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披着单薄的衣裳站在风雪里,将院里的下人都赶走,陆时骞堪堪距离三四步之远,沈云桥浑身微微发颤,垂在肩前的发尾一滴滴往下坠着水珠,近乎将眼前的人视作仇敌,眼底已看不出半分柔情。

    陆时骞两道剑眉微微挑起,眼睫垂下,瞧见她微薄的衣衫勾勒出的玲珑身形,眼神游离地侧过身,提醒说:“你难道要一直这样跟我说话?”

    沈云桥这才想起自己衣衫不整,连忙将披风裹得更紧一些,没好气道:“即使你对我心怀怨恨,可世子是你嫡亲的哥哥,你怎能如此对他?”

    “我并未对他做什么。”他面上一片漠然,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安定侯府中只有两个儿子,陆时骞向来最要强,做什么事都会做到最好,然而父母眼中从来只有他病弱的哥哥,只对哥哥偏袒宠爱,对陆时骞只有数不清的苛责和打骂。哥哥什么都不用做,所有人都会偏向他。

    “回来京城的路上,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沈云桥说着便低下头去,湿冷的发丝浸透衣衫,冷风冻得她呼吸急促,说话的语气似是带着哽咽,“是我亏欠你在先,你心中意难平,是我的过错,可是如今我们身份有别,这件事情永远都不会变,倘若你还念及旧时的情意,那便高抬贵手,给彼此留几分体面。”

    陆时骞脸色微沉,冷笑地问她:“我若不肯,你又能如何?”

    她总将一切事物都看得风轻云淡,不管旁人能否接受。五年前沈氏和侯府的联姻出现变故,她擅作主张答应了替嫁,连一声招呼都没跟陆时骞打过,任他稀里糊涂地在成亲当日才发现真相。

    他居高临下地压低眸子,望见她袖下的手指收紧,一副难堪至极的模样。

    曾经相知的恋人,走到如今这个地步,陆时骞心底生出了一丝微妙的感受,似憎恨,又似不甘,但总之不是什么好的情绪。

    沉默了很久,沈云桥才敢抬起头,望着他缓缓说:“时骞,我们都该放下了。”

    “我放不下。”

    陆时骞略显阴沉的脸色看着沈云桥,她便更觉得羞愧内疚,紧接着又听到他带着几分讥诮的语气说:“当初我待你一往深情,你却跟所有人合起伙来欺瞒我,背叛我,你这般薄情寡义之人,自是能坦然地辜负旁人的一片真心,而我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丑态百出,成了全京城人眼里笑话。你不妨教教我,让我学一学怎么能放下?”

    她这才知道,即便得到人人艳羡的权势地位,已经前途不可限量的陆时骞,还是会为曾经的遭遇对旁人的眼光介怀。

    按理说,他没有挂怀过去,只是记恨她,她心里应该会少一些愧疚,但此刻却感到更加难过了。且不说她与陆时骞现在同府居住,整日抬头不见低头见,她不知该如何才能消解他的怨意。

    在沈云桥心底揪成一团的时候,陆时骞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两声,脸上写满了嘲讽。

    “说到底,我还是比不过你的铁石心肠。”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沈云桥站在风霜寒雪里,如同被定住的石像,滞留在原地很久,才被寻出来的秋霜叫回去。

    “你没有和时骞吵架吧,他当真是路过,我也是自己不小心摔跤的。”陆时夷贴心地让厨房给沈云桥煮了一碗姜茶,将她叫到房中关心一番:“喝点姜茶祛祛寒,我特意让人加了冰糖,不辣的。”

    沈云桥不喜欢吃甜的,也不想浪费他的好意,迟疑了下,还是接过那碗甜腻的姜茶。

    陆时夷紧抿着唇,向她道歉:“今日怪我,是我令你夹在中间为难了。”

    沈云桥捧着姜茶一口喝完,说道:“此事怎能怪你。他的性子向来如此,我都习惯了,他心里不舒坦,不将身边人都折腾一遍,不会善罢甘休。”

    陆时夷有片刻的哑然,随后摇头道:“你似乎并不了解时骞。”

    沈云桥听到这里神色不自在了起来,捧着空碗,微微抬头望着他。

    “他若是心中怨恨你,都不屑跟你多说半个字。”他对这个弟弟的脾性了如指掌,也深知造成现在这个局面都该怪自己。

    他顿了顿,说道:“你前些日子回洛阳探望父母,途中不幸遭遇山贼的事,我都听说了。”

    沈云桥望向他的目光有些疑惑,又带着几分讶异。

    他毫不掩藏地说:“你身边的那个秋霜自是只肯听你的话,可随行的仆从都是我替你亲自一个个挑的,他们跟侯府签的死契,我问话,他们不敢瞒我。这种事传出去对你的名声有损,你不说是对的,可没必要连我也瞒着。”

    听陆时夷这样说,沈云桥的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总归是有惊无险,说了反倒让世子白白担忧。”

    他面上满是无奈:“你身处险境,时骞愿意救你护你,这不令人意外。但是他特意派人先送你入城,和你分开回府,这也是在维护你的名声。当年他远走,给你留下数不清的闲言碎语,此番若是你二人同行回来,谣言只恐更盛,他这是为你考虑过的。”

    这些话由自己名义上的夫婿说出来,并没有让沈云桥感到一丝欢喜,甚至觉得心生愧疚,她连为人妻子的本分都做不好。

    即使陆时夷对她没有夫妻情谊,她心里都不该再想着别人,再有其他想法。

    她搁下空碗,接着挤出一个笑容,说道:“不管他如今是什么想法也跟我无关,我和他,再任何无可能了。”

    陆时夷看着她,似是想从她脸上辨认出一丝异样,偏偏她双眼的光亮看上去很坚定。

    跟他印象里的那个人毫不相干。

    仅一两分面容相似,一同出自沈家的教养和端庄,但只要站在眼前,便无端觉得像极了她。

    可是他分得清,眼前的沈云桥像她,却不是她,一想到那个人已经死去,陆时夷情绪变得低落起来。

    沈云桥见到他面色沉着,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过两日老夫人和杨氏正要去城外的普陀寺还愿上香,她便哄着陆时夷到时一起出门去散散心,陆时夷虽然不爱出门,却很听沈云桥的话,她一开口,他便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

    普陀寺在城郊的一座云峰上,寺中供奉着一尊天然普陀观音石像,因许愿灵验一绝而闻名。整个寺庙依山就势,幽径崎岖难行,祈福的香客们仍然络绎不绝。

    到了上香的日子,沈云桥带着陆时夷一起出了门。

    陆时夷腿脚不便,无法和杨氏她们沿着山路步行,好在寺庙在云峰的断崖处建造了一道悬索捷道,能直接登山。

    沈云桥留下陪他一起乘坐索道。

    冬日难得晴朗,暖阳和煦,陆时夷心情也不错。

    他笑着打趣说:“俗话说烧香拜佛讲究一个心诚,你也同我一起做这般投机取巧的事,难道不怕菩萨责怪吗?”

    沈云桥今日穿得素净,眉眼温婉明媚,简约绾就的发髻上缀着小巧的流苏玉坠,轻微摇晃着,说话的语气略有停顿,“菩萨既然能感知祈愿的人是否心诚,即便我没有爬山受过累,她也定然能感知到我真诚的心意。”

    这五年来,两人虽是夫妻名分,实际倒像是性质相投的朋友,互相关怀,和谐安稳,偶尔也能逗逗趣,后宅里平淡如水的日子也不算难捱。

    陆时夷和沈云桥先上山等了很久,山林之中蜿蜒的小路上出现了许多香客,待老夫人与杨氏一行人上来,身后赫然还跟着陆时骞。

    他竟然也一起来了。

    陆时骞长身玉立,一身简单利落的常服,身形气势中透露出一股肃杀之气,与这梵音弥弥的佛寺说不出的违和,不像来上香的,倒像是来抓犯人的。

    他睥睨而视,眸光从沈云桥和陆时夷的身上轻轻扫过的时候微微一顿,并没有停留太久。

    沈云桥抓住轮椅的手指紧了又紧,望见他转身搀扶着老夫人往大殿中走去,缓缓松了口气。

    殿里香烟袅袅,一座巍峨肃穆的巨大菩萨石像坐落于正中央,双目轻阖,无悲无喜中又透露着无边的慈悲与怜悯。

    沈云桥接过僧人递来的香,跟大家一起跪拜后,上前将香柱插到香炉里,突然落下一截香灰掉在她细嫩的手背上,突如其来的炙痛感令她忍不住惊呼了声。

    “云桥?”陆时夷紧张地推动轮椅靠过去。

    面对他关切的神情,沈云桥突然觉得有些羞愧。

    在察觉到前面的陆时骞也回头看过来,沈云桥立刻摇了摇头,小声说:“没事,只是被烫了一下。”

    被香灰烫伤,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拂去手背上的香灰,紧抿着唇站在一旁,等杨氏她们上完香,才转身走出大殿。外面风清雪静,独处片刻,总算可以静一下心了。

    身侧有窸窣的脚步声,她余光一瞥,见一双金线黑靴停驻在自己身侧,抬头看了一眼,看清楚是陆时骞,她立刻转身就要走。

    陆时骞不耐地叫住她:“跟我待在一起你是有多难受,看到我就要走。”

    她有些尴尬地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旁人,皱起眉头犹豫地走回去。

    陆时骞扫了眼她神色惶惶的样子,冷声道:“祖母她们请了高僧学经,我听得头疼,只是顺便出来透口气。”

    老夫人喜爱吃斋念佛,他却不喜欢,为了哄老人家欢心才跟着一起来,听那些晦涩难懂的经文,忍不住又要找地方躲起来。

    沈云桥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

    话音未落,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该再说这种话,低着头闷声不再开口了。

    陆时骞正背对着佛殿的正门,四周还有巍峨的侧殿,远目望去,缭绕的细雾里映衬着一片模糊的环翠群山,而陆时骞似乎也站在雾里,沈云桥抬起头去看他面上的表情,竟看不真切。

    他漆黑的眸子无甚情绪,静静望着殿前来往上香的行人,仿佛真的只是出来透口气。

    两人站在走廊里吹冷风,难得缄默。

    不知过了多久,大殿里陆时夷推着轮椅缓慢地出来,沈云桥见到他很紧张,立刻小跑过去帮忙。

    “还疼吗?”陆时夷关心她的烫伤,“我已让人去寺里找烫伤膏了,你不要乱走动,当心碰坏了伤口。”

    她面带愁容,还记挂着他的身体,劝说道:“外面冷,我还是陪世子进去吧。”

    陆时骞凝视两人很久,直到他们互相关心地回去大殿,他面上的情绪也没有太大波动,转身径直往走廊另一侧走去。

章节目录

另嫁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榴觅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榴觅并收藏另嫁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