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蓝失踪的第七天。

    温橙一大早就来到校图书馆,翻开一本新华字典。

    “禽兽,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手捧起那一页,上面的注解已牢记在银核里。

    外面吵吵嚷嚷,车水马龙,宛如菜市。温橙闻声走到窗边,看到校园主干道上停了若干警车,附近好多人围观拍照。

    温橙拿出手机点进班级群聊,已经有同学上传了现场直播。照片、视频在群里持续刷屏,各种角度都有。视频里,一个熟面孔戴着手铐被两位警察押上警车。

    放大细看,温橙的嘴角微微扬起。

    ——————————

    时间回溯到超级月亮那一夜。

    温橙弯腰在烂尾楼地下捡到了几枚铁钉,同时,口袋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来电人,「伯母」。

    伯母是温蓝的妈妈,出事后温橙一直无法面对这层生疏的关系。

    她纠结地接听电话。却不说话。

    “是温橙吗?”

    “......”

    “你怎么不回家啊?”电话那头中年妇人的声音焦急中带着沙哑。

    出其不意的几次出糗让温橙不知该用哪种情绪应对温蓝的家人,她没有立刻作答。

    “喂,你说话呀,我问你,你可别吓我啊。”对方的声音开始有些颤抖。

    “阿姨……”

    那边松了口气,“你担心死我了,都周末了,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呢?”

    “嗯,我在外面,办点事马上回。阿姨再见。”

    温橙草率地挂上电话,来到校外的那道陡坡,把手里的钉子倒置在车胎前方。

    接下来,遇到一个难题,家在哪里?自己从来没回过家。手机里可查的聊天记录很少,都是一些钱款转账的项目。手机里能查到去年最大的一笔转出记录有四十五万,收款人是伯母。

    温橙灵机一动打开外卖软件,上面果然有家庭住址。顺着小区门牌号,温橙来到家门前,伸手按了电子锁上的指纹识别区。

    唰的一声,门开了。

    这个家比学校还陌生。屋里很暗,温橙换好鞋,不熟练地摸到了开关。嗒,客厅亮堂了起来,一对中年夫妇坐在沙发上,亮起的吸顶灯并没有驱散厅中的凄凉和落寞。

    温橙一眼注意到客厅中央。

    “这是?”她问。

    茶几上摆放着一沓沓现金,高高隆起像一座小山。

    伯母的面容看上去很憔悴,伯父坐在旁边眼睛红肿,默叹一声,“都是借来的,给温蓝准备的。”

    “是赎金吗?绑匪已经来过电话了?为什么没人通知我?”

    伯母先是一阵静默,接着反问道:“温蓝他没告诉你吗?”

    “......”温橙不敢吱声,担心说的多又得露馅。

    伯父的眼角爬满了疲惫,咽喉里犹如梗了一粒沉甸甸的石头欲言又止,“钱原本是我们问亲戚朋友凑出来的治病钱。”

    治病?温橙联想到温蓝一直在吃药。

    “温蓝......病又复发了,老毛病,再生障碍性贫血。我们刚把钱凑齐,没想到捐助者这次拒绝捐赠骨髓。”

    温蓝根本没提过,自己也从来没想过关心。

    “对不起,没能帮上什么忙。”她内疚道。

    这副身体没给自己留下什么遗产,账户里只有四位数出头,里面有八百块还是自己寒假咖啡厅打工得到的钱。

    伯父摘下眼镜,抹了抹泪,“别这么说,第一次生病的钱是你给的。你已经拯救了他一次。第二次我们已经不好意思开口了。”

    “如果真是绑架,那钱就当做赎金吧。可已经过去好几天了,警察那边一点消息也不给。”伯母道。

    原来在坠崖事件之前,这一家子还经历了这么多。温橙垂眸思索,如果去年的最后一天,他们放弃成为这对兄妹的替身。哪种结局对这个家庭的伤害更小。

    温蓝失踪已超过72小时。时间拖得越久,活着的可能性就一天比一天渺茫。

    温橙坐着大巴回学校,附近开始有便衣出没。

    一家修车店从眼前一闪而过,里面正停着被她扎过车胎的那辆,事情的发展与预想中一致。

    温橙提前一站下车,走进汽修店。

    “你好,请问我爸上礼拜送来的车,修好了吗?”温橙随口报上一辆车的车牌,号码是周成光的大奔。

    底盘下伸出一颗脑袋,修车师傅摇头道:“没印象,等,我去里面给你查。”他放下手中的活爬出坑道。

    支走修车师傅,温橙张望一圈趁着四下无人光速入车,顺利抽走了行车记录仪里的卡片,一切进展神不知鬼不觉。

    师傅走过来,一手翻着平板一手挠头,低头问道:“美女,没查你说的那台车,你是不是搞错店了?”

    “不会错啊?难道我爸记错了。抱一丝,我再去确认一下。”

    温橙走远了些,随手拨了个空号,电话肯定是接不通,她又折回来,开始跟店里员工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帅哥,问个事,鹿洲大学的案子,警察来过了嘛?”

    “是啊,怎么了?”师傅开始有些警惕。

    温橙凑上前,手掌掩着嘴,故作神秘的样子,“我猜凶手可能有车,所以想问你们这几天,有收过看上去比较可疑的车辆吗?比如后备箱里……”

    “没有!”

    师傅的回答斩钉截铁,突而又降低了音量,靠过来小声说道:“实话说,店在人在,我们开门做生意,顾客,校方和警方哪边都得罪不起。”

    看来修车店不是理想的突破口。温橙只想抓紧时间,回学校看看这行车记录仪里能提供什么线索。

    转头,常威就站在身后,直勾勾瞪着自己。

    “你好,常老师。”温橙寒毛耸立,这人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常威:“温橙,最近变化大呀,我都没认出来。你来这里做什么?”他往店里看了一眼,笑问,“也来修车?”

    温橙移开视线,佯装轻松地应道:“路过出来随便走走,这学期课业难度上去了,压力有些大。您......,身体好点了吗?”

    “老毛病复发,没什么大碍。”

    常威绕过温橙,走到车旁:“请问,这台车子好了吗?”

    “换好了,您验一下。”修车员手持电子看板,“结个账,就能开走了。有问题联系我们。”

    常威打开副驾驶车门,对温橙说:“走,我顺路,载你到学校门口。”

    “谢谢老师!”温橙堆出笑脸,可心是拒绝的。

    车刚起步,驶过头顶的红绿灯,常威:“最近怎样,身体没大碍了吧?”

    “没。”温橙微微锁眉,眼神回到车头晃动的挂件上。

    吊饰上有一枚铜钱,边缘有一滴棕黑色凝固的深渍,她盯着看,不像红墨水。

    银核给出正解,「人血」。

    温橙瞟了一眼常威,窗外的风景飞逝而过,倒映在他的镜片上,握方向盘那只手戴着一枚简约的戒指。

    常威咳了一声,“我的意思是,已经打掉了吧,你人还年轻,恢复很快的。”

    啊?温橙懵了,用力掩饰住心慌与震惊,自己正在例假,当然不可能怀孕。

    但是,银核无法继承真温橙的记忆,有些秘密注定永远带进了大海,现在也是无从查证了。

    吸取昨天的教训,温橙选择了沉默,免得一开口全是漏洞。

    她故作镇定地望向窗外,登时警觉这不是回学校的路。

    “常老师,谢谢你。我还有别的事,我要在前面下车。”温橙指着前方路口。

    这句话像掉进了黑洞,常威一点回应也不给。

    “您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跟我去趟诊所,没有很远,很快就结束了。”

    “不,麻烦前面停车。”温橙慌忙间看到桁架上的探头,人行横道两旁也有。

    能留下点证据也好。

    咚!咚!咚!温橙大力捶打车窗呼救。

    可外面天色渐暗,路人都是一闪而过。

    “你安分一点!”常威激踩油门,引擎盖下发动机嘶吼,车子條地开始加速。

    温橙的身子被惯性紧紧贴在座位上,逃跑是不可能了。

    “温蓝怎么样了?他在哪儿?”

    “他,......走了。”常威喃喃道。

    仅是几个字,让人不寒而栗。

    “走了?”温橙紧张道。“走了是什么意思?”

    “女人真是奇怪,一会儿一个样,当时希望他死的是你,现在又大发慈悲地知道在乎了?”

    这句话背后的信息量超载,温橙需要消化一会儿。

    坠崖的事情并不简单。

    “好,我答应你。但能不能改天。”温橙想到一个借口,“下周有个小考,我不想因为今天的事耽误成绩。”

    “这套理由不适合你。上次成绩这么好,作弊的吧。第一次作弊吧,不知道该有个度以免他人起疑。”

    常威一副经验老道的样子。

    他接着道:“哦......,或许你根本不是温橙。人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怎么可能完好无损的回来。你们到底是何居心?”

    “你这是,承认自己杀人了?”

    “承认不承认又如何,你不是没死吗?或者你有证据吗?没有证据,那么我也可以说自己是受害者呀。”

    常威扶着方向盘,嘴角上扬出一个狡黠的弧度,“谁主张谁举证,何况你也不干净。”

    温橙气得浑身打颤。她凑着玻璃猛哈了几口,借着雾气倒着涂下三个字母:S·O·S。

    常威按下一个键,刹那雾气消散,字母消失。

    温橙:“这一路已经看到很多摄像头了,总会留下证据的。”

    这种程度的威胁丝毫影响不到常威,他笑道:“哈哈。别把自己想得多重要似的,也别把那帮警察想得太聪明。”

    不重要?一个新的灵感忽而飘过。

    温橙反向思考,沉住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颤抖的手点了几下,进入社交账号的后台。

    “常老师,这是我的账号。粉丝不多,90万而已。为了防你,我每天都设置一条定时发送,里面编辑好了整件事情的始末。现在,只要你放我下车,我就撤回这条发布。”

    “但,如果一会儿我有不测,今晚十点,这篇狗血故事准时上线。我的确不清白,但如果影响到了你……”温橙还没说完。

    哧——啦!常威一脚顶地,车子猛地刹住。

    温橙被狠狠甩到前方差点撞上副驾台,还好被安全带及时牵回原位。

    “你说话算数?”常威扶着方向盘的手在微微发抖。

    温橙拨了拨凌乱的刘海,摇了摇手机。“一定!”

    嗒!

    车锁弹起,车门打开。

    看着常威的车驶向远方,温橙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自动发送的理由是现编的,她打赌常威为了开车不能纠察细节,没想到随口一诈,竟发挥了奇效。

    几秒之后,双腿禁不住打抖。温橙不禁后怕,那条路往前开,会通往哪里。

    总之,下一站,直接去警察局报案。

    温橙打开打车软件,这鬼地方,附近一辆车都没有,她只好先用步行导航,慢慢走,再一步步看。

    ——————————

    常威没开多远,斜瞄到车头记录仪上亮着红灯,愕然发现卡槽是空的。

    他一脚刹车,立即掉头,折了回来,一路远远跟在温橙后面。终于,跟到一条没有车也没有人的路。

    温橙捂着肚子步行,体力快抽干时,冷不丁回头惊觉后方来车,她下意识先是招手,然后很快发现不对。

    是常威的车,他又回来了?

    对方打出远光,车子朝自己加速而来。

    温橙全力撒腿奔跑,刚松懈没多久的心又重新悬了起来。

    这人居然这么歹毒!

    常威的车子在后面紧追不舍,她拼劲全力狂奔,两条腿几乎快要打结。

    眼看车轮就要碾到自己的脚跟,温橙瞥到拐角有一块禁止机动车驶入的标志,她一个侧身,闪了进去。

    常威的车子蹭着她的裤腿一咻而过。

    暂时脱离危险,温橙的腿已经迈不动步子了,又恰逢那几天,刚才的追逃逼出她一身虚汗。

    眼前是一条深巷。一排路灯散下忽明忽暗的昏黄微光。巷中安静的过分,脚下的小径每踏一步,都听见鞋履声在斑驳的青砖间回荡。

    前方不太妙,怎么越往里走,越像是死路。

    万一常威又锲而不舍追上来,那可怎么办?

    温橙打开手机地图,这里竟然搜索不到信号。

    嗒……,嗒……,嗒……

    温橙听到阵阵脚步声的回响,由远及近。

    「空」

    时间静止,脚步声听不到了。

    说时间是静止的,其实并不准确。这片区域的时间依然在流逝,只是速度极慢,慢到可以忽略不计。

    温橙大步流星赶到巷口,立刻倒怔一个惊嗝,常威离转角仅一步之遥。她朝常威眼睛挥了挥手,瞳孔没有任何反应,朝常威做了个鬼脸,旋即转身大步开溜。

    没走几步,温橙停下了脚步。

    现在逃跑,便宜他了。

    温橙折返回来,解开常威的皮带,撸下他的裤子,裤管堆积到脚边,兜里掉出一副车钥匙。衬衣扣子也逐一解开,下摆交叉在尾部打一个“别致”的蝴蝶结。最后,朝面中狠狠揍了一拳。

    “终于让您表里如一了呢。”

    低头,常威的车钥匙掉在脚边,温橙捡起来顺手扔进下水道。

    搞定!

    自己的天赋又一次发挥了作用。

    温橙伴着窃喜,一路飞奔小跑远离现场。

    本来提心吊胆天赋失效的状况今天没有发生。

    到了安全的位置,温橙把天赋回收。

    常威被自己的裤子條地绊倒,原地跌了个狗吃屎,镜片突然碎了,鼻子觉得很疼,路上三两行人对着他光溜溜的下半身指指点点。

    常威大惊失色,狼狈地提起裤腰,碎了一半的眼镜挂在脸上,人也满头问号。

    裤子什么时候掉了?蝴蝶结是谁打的?钥匙?我的车钥匙呢?

    ——————————

    赶到警局门口,温橙几乎耗竭了所有体能,她嘴唇发白,头顶脸颊都被汗水打湿。

    “您好,我要报案。”

    值班警员是个小姐姐,小心翼翼地询问:“小姑娘,你遇到什么事情了?”

    温橙:“我半路遇到了一位老师,他说顺路可以送我。”

    “那位老师是你认识的人吗?”

    “是我的辅导员。”

    警员:"然后呢?"

    没讲几句,温橙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停顿几秒,继续道:“结果一上车,他不但没往学校开,还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他以前就这样。路上还对我动手动脚。我努力抵抗了,但我实在没有办法。”温橙眼里仿佛生吞过一吨的委屈。

    警员慎重的语气问道:“那你是怎么逃脱的?”

    “等红灯的时候,我趁他低头捡东西,就下车溜走了。”

    “你说的,有证据吗?”

    “没,……,没有。我试过拍车窗求救,但是没有用。”温橙低下眉头,眨了眨水汪汪的眸子,“不过路上有交警的探头,不知道有没有拍下来。”

    警员单击鼠标,点亮电脑屏幕,问:“哪条路,还记得吗?”

    温橙报上路名,警员敲击键盘,回车,等待查询结果。

    “对了......”温橙从口袋里摸出一片指甲盖大小的记忆卡。

    “我,我,我下车时还抽了他的行车记录仪,这里面肯定有证据。”

    警员将卡片插入读卡器,一条条视频打开,检视过去......“是哪天的?”

    温橙报上日期,是温蓝失踪的那一晚。她仔细观察对方的表情,警员从最初的不以为然,尔后神情逐渐凝固,最后慢切到严肃。

    接着,警员去隔间拨打了一个电话,温橙远远隔着玻璃,从电话接通后的口型推断,电话那头的人姓「贺」。

    YES!温橙心中暗自庆幸,计划成功了一半。

    屏幕上,定格的视频画面里,出现了前几日失踪的温蓝。

    失踪那晚,在操场上与温橙告别后,温蓝没有回宿舍,而是来到约定地点,上了常威的车。

    尽管部分细节有待商榷,但这段记录已经足以证明,常威才是那晚最后见过温蓝的人。

    ——————————

    次日,温蓝失踪的第七天,几辆警车驶入鹿洲大学。

    常威双手被警察拷上那副“银镯子”时,校园里突然起风了,大风狂暴地赶走了天空的阴霾,光线从云隙间洒了下来。

    校图书馆的大落地窗前,春阳裹着温暖的气息,一缕缕穿过书架。

    温橙合上注释着「禽兽」含义的那一页新华字典。

    字典被放回原处,整本内容阅过一遍,被完整记录在了银核里,温橙再也不会忘记了。

    这是她能为两兄妹之死交上的最好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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