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徽用了很久才明白了赵缨话中的意思。

    虽说萧家兄弟阋墙,内斗不休是传统,当年若不是先帝薨后,各路诸侯打得你死我活,也不至于让匈奴人在破了晋阳后如入无人之境,短短数月就占了洛阳。

    但当今圣上携世族渡江,勉强在江南站稳脚跟,才过去了多久。

    萧家皇族凋零,萧庭作为景帝一脉,已是硕果仅存,皇帝竟然连他都容不下吗?不过灵徽从殷沣口中听出了归附之意,也不知是南阳王却有不臣之心,还是这仅仅是殷沣的一厢情愿,又或者萧庭并不信任赵缨,也想从他手中夺荆州权柄。

    权力让人疯狂,何况是这样煊赫的权力。

    荆州乃形胜之地,兵多粮足,荆湘水道密布,顺流而下可控制江南多地。仿佛是一种魔咒,每一任荆州刺史都兼具野心和实力,最终都走上了反叛自立之路。

    赵缨也是如此吗?

    灵徽静静望着他。

    岁月是最精巧的工匠,用锋利的刀雕琢着世间万物,刀刀都有变化,却刀刀都无痕迹。

    “那阿兄准备如何做?”她问赵缨,想要从他的回答中,找到支撑自己信任的依据。哪怕顾虑重重,她仍是愿意相信他。他的忧愁,挣扎和烦乱都不像是作伪,她愿意相信他是夹杂在皇权斗争中左右为难,而不是被名利所惑失了本心。

    他是赵缨啊,是她困境中唯一的念想,是她绝望时唯一的牵挂。

    她该信他。人总要有孤注一掷的勇气,才不会因为当初的怯懦而悔恨不已。哪怕代价沉重,只要有一口气在,总是有机会重来。

    赵缨将她拥在怀中,带着无限依恋:“张仲符虽然悍勇,但脾气焦躁。只要宛城多坚持一些时日,他必失去耐心,定会分兵去攻打附近的舞阳,湖阳等城,以断绝宛城粮草接济,成围困之势。到时我再出兵,各个击破,既能解困,也不算违背圣意。只是……”

    灵徽听得认真,仔细思考着他的意思。

    若是能分兵,荆州军占据天时地利,胜算自然更大一些。皇帝只是放弃了萧庭,但并不能怪罪赵缨履行都督之责,救助荆州其他城池。

    “阿兄的顾虑是什么?”灵徽仰头,问道。

    赵缨喜欢她明澈的眼眸,喜欢她这样看着自己。于是他谨慎斟酌着用词,像是怕吓到她般,轻声道:“襄阳易守难攻,本该固守。可是若我不亲自前去对战,便无人可胜张仲符。但我担忧后方不宁,若此时有叛乱,我必然会陷入困局,连退路都没有了。”

    灵徽明白他的意思。那一刻血液忽然如沸腾了一般,热切又冲动,激昂又灼热,再也控制不住,她勉力让自己的声音听着平静,仿佛只是情话的延续:“若我说,我帮阿兄守襄阳,阿兄可信任我。”

    赵缨愣了一下,努力地想要从她脸上找到玩笑的痕迹,但是她分明那样诚挚认真。

    他一直都知道,圆月是个倔强有主见的女子,哪怕是最单纯不谙世事的年纪,也对自己认定的事情一往无前。

    她拼命在长大,拼命想要证明自己。那他就不该和以前一样,只拿她当一个需要保护的存在。

    “圆月想要如何做?”他问得也认真,然后轻轻地用手摩挲着她的发,耐心地等着她的回答。

    灵徽却摇头,唇角带着莫测的笑意:“阿兄可以不问吗?总之,你若真能击退匈奴,如当年阿父一般安定山河,我便答应你……”

    “答应我什么?”赵缨心弦颤动,握住了灵徽的手,迫她看向自己,准备从她的眸光里找寻出让他安心的答案。

    灵徽垂眸,狭促地躲着他目光的追寻。

    “你自己说过的话,既然忘了,那我自然也不记得了。”她弯着唇角,小声嗫喏。

    “圆月?”赵缨叹息一声,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惘然,“我太过冲动,方才所言……我尚不知自己能否好好回来,如何敢许诺你终身。武将之身,旦夕祸福,我……”

    下一瞬,手上便传来一阵刺痛。这么多年,她还是那样,生气了便会咬人。而此时她更是气得眼圈都红了。

    “赵缨,你以为我还会像当年一样,无依无靠地枯等在洛阳,最后只等来阿父身死的噩耗吗?此次你想好怎么做,全力以赴去做就是了,无需有顾虑。若你功成,我杨灵徽必遵守诺言,嫁你为妻。”

    “只是你再无后悔的机会了,既然敢出口求娶,就不能食言。我乃将门之女,容不得半点背叛和轻视。否则,碧落黄泉,我绝不放过你。”

    她凶巴巴地看着赵缨,但是眼中却有泪水夺眶而出。

    赵缨再也忍不住,将她紧紧抱住,自己也红了眼圈:“既有此诺,必守一生。此战我定不负你的期待,让匈奴人再不敢踏足中原半步。”

    “比起建功立业,我更希望你平平安安的,不要学阿父,抛下我一个人。我不要一个人,我要阿兄陪着我……”灵徽将头埋在赵缨的胸口,呜呜咽咽地说。

    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女郎,此时又做如此小儿女情状,赵缨只觉柔肠萦损,心中哀苦更甚。

    灵徽于第二日晨曦微露时离开了都督府,身上携走了赵缨的私印和三封手书。

    赵缨的嘱托仍在耳边徘徊:“参军沈攸为人稳重周全,我若出兵,必会将荆州之事托付给他。不过他胆气不足,犹豫温吞,若真有变故,恐怕会因为思虑太多而贻误战机。你拿我手书,关键之时交给他,务必催他早做决断。”

    “另一封,若新野有变,你莫要担心,交给王十六,她看完后会知道怎么做。”

    “那第三封呢?”

    “荆州大战若起,恐南夏趁机袭扰,拿着第三封信去南郡,交给南郡太守谢岑。”

    “你是都督,用军令调兵不是更好吗?”灵徽狐疑。

    “谢岑自诩为皇帝所派,并非由我任命,极易贪功冒进,我需趁机敲打敲打。”赵缨耐心回答。

    他是持节都督,依理荆州人事皆为他任命,可南郡太守这般要职,皇帝自然有心选用亲信。萧祁为人心狭而猜忌,轻贤而偏私,着实算不上英主。

    “你说了他便会听?”灵徽才不相信,那个谢岑是谢衍的叔父,素有狂妄之名,一向不将寒门放在眼中。

    赵缨语带笑意,低低说:“谢元和不还在宛城么?”小国舅尚在前线,谢家谁敢轻举妄动。

    灵徽了然,又想到那方印信,便问:“既然有手书,你给我私印做什么?”

    赵缨眸色深深,笑容清浅:“荆州之境,总是忠心于我的人多,无论你遇到什么危险,以这枚私印,总会保你平安无虞。”

    “阿兄,你一定要亲自去吗?”

    “除了我,无人能阻张仲符。匈奴有屠城之习,丢失任何一城都会危及城中百姓性命,我不敢冒险一试。”

    ……

    她的安危,自然会由自己负责,她只希望赵缨能平安。天意见怜,晋阳的事,此生只要经历一次便够了。

章节目录

江南燕,江北雪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明月含章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明月含章并收藏江南燕,江北雪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