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颂放学之后去了嘉禾餐馆打工。

    嘉禾餐馆是一家做粤菜的餐厅,位置在学校不远的一栋商业大厦里。老板是个有钱有闲的富二代,因为喜欢吃干炒牛河,特地远赴香港请了著名的大厨来到A城镇店,甚至在寸金尺土的市中心租了甲级写字楼的一个单位来建餐厅,想要在A城打出个名堂来。谁知道口味偏重的A城人根本不好清淡粤菜这一口。

    门可罗雀的嘉禾餐馆本来就不缺侍应生,老板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个风水大师,大师说这里太没人气了,就不会旺财。于是老板大手一挥,决定再招几个服务员来旺场子,当时在找兼职的管颂正巧就碰上了。

    在这里上班要男的要穿唐装、女的要穿旗袍,上班上出了一种Cosplay的感觉,管颂换了衣服后站在门口附近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嘉禾餐馆晚上的人流并不多,只有零星几桌客人,多数都是老板的朋友来捧场。他被分派了迎宾的任务,其实就是帮客人开门和带他们到座位上,非常轻松。

    管颂想要兼职的原因是他想要存到钱,然后租房子搬出去住。他每一日在管家的日子都像是溺水的鱼一样痛苦,他不想感受到自己被那三个人排除在外的孤独感,也不想再听到管项宁骂他的声音。他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不知道按照自己这个状态,高考会考到多少分呢?假如继续留在管家,管项宁是不会允许他不上大学,即使他落榜也很大程度会被安排去复读。

    读大学也好,落榜也好,复读也好,我都想是我的选择。

    管项宁他没有资格决定我要做什么。

    管颂回家的时候已经快要十一点,他在家门口碰上了工作应酬完也是刚回家的管项宁。管项宁见到晚归的管颂难得地没有发作,两人沉默着进了门。管项宁往沙发上一瘫,闭着眼似乎没有打算搭理他。管颂正打算回到自己卧室,这时在沙发上的管项宁开口说:“你干什么去了?”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仿佛他根本不介意,仿佛只不过是碰见了就寒暄一番。

    管颂顿了一下,本不想理他,又听到他继续说:“你总是这么没用,唉。我对你也没别的期望,至少让我顺心一点吧,我是你老子啊。”

    管颂背对着自己的父亲,攥紧了自己的拳头。

    这就是我小时候孺慕过的父亲,从不鼓励我,也从不尝试理解我,更从不对我说过一句好话。而我曾经所渴求的,不过是他回应我的期待,到后来只是希望他给予我一个赞赏的眼神,到现在再也无欲无求。但到底,我的心中还是这么没用地,保留了一点儿女对父母天生的期望,以为他至少还是会在意我的。

    在乎我,在乎我管颂,在乎我这个人。

    而不是他的儿子,而不是任何的谁。

    原来他根本没有把我放在眼中。

    管颂越发地愤怒,手指关节已经泛白。管颂想,他要是怒不可遏地反驳他,不就像是他很在乎管项宁在说什么吗?那样,他就输了。

    管颂没有理他,大步走回自己的房间,重重地关上房门,以此来宣泄自己的不忿。

    他怎么能够不愤怒呢?

    原来自己还这么幼稚地对管项宁心存幻想。管项宁、这个家,就是他的痛苦来源,但他还像是乞怜主人宠爱的小狗一般,那他的痛苦岂不都是一场笑话?

    他连自己都没有改变,又如何说出逃离这个地方这种话来?

    他愤怒,但自己即使愤怒,也好像对现实也做不了什么改变。

    管颂心里充斥着悲愤,整晚都未能睡着。

    房间窗外是一棵茂密榉树,还未破晓,麻雀已经在树枝上雀跃地跳来跳去,牠们吱吱喳喳地交谈着,像是在交换着一天的计划,很是期待今天的来临。

    为了避开管家其他三口人,第二天管颂早早就离开了家,去到了学校。管颂在校门口遇到了也是一早回来足球队训练的郑仪,他穿着足球队训练服,睡眼惺忪地拿着油条在啃。郑仪一把揽过管颂,问他:“颂哥又没睡好吗?”

    “嗯,你呢?”管颂只要离开了管家,心里绷紧的神经就放松了下来,他随口问道:“头发长出来了没?”

    郑仪摸了一把自己光秃秃的头顶,“颂哥,我们班有几个人来着?”

    “不算昨天来的李萌芽的话,三十六个。”

    郑仪掰指一算,“算上老太太的份,我还要光头三十七个月,也就是三年多。”

    管颂想像了一下,笑了:“你上大学还要光着头呢?”

    “唉,没办法,谁叫大家都这么爱看我光头呢?”郑仪三两口吃掉剩下的油条,在教学楼前冲管颂挥挥手,转身往球场走去。

    高二三班的教室在三楼,管颂一边爬楼梯,一边在心中背诵着三角函数的公式。他对于高一的知识几乎已经是烂熟于心,但对于高二下学期的没有太多记忆。管颂曾经想要硬撑着认真上课,晚上睡不着的他在课堂上尽管已经很疲累,依然无法进入睡眠,但老师教授的话语就像是有实体般绕开了他的耳朵。他当时低头看着课本,心里有着巨大的无法言语的恐惧,都说高考是人生最重要的事、学习是学生最紧要的任务,他是多么想要拿到好成绩,无论是证明给管项宁看,或是给自己看也好,成绩一直都是一项他引以为傲的东西。现在却被夺走了。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在展示板上看到自己的全级排名是九十七名的羞耻与自责,他知道其他人并不认识自己,但别人不经意投来的目光都像是一支支箭矢,将他射穿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只听到心底里的自己在不断地骂着他:“你在干什么啊?你怎么这么没用?真是废物、垃圾——”

    他逃离了那里。

    从此以后,他没有再去看过展示板。

    习惯的力量是很恐怖的,他逐渐就习惯了自己成绩下滑的事实,转而用上课睡觉来逃避现实——既然我成绩不好,那我也没有必要继续听课,甚至他还会在心中安慰自己,“没事,没有人会在意我的成绩。”

    但自己心中的羞愧与痛苦无法消除,只在时间的消逝中,让管颂的头越来越低,几乎愧于示己。

    管颂走过最后几阶楼梯,来到三楼。他走在走廊上向外看去,看到太阳从一团乌云中冒出头来,柔和的晨曦轻轻洒落在大地上,照亮了他晦暗不明的脸庞。

    管颂一低头,正好看到了刚走进校门口的李萌芽。她依旧是双手抓住书包肩带,走在人群中的神情有些紧张,阳光落在她的发丝上显得波光粼粼。一阵风吹过,她轻轻把鬓边的头发别到耳后,又整理了一下刘海,自我确认般地点点头。

    这阵风一直吹,吹到了三楼,扬起了管颂快要遮住眼睛的刘海,身后贴在展示板上的成绩排名单也被吹得翻飞。

    风说,你且往前看吧,往事不可追。

    管颂笑了一下,他的心仿佛松动了一瞬。

    他转身走进课室,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他拿出数学课本,打开昨天教的那一页,拿起笔想了一下,又翻到前面的公式定义页。他打算先从基础开始,慢慢将落下的掌握起来,最终能够明白多少他也不敢说。

    但是他不想要再困于现状了。

    我们该如何找到前行的勇气?

    我不知道,但先踏出第一步、再一步、再一步。

    走一段路需要的勇气是很多的,但走一步并不需要很多。

    慢慢,回头一看,你就发现你已经走得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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