江云深正吃早饭。荷香见她回来了,忙捧饭安著,又端了碗银耳莲子羹放在眼前。

    沈昭昭拿起银筷看哪个菜也提不起食欲,遂搁下筷子端起了羹汤。不想这银耳莲子羹入口竟是苦的,沈昭昭觉得今日什么都要跟她作对,连碗汤也喝不痛快。

    她皱着眉头撂下碗质问荷香道:“今日这羹为何是苦的?”荷香斜着眼偷瞧了一眼江云深怯怯回道:“大爷说近来暑热,莲心虽苦但可清火,所以特意吩咐了厨房不必剔除了。”

    不待沈昭昭反应,江云深放下筷子,挥手撵了荷香出去,开口道“你摊着个奶奶的虚名,倒是真拿起奶奶的款儿来了。昨日里给宝珠难堪,今日在我面前甩脸子,我看你真是放肆的不知名姓了。”

    一番话听完沈昭昭先是一愣,随后感觉自己委屈至极。她难忍鼻酸,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砸在桌沿上。

    “我如何给她难堪了,明明是她先冤枉我哥哥嫂子。难道我们平民百姓进了你们将军府就成了贼了?”

    江云深讥笑一声道:“你当我不知道?你哥哥嫂子走后没几日,你遣了二门上的小厮送了个包袱回娘家。我不揭穿,你不念着好,反倒跟我叫嚷起来了。”

    沈昭昭心灰意冷,那三十五两银子是她一点一点克扣自己,两年多才攒出来的,到了江云深嘴里却成了她接济娘家的罪证。她连这点体己钱都不能支配,那她做这江府大奶奶是为了什么?她人都有点恍惚了。

    “既然如此看不起,当初又何必三媒六聘地抬了我进来?”沈昭昭怔怔地坐着,半响开口问出了这句困扰她许久的话。她声音微弱,江云深并未听清,皱着眉头问了句:“什么?”

    沈昭昭转头看着江云深,她一直都有点惧怕他,上一次这么堂堂皇皇地注视着江云深还是新婚之夜。

    江云深其实算得上英俊,朗目疏眉,只不过因着常年卧病在床,脸色透着一股不自然的灰白色,看久了让人觉得不舒服。

    她就这么定定的看着他,江云深不耐烦的开了口。沈昭昭神思不定,看着江云深的嘴巴开开合合,却听不到声音。她喃喃开口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这次江云深听清了。

    江云深生平最悔恨交加的两件事,一件是漠北一战中受伤成了残废,一件便是他潦草的婚事。

    他也曾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为不辜负父亲栽培,自袭爵后他研读兵书,蹈锋饮血,屡立战功。婚事订的是礼部侍郎史家嫡女,已互换庚帖,相看八字。只待他漠北一战大胜归来向皇上求赏,请皇上赐婚添彩。想想何等风光,只一夜就变成了泡影。

    他被敌军射箭刺中,摔下马来,昏迷了一天一夜。再醒来时,浑身疼痛无力但箭已拔出,他只道皇天不负,又躲过了一劫,却没有察觉到双腿失去了知觉。

    大夫说应是他摔下马伤到了尾骨,可针灸医治,可他再也没能站起来。

    战事告捷,江云深成了人们口中以身报国的大英雄。

    可名声是虚无的,不过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只撑三两日,自会有新的热闹。

    他被退了亲,朝堂上也再没人想起他这个无足轻重的武将。他听从母亲安排娶了空有一幅好相貌的沈昭昭,又因她身份低贱成了坊间一奇谈。

    他越发不敢上街,日日待在府上怨天尤人。时间久了慢慢接受了残废的现实,可却觉得与沈昭昭的婚事使他蒙羞受辱,每每想起都悔的捶胸顿足。所以江云深一直觉得他为了这门婚事付出太多,忍让太多,如今沈昭昭却问他为何娶她。

    他觉得沈昭昭在明知故问,是存心折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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