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路上,冬日的街道喧闹吵嚷,平稳行驶的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几道叫喝,越来越近,夹杂着哒哒的马蹄踏雪声。

    坐在马车里的沈云桥愣了下,隐约听到有人喊:熙阳郡主。

    马车的帘子被小厮掀起一角,踌躇道:“世子、少夫人,前面是熙阳郡主的车驾……老夫人她们已经退避了,咱们也避一避吧。”

    透过车窗,一眼便能瞧见前方浩浩荡荡驶来的车驾,旌旗招展,华盖翩翩。虽是郡主,可这仪銮宝驾的规制说是位比皇室公主也不为过。

    这也并不是那位熙阳郡主第一次招摇过市。

    所有人退避至长街两侧,郡主的仪驾有圣上的金甲卫亲自护送,如此皇恩盛宠,没有人愿意得罪这样的人物。

    东裕王的幼女熙阳郡主,自小养在中宫皇后的膝下,地位甚高。当今圣上年迈仍无后嗣,朝臣世家之间的消息都是互通的,都知道东裕王日后必定会小宗入继大宗,成为继任的不二人选。

    熙阳郡主作为他的掌上明珠,不必参与立储风波,以后也许不会晋封公主,却能实实在在享受公主的一切好处。

    陆时夷坐在马车内许久,只略一抬眸,正好望见车辇之中那位郡主的容颜,恍若是看到了什么蛇蝎毒物,他立即嫌恶地移开视线看向别处。

    仪仗行远,长街上的车马和行人恢复正常。

    车内沈云桥和陆时夷各自倚着软榻,似乎被一股闷潮感压迫了下来,谁都没再吭声。

    马车晃晃悠悠回到了侯府,沈云桥先走出马车,秋霜一边扶着她安稳落地,一边凑近耳边小声说:“少夫人不好了,熙阳郡主恐怕是冲着咱们来的。”

    沈云桥站在原地等陆时夷,回过头才注意到府门前站满了金甲卫,分明是前不久才在街头见过的仪驾,怎么会突然来了侯府。

    杨氏走过来吩咐:“你先送时夷回去休息,郡主那儿我去应付。”

    沈云桥犹豫稍许,点头应下来。

    陆时夷下车后看到府外的架势,随即猜到了情况,脸色有些泛白,任由被人推着轮椅也一言不发。

    只是不巧,他们刚回到清澜院,院子里的下人立即慌乱地上前来,禀报熙阳郡主就在院里候着,显然是有备而来。

    陆时夷不愿沈云桥去面对他人的刁难,便安抚她先回房,由他去应对那位郡主。

    熙阳郡主就算是来找茬的,却也不好朝他世子的身份发难,总会有顾念。但沈云桥还是有些担忧,陆时夷本就心思敏感,万一在郡主那里受到什么刺激,怕是会影响到病情。

    见她踌躇不定,陆时夷又劝了几句,这才叫她安下心来回避。

    不过她没有走远,而是等在不远处。已经过了冬至,树梢的积雪被微风吹拂,簌簌落下如梨花飘零舞动。沈云桥脸颊冻得微红,头发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陆时骞陪着杨氏过来,杨氏忧心忡忡地双眼望向紧闭的房门,在庭院里来回踱步,生怕陆时夷会跟里面那位郡主发生冲突。

    陆时骞站在台阶上,半眼帘半搭着看沈云桥,语气有些随意,问道:“听说之前和我哥定亲的沈氏大小姐,便是由于熙阳郡主心怀嫉恨,被她逼得香消玉陨?”

    沈云桥裹紧了身上的披风,片刻后抿了抿唇,说道:“郡主的身份尊贵,你不要随意听到一些流言便信以为……”

    陆时骞视线盯在她沉静自若的脸上,与她目光相对,她不由自主咽回去了要说的话。

    杨氏见状提裙走来,对两人皱起眉制止:“那件事早就过去了,你们不要在时夷的面前再提起了。”

    陆时骞置若未闻,挑动了下嘴角。

    “为何不能提起?因她是东裕王的掌上明珠,侯府阖府上下都要对她以礼相待,现在还要我哥那样一个残疾之身去接受她的恃势凌人?”他说到这里,语气便多了愠怒的意味。

    无论那些传言是真是假,她就是冲着陆时夷来的,这大家都看得出来。

    至于她的行为是为什么,联想到那些传话便能拼凑出个七七八八。

    杨氏按住陆时骞,“你这些年在外面,很多事情你不清楚。”

    陆时骞扭过头看向沈云桥。

    沈云桥情不自禁紧了紧嗓子,“世子的病需要安心静养,再追究这些也是无益,何必让他回忆那些不开心的事。”

    她即使领会到他的意思,也不会为他反驳杨氏。

    陆时骞微微眯眼,阴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因这番话,眼底似乎流露出了一丝失望和受伤。

    沈云桥没有看清,以为是自己眼花,很快便缓和了神情,张口正要说些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忽然听到屋里传出瓷盏摔在地上的刺耳声。

    必定是陆时夷和熙阳郡主发生了矛盾,沈云桥想都没想,转身拔腿跑了过去。

    陆时骞提到的传言,其实沈云桥也不知道真假。或许是假的,熙阳郡主位比公主,何须跟一个士族小姐一般见识,为了抢夺一个男人甚至害她性命。又或许是真的,毕竟当年堂姐和郡主在湖边独处,两人一同落水,郡主平安无事,而她的堂姐被救起来后已经奄奄一息,用汤药吊着撑了两日还是没了。

    如果一个女子因为爱慕一个男子,便要狠心害死他所钟爱之人,这样的爱意未免太过可怕。

    沈云桥不愿用如此恶意揣度他人,但进屋的时候刚好碰到走出来的郡主,还是忍不住呼吸一滞。

    郡主生得眉目如画,精致华贵的衣裳将她衬得人比花娇,看到沈云桥时,熙阳淡淡抬了抬下巴,矜贵的语气说道:“我还以为他这病养得差不多了,怎么还是这幅样子,跟个疯子一样。”

    沈云桥尴尬中有几分愠怒:“若郡主不打扰世子,他会好好静心养病的。”

    “随便他吧。”

    熙阳不屑于与人争辩,转过身便离开,她带来的那些仆从也纷纷追随上去。

    沈云桥赶忙进屋查看,然而最糟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陆时夷轮椅面前是一堆四处崩开的碎瓷,他手指死扣着扶手用力到泛白,双眼无神空洞地盯着前方,肩膀抖得非常厉害。

    “世子?”

    她望着陆时夷,唤的时候声音也在微微颤抖。

    五年前刚得知堂姐的死讯时,陆时夷悲悸到极致,当场便昏死了过去,醒来后有好几个时辰都说不出话,浑身哆嗦,连双腿都站不起来。

    等他好不容易恢复神志,开口第一件事便是要和沈云桥和离。

    刚成婚才不足一日,侯爷与夫人怎么可能同意,眼见着他情绪激动地打砸了房里所有能砸的东西,任何人靠近都会被他用力推开,但只有沈云桥上前安抚时,他会顾念她是沈云姜的妹妹,不忍伤害她。

    “世子……世子……”

    此刻沈云桥小心翼翼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想像从前那样轻拍他的肩膀安抚,却被用力向前推开。

    她被甩出去摔在地上,手指不甚触碰到地上的碎瓷片,一丝凉意划破肌肤,殷红的血瞬间沿着之间滴滴答答落在地毯上。

    遣退在屋外的下人赶忙上前,一边扶起沈云桥,一边火急火燎去请大夫。

    “怎么回事?”陆时骞走进屋看见沈云桥流血的手,视线复又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眉目沉沉。

    杨氏听到他的话没抬头,而是哭着上前去抱住陆时夷不停地哭喊:“时夷啊,你别吓母亲……你说说话啊,没事的没事的……”

    陆时骞心里升起一股火气,别过脸继续看向沈云桥,她眼帘低垂着,用巾帕缠住流血的手指,刻意回避他的视线。

    有些事情一旦露出端倪,想要拼凑出一个大概来不难。

    沈云桥只是被塞过来充数的,陆时夷这些年心里想的念的,都是那个与他有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堂姐,沈云姜。

    沈云桥对此没有丝毫介怀,还能以此和陆时夷互相陪伴。

    ……

    侯府今日被熙阳郡主的出现搅和得鸡飞狗跳,陆时骞回到自己的寝院,将常嬷嬷叫来问了一些话。

    常嬷嬷向他交代了这些年陆时夷的病情,临了最后还感叹了一句,“世子这些年性情大变,幸好有少夫人陪着,不然的话……唉……”

    陆时骞眉头紧皱着,手指攥紧又松开,亲哥哥遭逢如此大的变故,他本该心疼和惋惜,现在心口堵得慌,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胡贺看出他内心郁结,此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所有人心里的那杆秤始终都偏向于他的哥哥,无人过问他的感受。

    哥哥尚且可以为了心上人一蹶不振,弟弟凭什么眼看爱人另嫁他人,还不能发泄出半点脾气。

    哪有这样不公平的事。

    胡贺送了常嬷嬷出门,回来走到书案前将一册军报递过去,状似不在意地说起:“看来这几年少夫人也过得很不快乐,既要背着始乱终弃的骂名,又要没日没夜照顾一个情绪极其不稳定的病人,实在不容易。”

    陆时骞长指握住军报边角,瞥他一眼,淡声道:“你想说什么?”

    胡贺跟军营里其他的副将不同,有些话他有胆子说,他对陆时骞有过救命之恩,也因此知道他一些不为人知的心事。

    五年前陆时骞刚投军时,一副恨不得战死在沙场上的冲劲儿,好几次都命悬一线,亏得老天爷不肯收他,才让他次次化险为夷。

    直到有一次,敌军狡诈用诈降的手法把他们一行人骗进一处山谷,用火石投弹杀了他们一个片甲不留,胡贺翻遍一具具尸体,从死人堆里把奄奄一息的陆时骞捡了回去。他被利箭贯穿心肺,连血都止不住,好几个军医看诊后都说他活不成了。

    几乎是躺在床上等死的地步,陆时骞手里还紧握着一只属于女人样式的香囊,发着高烧,口中迷迷糊糊喊着的一个女人的名字。

    喊的是:云桥。

    沈云桥。

    那时胡贺便知道,军营里那些说他被女人甩了的传言都是真的,否则怎么能让他死都临头都对着一个女人念念不忘。

    可现在胡贺接触了沈云桥几次,才明白沈云桥也是身不由己。

    胡贺定定地看了陆时骞半晌,有些不忍道:“这世道落在一个女子身上已经够重了,将军就别再记恨少夫人了,起码不算辜负了你们当初的那番情谊。”

    陆时骞皱眉:“为什么要恨她?”

    “她和将军青梅竹马,却突然抛弃你另嫁他人,嫁与谁都好,偏偏是你的亲哥哥,你怎能不恨?”

    陆时骞自嘲地挑了下嘴角,原本没往这处想,可是现在想来,是这个道理。

    “我的确该恨她,十多年的深情厚谊她说丢掉就丢掉,冷酷无情,连一丝悔意都没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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