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前,天水城张府。

    “听闻徐将军要回来了?张大人,你素来与他交好,此消息可属实?”

    张谨义坐在自家院中的凉亭里,心道他与徐尧谋那皇位数年,眼见不足八月就要成事,徐尧他可不得回来。面上却不动声色,用大拇指和食指慢慢捏了块细长的灯芯糕咬入嘴中,才对着所问之人道:“公主,徐大将军劳苦功高,在永祯十三年的时候便远赴陇右。这崇安朝都建立三年了,将军也该回来了。”

    永祯,乃先帝生前年号。

    自永祯帝郑琅继位后,他与皇后孟氏鹣鲽情深,在位十五年间,后宫不曾纳入过新人。永祯十三年,郑琅因先前积劳成疾,身体每况愈下,欲立尚不足十岁的郑安为太子。面对皇上唯一的子嗣,朝中大臣再是不满,一时也谏无可谏,只好唉天叹地,恨自己年轻时为什么没劝皇帝要广纳宫妃。

    这时,徐尧在朝中发出了不一样的声音。永祯十四年,他力推郑安入主东宫,并为给郑安消除外患,主动请缨前往瓜州,直捣吐谷浑一国所衍生出的鲜于一族的巢穴,这一去就是五年。期间,徐尧一纸密信,也曾令张谨义又惊又叹。他颤着手读完那份欲与他合谋的书信,回信问为何是他。数日后,徐尧传来一句:因你不忠且贪。

    张谨义没由来地感到一阵不爽,可仔细想想,此话也是事实,便没过多计较。

    虽说张谨义没少抱怨过过徐尧久不归京,通讯不便,徐尧也没少怒骂过张谨义王八笑鳖,不识好歹,但在这之后,徐张二人还是鬼使神差地搅到了一块。

    “自然。”郑妍暗自笑着张谨义他那掩耳盗铃般掩饰他们二人不臣之心的一番话,倒没有拆穿。今日她来此处不过是碰碰运气,徐尧回京,张谨义必有所行动。万一他不小心抖出点什么,她也不枉此行。

    “公主,”张谨义也不吃灯芯糕了,把它搁置一旁。他突然很想问郑妍一个问题,“您难道真的认为,您只要善待那些个自以为忠义之人的话,他们便会投您以桃,报之以李?”

    郑妍微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相信张大人比我更清楚这个道理。”

    三年来,郑妍拥揽众多贤士,集思广益之下,自然生发出不尽的利民政策,与此同时也助她收取了源源不断的民心。

    张谨义却嗤之以鼻,并不觉得这些是保命符:“使崇安王朝人才济济如何。民心所向又如何。咱们当今皇上可没念您的好,说不准已经开始忌惮您背后的势力。恕微臣直言,您苦心孤诣所做的一切,或许在皇上眼里,都是眼底容不得的沙。”

    “本公主与皇上是至亲,就算他不会感激,念在我是他皇姑的份上,他也不会派人来取我性命。反倒是大人您……”郑妍无端看了眼张谨义,意味深远道:“若是忘了自己的本分,恐怕死无葬身之地。”

    话说得狠了,张谨义轻易便被激怒:“死无葬身之地的究竟是谁,公主还是不要这么早下定论为好。不然,之后等皇上与您渐行渐远、您收买的那些人心一一溃散的时候,您的脸不知道该有多疼。”

    “那便多谢张大人的提醒,告辞。”郑妍不欲同他多言,转身离去。

    ……

    “好端端的怎又会下雨呢?”

    黄昏时刻,丞相府的书房内原本有人在弹奏,幽咽琴音却随着一阵春雨的到来戛然而止,慕琼宁闭目站在窗边,感知到琴声消失,开口道:“你只管继续弹便是。”

    弹琴之人是个少年,闻声却一把将琴推开:“我不弹,爱谁弹谁弹。先生叫我来弹了半个时辰的琴,正事却一点不说,好没意思。”

    窗边之人睁开眼睛,疑似深吸一口气,随后转头沉默地看着少年,仿佛在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少年说话间站起身来,走到慕琼宁身边,一副促狭的样子:“说起来,谭状元怎会在您这里?”

    慕琼宁淡定回道:“宫变之际,在朝中做官的女子连同她被徐尧尽数贬弃,随后安插在各个大臣的府上做奴婢,她不过碰巧被分到了我府上。”

    “先生还是这么口是心非。”少年并不买账,“我怎么记得几日前的一个傍晚,我刚从扬州赶回来,发现您不在,而且外间突然下起了雨,担心您淋雨,我跑出去送伞,却在府上一个附院中找到了您。我赶紧躲到一根柱子后。其实嘛,一根柱子怎么可能藏得住一个正在撑伞的人呢?放在平时,您早就发现我了。可是那日您特意站在一个隐蔽之处,特别认真地盯着一扇窗户,一时竟没看到我。

    “接着,我便看见谭状元做贼心虚般端了一个食盒小跑着走到窗户那里,小声叫了公主一声。待公主面带不解地走过来,谭状元打开食盒,似乎是一碟云片糕和几样小菜。我知道,哪怕现在您和公主由于立场不同,无法站在同一个阵营中,您也没必要克扣公主的饭食,谭状元却误以为你们早已恩断义绝,是以才会趁您不注意的时候,偷偷从膳房拿吃的过来。从前朝中谁人不知,谭状元一向感念公主对她的提携,视公主为命里贵人。但时过境迁,您也不确定谭状元是否还对公主忠贞不二。您也是从这件事以后,才确认了谭状元的忠心,自此将她留在了公主身边。

    少年接着晓之以理道:“更何况,徐尧知公主在您府上,虽忌惮您在朝中的地位,不敢贸然向您要人,但想必您在府上的一言一行皆有他的人在盯着看。徐尧又怎会那么‘碰巧’地把谭状元分在您府上?一定是您觉得公主此刻正是用人之际,并认可谭状元的才识,才把人给留下来的。”

    慕琼宁不语,在少年看来,那便是默认。于是少年终于满足,开始说正事:“您知道姨母为何叫言公子速回扬州吗?”

    “呵。”慕琼宁收回视线,抬眼看向雨幕,冷峭含讥道:“原本应当在扬州筹划婚事的人,此刻却跑来天水城,还形迹可疑。我若是徐尧,怎会不起疑心?想必是母亲留意到了风吹草动,特意来叫你快马来天水城送信,并希望我尽快找到言归,其后叫他回去。”

    少年目瞪口呆地听完,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这番推断,已将他此行的目的道尽。

    “哎,先生果然料事如神。”少年继续说道:“事情经过是这样的。也不知怎的,前几日突然冒出个男子自称在天水城见过言公子,还说他家孩子深夜突发急症,是言公子给医好的。您说,言公子好人没好报就罢了,还被徐尧的人知晓。当下便兵分两路,一路人马出城搜捕,另一路则南下扬州,去查看男子的消息是否属实了。

    “他料想此事是公主的主意,若能找到言公子便能顺藤摸瓜找到郑安与玉玺的下落,何乐不为?所幸此事被姨母提前察觉。姨母虽不知徐尧来扬州寻言公子的目的,但她叫我过来通知您,也告诉言公子,若碰到徐尧的人,便佯装是来天水城置办成亲所需之物的。只是……”说到此处,少年看一眼慕琼宁,有些底气不足地咳了两声才道:“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并不知道言公子和皇上原本要逃去何处。似乎只有……”

    公主才知道。

    后半句少年不敢说了,毕竟言公子什么时候来天水城的、郑安又是什么时候逃出皇宫的,他家先生半点都不知情。少年一抬头,发觉慕琼宁低垂着眸,出神地在想着些什么。

    他突然很怀念他和先生还在平芜山上隐居的日子。那时,先生自称“郁离”,会尽职尽责地教他学琴,听累了便看看书。不必计较哪些人欺负了珉仪公主,哪些人又想要小皇帝的性命;也不必像现在这般,变得沉默寡言,偶尔还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先生这样的转变大概是从他升为丞相时开始的。每次从宫里回来,他心情都不太好,也从不向旁人宣泄,只一个人在书房里闷着。好不容易合个眼,公主还有事没事找他,带上个探花整日在先生眼前晃。那段日子,就连他都察觉到了先生的不高兴,公主却像个没有心的,硬往先生心口插刀子。

    就比如去年立夏,听说公主要来,正与几位同僚议事的先生,闻言默了默,叫他们先退下,又叫来他,让他吩咐膳房,去做几个冰雪冷元子出来,以供公主解暑。依他对他家先生的了解,接下来先生该去沐浴了。

    一柱香之后,当他与发尾湿润、只着一件月白里衣的慕琼宁不经意对视之时,他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你笑什么?”慕琼宁问。

    “没事没事。”他笑着摆手。

    接着公主来了,却不是只身一人。她笑盈盈地夸耀着身旁之人的八斗之才,还说若有此人,朝中必定有一番新气象。起初先生只是默不作声地饮茶,后听到公主称此人为“小混蛋”,他发现先生眉心皱了皱,可最终没有说什么。他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端了冰雪冷元子过来,特意告诉公主是先生让做的,叫公主一定尝尝。

    结果,公主见了,盯着它出神一会儿,又抬头看向先生,见先生发丝还未来得及擦干,她先是问先生可是沐浴了,整得先生都怔了一下,才明艳笑道:“先生,您是提前得知李探花会来吗?不仅效仿周公‘一沐三握发’,还欲用这道点心来提点他要‘冰清玉洁’。先生有心了。”

    先生的一番真心全盘错付,那时先生是什么样的神色他已记不清,总之他是叹为观止,至今都不甚理解。

    “先生,”少年腹诽良久,终于忍不住对眼前抬脚欲走的慕琼宁道:“你说公主是不是缺心眼啊!”

    慕琼宁突然停下步子,用一种莫名的眼神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白了一眼他才吩咐道:“过来拿伞,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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