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家新妇赵招儿的爹叫赵诃，行十七。
赵家庄偏西北方向有颗大银杏树，离着树旁边不远便是赵十七家。
赵家庄六七成都是姓赵的，这些赵姓人家之间彼此有亲，因而相互之间便有些诨号。因着赵十七生了三个闺女，却怎么都生不出一个儿子，后来从族里抱养了一个男孩，这才算有了后。所以乡里乡亲提起他们家，便是“三枝花家”。
三枝花家祖上还算是阔绰，赵诃的祖父曾为丰县孝廉，所以他也念过几年书，小有几分才学，在丰县主簿底下做份梳理文书的差事，因而自诩与村人那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不同。只是赵诃虽吝啬，却不善经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再加上为人又清高骄矜，县里的官吏都不大瞧得上他。
赵招儿此时刚被引到内院，便见一个丫鬟面露急色，朝着季娘子示意。季娘子交代其他仆妇守着新妇，便随之到了堂下。
求儿瞧见两人，也不进内院找赵招儿了，偷偷跑到廊下，蹲下来静听二人的话。求儿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又不受宠爱，日日饥一顿饱一顿的个子也小。只是季娘子两人声音也小，求儿听不大真切，只隐隐约约听见“大巫”、“去了”这些字眼。
季娘子和丫鬟没说两句话，便匆匆朝着外院去了，脚步仓促近乎于小跑。求儿觉着怪异，便赶紧去找长姊。
刚走进了内院，求儿便看见新郎的父母已经坐在正堂，长姊也被搀扶进了青庐，唯独原应是新郎的位置上站了个抱着公鸡的老嬷嬷。求儿知晓谭大郎君受了伤，看到一只公鸡倒也不太诧异，只觉着有些好笑，好好的人干嘛要跟公鸡拜堂，不过瞧见了招儿脸色好像不太好的样子，求儿觉得又不太好玩了。
求儿又去瞧堂上坐着的长姊的舅姑，只见二人脸色没有一点开心的意思。长姊的姑氏紧紧抓住之前找季娘子的那个丫鬟，一手放在胸口，像是要喘不过气来一样。1 当长姊和公鸡对着二人跪拜时，求儿觉着两人几乎是在忍耐酷刑一样。礼一走完，两人马上便离开，其余的仆婢还有些似乎是亲眷的人也都随着退席。只有几个仆妇守在长姊旁，长姊端坐在青庐里的床上。
求儿见人都走了，便跑到进了青庐，几个仆妇就要拦着，两相拉扯间，求儿猛地被推开，半滚倒一旁。招儿见妹妹摔了，连忙站起来，仆妇们自然是不让，新妇好好地坐帐2，半途下床算什么事。
招儿性格再柔和，这会儿也恼了，甩开仆妇来拉扯的手，道“怎么，大郎还等着我这个娘子冲喜呢，我看你们谁敢碰我。”几个仆妇都是粗使的婆子，这会儿又没有季娘子领头，不过色厉内荏罢了。见招儿认真起来，也怕这买来的冲喜娘子真是好命冲成了，几个人也没再上来拉扯招儿姊妹两人。
招儿扶起来妹妹，跽坐于地，将求儿半搂半抱在怀中，轻轻摩挲求儿的磕到的腿。
“三娘，可是哪里摔着了？疼不疼，姊姊看看。”
求儿搂着长姊的脖子，见长姊脸色实在是难看，轻轻道“阿姊，求儿不疼”。瞥了一眼一边虎视眈眈的仆妇，又转身贴着招儿的耳朵道“长姊，季娘子好像要做坏事，她们要找大巫来，咱们回家吧。”
招儿听到这话，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长姊不能再回去了，家，已经不再是长姊的家了。”
求儿听不太懂，“长姊要去哪？长姊去哪我就去哪，我们叫上二姊。”
招儿心如刀割，搂着求儿单薄的身子骨，摸了摸求儿的小脸。六七岁的孩子，脸上瘦的没有一丝肉，没一点小娘子的圆润，身子还没四五岁的四弟宝儿高，好好的姑娘穿着宝儿的衣服，若是不知道的，当成个男儿也没人瞧得出来。
求儿生的英气，老人都说男生女相、女生男像都是大富贵之像，如今这世道，生成个女郎，哪里还能是贵命。
招儿望着妹妹澄净的杏眼，从没有哪一刻像今日这样近乎于虔诚的渴望自己和二娘、三娘能生成儿郎。
想起来姐妹三人的命，招儿不由悲从中来。赵十七的那个家里，哪里容得下三个女儿。自己一个成年的女郎尚且全无自保之力，迎儿跟招儿一幼女，活在那样一个家里，又如何保全自己。
招儿想起来阿耶收养的四弟宝儿，想到昨日听到的阿耶的盘算，想到最近听到的谣言，想起来官媒上门时说的话——“女人上辈子作孽，这辈子才生成女人。娘子还能不认命吗？”下定决心似地，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对着妹妹，一字一顿的一字一顿的说：“三娘，听阿姊的话，不要回家了。现在就走，去官衙，记住对人说你是禹州丰县赵家庄，赵诃家的第四子，赵宝儿，跟家里走散了。”
求儿扯着招儿的胳膊摇头， “求儿要跟阿姐在一起。”
招儿拉起来妹妹，头一次发了狠“你听话，阿耶早就盘算好了，如今世道乱了，难道还要带着你这样的拖累？你听阿姊的话，朝廷如今还有孤独园3，若你命好还有活头。”
求儿见姐姐满脸的泪，早就被吓住，也不敢吭声。招儿见道妹妹如此懵懂不知事，愈发肝肠寸断，崩溃出声“求儿，你懂不懂啊，阿姊今日这喜若冲不成，就注定活不了了，你要像阿姊一样吗？”
这厢招儿崩溃大哭，仆妇几人正看见季娘子过来，后面还带了些男仆。仆妇几人赶紧来扯开招儿求儿姊妹两个。求儿挣扎着要拽住姐姐，被一个颇为壮硕的妇人拦腰抱起。
招儿抬头，瞧见季娘子衣衫外头套了层麻，腰间也用麻绳系了，忽然就明白了什么，还没等有动作。季娘子便指示几个仆妇去抓招儿，几个男仆也再一边严阵以待。等招儿回过神来，早就被人制住，挣扎不得。
季娘子也不停留，见制住了招儿，扭身就走。求儿被仆妇钳制着，见着阿姊被带走，情急之下，一口咬住那仆妇的膀子。仆妇一下松开了手臂，求儿一落地就狂奔起来，只留下那五大三粗的婆子在后头骂“小娼妇”。
求儿跟着季娘子一行人后面，这群人走的飞快，直直的出了谭府，往东边去了。
走了没多会儿，就到了地方。跟谭家不同的是，求儿在门外隔着层层的人都能瞧见，那敞开的院门里住的不是人，而是鬼——层层叠叠的牌位摆在屋子的正中间
求儿最怕的就是这种地方——祠堂。
赵家也有祠堂。
赵诃说过，女人是贱货，不能踏入族中最要紧的地方，会坏了风水。
赵求儿听不懂风水，也不懂贱货是做什么的。只是知道一点，当女人进到祠堂——这个只有男人，这等不是贱货的“好东西”才能进入的神圣地界时，这个进入祠堂的女人，不论她是多好的女人，她都要死，被“好东西”们处死。
赵求儿怕死了这个地方，以她的年龄，还不足以理解“祖宗规矩”和“祖宗庇佑”的神秘力量。以她的心智，只能把这个地方当成吃女人的魔窟，凡是陷进魔窟的女人，都进了那些排位所代表的，一个又一个鬼的肚子里头, 她怕了。
旁边有人在说话。
“新妇今日嫁进来，明日就没了，新妇娘家可愿意。”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小娘子们既嫁了便是夫家的人。赵家的人还管得了谭家的事？如今给大郎和新妇挑了族中聪明儿郎过继，丧事也有子嗣摔盆打幡，日后四时八节也有香火，不比在室的早夭闺女强多了 。”
“我听人说，大郎这死的冤枉，怕超度不了，得要新妇怨气重才好，所以才请了大巫？”
“可不是。说是要取新妇心头血，要生生的叫心头血流完。心头血，水谷精微，这才有用。”
“这可实在是...”
赵求儿听着，木木的杵在人堆中，看到新妇——自己的阿姊，被捆住了手脚，扔在地上。妆发散乱，嘴里塞着个汗巾。旁边站着的是个做巫女打扮老妪，着黑袍，袍子上尽是诡异的纹路，身上披挂着乱七八糟的挂饰。老妪的脸藏在兜帽里面，一手持着个棍子状的法器，后面跟着个小童。
很快，老妪主持起了仪式。
谭氏族人们人纷纷往祠堂里挤。挤不进去的人，莫不是伸长了脖子往里瞧。赵求儿被裹挟在层层堆叠的人里往里挤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那巫祝带着人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的是捧着一个瓷罐子的小童。然后，赵求儿看见了长姊，被两个家仆像拖牲口一样提着手脚的长姊，垂下的衣裙在祠堂的青砖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赵求儿实在是捱不下去了，什么都记不住了，迈腿就朝着赵家庄跑。
二十年后的赵求儿，或者说是张卿云，曾经回来过这个地方，那时的谭氏祠堂只余断壁残垣。张卿云只觉得讽刺又悲哀，这些鬼，连自己的牌位都护不住，又怎么能管的了家族后辈的前程。可笑的是，就是这些鬼，被宗族子弟虔诚祭拜，被赋予至高的崇敬，崇高到女人都是玷污，却又可悲到连死都不能没个卑贱的女人陪着。
可是现在的赵求儿，还没有后来的勇气，早已被这些荒诞吓瘫了。
赵求儿满心的害怕，跑回到赵家庄，天已经全黑下来。
村里的人户不吃夕食，天一黑，还不如早早歇了，睡着了也慢觉着肚饿，所以夜幕降临以后，村里一片寂静。可求儿回到家里头，却看见自己家屋里头还亮着烛光。
赵求儿今天心惊胆颤了一天，也没敢往耶娘的正屋晃，正朝着姊妹三人住的西屋去时，正房里突然爆出来二姐迎儿的声音，颤巍巍伴着豆蔻年华的女儿特有的清亮。
“你们卖了大姐，是不是把我跟求儿全卖了才行”。
赵求儿心里一紧，立刻听到劈里啪啦一阵声响，伴着男人的怒吼，伴着招儿的尖叫和撕心裂肺喊“阿娘”的声音。
“贱妇，瞧你养的好女儿，老子给她找的通天富贵道不要，她若不去，你便带着她跟老三那个赔钱玩意儿留在这当水鬼吧。”
求儿身体已经僵硬到了极点，一步都迈不动，杵在院子里，这是机体常年累月下对着赵诃的巴掌和棍棒的本能反应。
伴着微弱的烛光，从主屋半开的门里望进去，求儿隐隐约约瞧间屋子里的情况。二姊迎儿和阿娘都跌坐在地上。阿娘捂着脸只知道哭，迎儿半扶母亲梗着头，阿耶赵十七还在一旁骂骂咧咧。
求儿缓了缓，哆哆嗦嗦的往主屋的门口磨，只想着不论怎么着，先把迎儿拖回西屋免了打再说。
姐妹三人自小相扶持着长大、吃住皆在一起，求儿一见迎儿这样儿就知道二姊拧劲儿上来了。
迎儿吃软不吃硬，从前大姊好歹强拉着才少些打。如今大姐去了谭家，迎儿哪里受得了赵十七这么作践自个的姐姐。前两日许亲的时候，迎儿便要闹，到底被长姊劝下来。今日迎儿本就忍到了头，如今劲儿上来，阿耶能把她打死。
求儿自来不得爷娘喜欢，全靠着大姊和二姊护着，就算怕的打摆子，到底心疼二姊，还是僵着手脚往主屋挪去。
迎儿性子烈，求儿哆哆嗦嗦挪时，迎儿忽地抬着头，梗着脖子冷然道“父亲只剩下辱妻卖女了吗？”
求儿眼瞅着赵十七勃然大怒，一个巴掌打上去，寂静的夜色里，巴掌声大的吓人，迎儿一下倒在了地上。
见赵诃往外走，求儿母女哪个不知道这是要去院里拿锹打人。求儿瞧着阿娘要搂赵十七的腿，却被赵诃一脚踹开，爬不起来。迎儿撑起身子去看母亲，又被赵十七一脚踹了过去，捧着肚子疼地蜷缩成一团。
赵十七拿上了铁锹，两手一拧，抽出了锨把儿。走回来时，看到求儿瑟缩在门边，随手扯住求儿衣服一扔，求儿撞倒了后面的柴垛上，一下疼地要命，须臾满脸都是泪，瞧着赵诃朝着主屋走过去，忽的想起来长姊的叮嘱‘不要回家'，不知道哪来是力量，喊了一声，“二姊快跑”。
赵诃听见立马扭头朝着求儿走过去。
求儿靠着柴垛，满脸都是鼻涕和泪水，张开嘴，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止不住的抖，怔愣着等着赵诃走近。
正在此时。迎儿猛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朝着院门就跑。
求儿无比希望二姐跑出去，只是人的希望总替代不了现实。
跑向院门的二姐迎儿，还是没能跨出那道门。
赵诃几步迈上去就捉住了人，扯住迎儿一边的膀子，迎儿就像是被捉住的小家雀，怎么扑打翅膀都挣脱不了捆着她的绳索，随即赵诃扬手，几巴掌上去迎儿就不动了。
赵十七用膀子半夹起二娘，扭脸看见求儿，怒骂“还杵着，贱东西，滚去开灶房的门。”
求儿不敢反抗，颤巍着打开灶房的门。赵十七抱着迎儿进去，把迎儿往地上一扔，随即蹲下来，捏着迎儿的脸看了看，见没破相，便站起来，扯过求儿手里的锁，一把把三女儿也推进了灶房。骂道“看好她，她要跑了，你就跟你那个贱婢娘一起等死吧”，话落，灶房的门啪一下被关上。
彼时的迎儿和求儿都太小，对世界的理解太过于简单，以至于她们冥冥中以为逃离了赵家这个一个牢笼，便将有新生，逃不开，便是地狱。经年之后求儿才明白，锁住她们的不是赵十七、不是这个房子，而是一个叫“天理”的东西。这个狗屁的“天理”规定了男尊女卑，把女人的命运捆死在了男人手上。
赵求儿听过太多太多的女人，教着她们顺从。
赵求儿还记得那些村里的女人们劝阿娘、劝阿姊们说的话，“哪个女人不挨打呢，高门贵女也一样的。女人上辈子就是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儿，这辈子才投胎成女人。爷们不痛快，可不得打婆娘。”
赵求儿想不明白。大雍的男人们为什么不痛快就要打女人。
大雍那么多女人，一个男人有母亲、有妇人、有姊妹、有女儿，一个男人身边有那么多的恶人。
有那么多恶人的世道，又是个什么世道。
一个由大雍男人当家作主的，一个充满恶人的世道。
赵家庄偏西北方向有颗大银杏树，离着树旁边不远便是赵十七家。
赵家庄六七成都是姓赵的，这些赵姓人家之间彼此有亲，因而相互之间便有些诨号。因着赵十七生了三个闺女，却怎么都生不出一个儿子，后来从族里抱养了一个男孩，这才算有了后。所以乡里乡亲提起他们家，便是“三枝花家”。
三枝花家祖上还算是阔绰，赵诃的祖父曾为丰县孝廉，所以他也念过几年书，小有几分才学，在丰县主簿底下做份梳理文书的差事，因而自诩与村人那等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不同。只是赵诃虽吝啬，却不善经营，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再加上为人又清高骄矜，县里的官吏都不大瞧得上他。
赵招儿此时刚被引到内院，便见一个丫鬟面露急色，朝着季娘子示意。季娘子交代其他仆妇守着新妇，便随之到了堂下。
求儿瞧见两人，也不进内院找赵招儿了，偷偷跑到廊下，蹲下来静听二人的话。求儿不过六七岁的年纪又不受宠爱，日日饥一顿饱一顿的个子也小。只是季娘子两人声音也小，求儿听不大真切，只隐隐约约听见“大巫”、“去了”这些字眼。
季娘子和丫鬟没说两句话，便匆匆朝着外院去了，脚步仓促近乎于小跑。求儿觉着怪异，便赶紧去找长姊。
刚走进了内院，求儿便看见新郎的父母已经坐在正堂，长姊也被搀扶进了青庐，唯独原应是新郎的位置上站了个抱着公鸡的老嬷嬷。求儿知晓谭大郎君受了伤，看到一只公鸡倒也不太诧异，只觉着有些好笑，好好的人干嘛要跟公鸡拜堂，不过瞧见了招儿脸色好像不太好的样子，求儿觉得又不太好玩了。
求儿又去瞧堂上坐着的长姊的舅姑，只见二人脸色没有一点开心的意思。长姊的姑氏紧紧抓住之前找季娘子的那个丫鬟，一手放在胸口，像是要喘不过气来一样。1 当长姊和公鸡对着二人跪拜时，求儿觉着两人几乎是在忍耐酷刑一样。礼一走完，两人马上便离开，其余的仆婢还有些似乎是亲眷的人也都随着退席。只有几个仆妇守在长姊旁，长姊端坐在青庐里的床上。
求儿见人都走了，便跑到进了青庐，几个仆妇就要拦着，两相拉扯间，求儿猛地被推开，半滚倒一旁。招儿见妹妹摔了，连忙站起来，仆妇们自然是不让，新妇好好地坐帐2，半途下床算什么事。
招儿性格再柔和，这会儿也恼了，甩开仆妇来拉扯的手，道“怎么，大郎还等着我这个娘子冲喜呢，我看你们谁敢碰我。”几个仆妇都是粗使的婆子，这会儿又没有季娘子领头，不过色厉内荏罢了。见招儿认真起来，也怕这买来的冲喜娘子真是好命冲成了，几个人也没再上来拉扯招儿姊妹两人。
招儿扶起来妹妹，跽坐于地，将求儿半搂半抱在怀中，轻轻摩挲求儿的磕到的腿。
“三娘，可是哪里摔着了？疼不疼，姊姊看看。”
求儿搂着长姊的脖子，见长姊脸色实在是难看，轻轻道“阿姊，求儿不疼”。瞥了一眼一边虎视眈眈的仆妇，又转身贴着招儿的耳朵道“长姊，季娘子好像要做坏事，她们要找大巫来，咱们回家吧。”
招儿听到这话，一瞬间眼泪夺眶而出，“长姊不能再回去了，家，已经不再是长姊的家了。”
求儿听不太懂，“长姊要去哪？长姊去哪我就去哪，我们叫上二姊。”
招儿心如刀割，搂着求儿单薄的身子骨，摸了摸求儿的小脸。六七岁的孩子，脸上瘦的没有一丝肉，没一点小娘子的圆润，身子还没四五岁的四弟宝儿高，好好的姑娘穿着宝儿的衣服，若是不知道的，当成个男儿也没人瞧得出来。
求儿生的英气，老人都说男生女相、女生男像都是大富贵之像，如今这世道，生成个女郎，哪里还能是贵命。
招儿望着妹妹澄净的杏眼，从没有哪一刻像今日这样近乎于虔诚的渴望自己和二娘、三娘能生成儿郎。
想起来姐妹三人的命，招儿不由悲从中来。赵十七的那个家里，哪里容得下三个女儿。自己一个成年的女郎尚且全无自保之力，迎儿跟招儿一幼女，活在那样一个家里，又如何保全自己。
招儿想起来阿耶收养的四弟宝儿，想到昨日听到的阿耶的盘算，想到最近听到的谣言，想起来官媒上门时说的话——“女人上辈子作孽，这辈子才生成女人。娘子还能不认命吗？”下定决心似地，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对着妹妹，一字一顿的一字一顿的说：“三娘，听阿姊的话，不要回家了。现在就走，去官衙，记住对人说你是禹州丰县赵家庄，赵诃家的第四子，赵宝儿，跟家里走散了。”
求儿扯着招儿的胳膊摇头， “求儿要跟阿姐在一起。”
招儿拉起来妹妹，头一次发了狠“你听话，阿耶早就盘算好了，如今世道乱了，难道还要带着你这样的拖累？你听阿姊的话，朝廷如今还有孤独园3，若你命好还有活头。”
求儿见姐姐满脸的泪，早就被吓住，也不敢吭声。招儿见道妹妹如此懵懂不知事，愈发肝肠寸断，崩溃出声“求儿，你懂不懂啊，阿姊今日这喜若冲不成，就注定活不了了，你要像阿姊一样吗？”
这厢招儿崩溃大哭，仆妇几人正看见季娘子过来，后面还带了些男仆。仆妇几人赶紧来扯开招儿求儿姊妹两个。求儿挣扎着要拽住姐姐，被一个颇为壮硕的妇人拦腰抱起。
招儿抬头，瞧见季娘子衣衫外头套了层麻，腰间也用麻绳系了，忽然就明白了什么，还没等有动作。季娘子便指示几个仆妇去抓招儿，几个男仆也再一边严阵以待。等招儿回过神来，早就被人制住，挣扎不得。
季娘子也不停留，见制住了招儿，扭身就走。求儿被仆妇钳制着，见着阿姊被带走，情急之下，一口咬住那仆妇的膀子。仆妇一下松开了手臂，求儿一落地就狂奔起来，只留下那五大三粗的婆子在后头骂“小娼妇”。
求儿跟着季娘子一行人后面，这群人走的飞快，直直的出了谭府，往东边去了。
走了没多会儿，就到了地方。跟谭家不同的是，求儿在门外隔着层层的人都能瞧见，那敞开的院门里住的不是人，而是鬼——层层叠叠的牌位摆在屋子的正中间
求儿最怕的就是这种地方——祠堂。
赵家也有祠堂。
赵诃说过，女人是贱货，不能踏入族中最要紧的地方，会坏了风水。
赵求儿听不懂风水，也不懂贱货是做什么的。只是知道一点，当女人进到祠堂——这个只有男人，这等不是贱货的“好东西”才能进入的神圣地界时，这个进入祠堂的女人，不论她是多好的女人，她都要死，被“好东西”们处死。
赵求儿怕死了这个地方，以她的年龄，还不足以理解“祖宗规矩”和“祖宗庇佑”的神秘力量。以她的心智，只能把这个地方当成吃女人的魔窟，凡是陷进魔窟的女人，都进了那些排位所代表的，一个又一个鬼的肚子里头, 她怕了。
旁边有人在说话。
“新妇今日嫁进来，明日就没了，新妇娘家可愿意。”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小娘子们既嫁了便是夫家的人。赵家的人还管得了谭家的事？如今给大郎和新妇挑了族中聪明儿郎过继，丧事也有子嗣摔盆打幡，日后四时八节也有香火，不比在室的早夭闺女强多了 。”
“我听人说，大郎这死的冤枉，怕超度不了，得要新妇怨气重才好，所以才请了大巫？”
“可不是。说是要取新妇心头血，要生生的叫心头血流完。心头血，水谷精微，这才有用。”
“这可实在是...”
赵求儿听着，木木的杵在人堆中，看到新妇——自己的阿姊，被捆住了手脚，扔在地上。妆发散乱，嘴里塞着个汗巾。旁边站着的是个做巫女打扮老妪，着黑袍，袍子上尽是诡异的纹路，身上披挂着乱七八糟的挂饰。老妪的脸藏在兜帽里面，一手持着个棍子状的法器，后面跟着个小童。
很快，老妪主持起了仪式。
谭氏族人们人纷纷往祠堂里挤。挤不进去的人，莫不是伸长了脖子往里瞧。赵求儿被裹挟在层层堆叠的人里往里挤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那巫祝带着人走了出来，后面跟着的是捧着一个瓷罐子的小童。然后，赵求儿看见了长姊，被两个家仆像拖牲口一样提着手脚的长姊，垂下的衣裙在祠堂的青砖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痕迹。
赵求儿实在是捱不下去了，什么都记不住了，迈腿就朝着赵家庄跑。
二十年后的赵求儿，或者说是张卿云，曾经回来过这个地方，那时的谭氏祠堂只余断壁残垣。张卿云只觉得讽刺又悲哀，这些鬼，连自己的牌位都护不住，又怎么能管的了家族后辈的前程。可笑的是，就是这些鬼，被宗族子弟虔诚祭拜，被赋予至高的崇敬，崇高到女人都是玷污，却又可悲到连死都不能没个卑贱的女人陪着。
可是现在的赵求儿，还没有后来的勇气，早已被这些荒诞吓瘫了。
赵求儿满心的害怕，跑回到赵家庄，天已经全黑下来。
村里的人户不吃夕食，天一黑，还不如早早歇了，睡着了也慢觉着肚饿，所以夜幕降临以后，村里一片寂静。可求儿回到家里头，却看见自己家屋里头还亮着烛光。
赵求儿今天心惊胆颤了一天，也没敢往耶娘的正屋晃，正朝着姊妹三人住的西屋去时，正房里突然爆出来二姐迎儿的声音，颤巍巍伴着豆蔻年华的女儿特有的清亮。
“你们卖了大姐，是不是把我跟求儿全卖了才行”。
赵求儿心里一紧，立刻听到劈里啪啦一阵声响，伴着男人的怒吼，伴着招儿的尖叫和撕心裂肺喊“阿娘”的声音。
“贱妇，瞧你养的好女儿，老子给她找的通天富贵道不要，她若不去，你便带着她跟老三那个赔钱玩意儿留在这当水鬼吧。”
求儿身体已经僵硬到了极点，一步都迈不动，杵在院子里，这是机体常年累月下对着赵诃的巴掌和棍棒的本能反应。
伴着微弱的烛光，从主屋半开的门里望进去，求儿隐隐约约瞧间屋子里的情况。二姊迎儿和阿娘都跌坐在地上。阿娘捂着脸只知道哭，迎儿半扶母亲梗着头，阿耶赵十七还在一旁骂骂咧咧。
求儿缓了缓，哆哆嗦嗦的往主屋的门口磨，只想着不论怎么着，先把迎儿拖回西屋免了打再说。
姐妹三人自小相扶持着长大、吃住皆在一起，求儿一见迎儿这样儿就知道二姊拧劲儿上来了。
迎儿吃软不吃硬，从前大姊好歹强拉着才少些打。如今大姐去了谭家，迎儿哪里受得了赵十七这么作践自个的姐姐。前两日许亲的时候，迎儿便要闹，到底被长姊劝下来。今日迎儿本就忍到了头，如今劲儿上来，阿耶能把她打死。
求儿自来不得爷娘喜欢，全靠着大姊和二姊护着，就算怕的打摆子，到底心疼二姊，还是僵着手脚往主屋挪去。
迎儿性子烈，求儿哆哆嗦嗦挪时，迎儿忽地抬着头，梗着脖子冷然道“父亲只剩下辱妻卖女了吗？”
求儿眼瞅着赵十七勃然大怒，一个巴掌打上去，寂静的夜色里，巴掌声大的吓人，迎儿一下倒在了地上。
见赵诃往外走，求儿母女哪个不知道这是要去院里拿锹打人。求儿瞧着阿娘要搂赵十七的腿，却被赵诃一脚踹开，爬不起来。迎儿撑起身子去看母亲，又被赵十七一脚踹了过去，捧着肚子疼地蜷缩成一团。
赵十七拿上了铁锹，两手一拧，抽出了锨把儿。走回来时，看到求儿瑟缩在门边，随手扯住求儿衣服一扔，求儿撞倒了后面的柴垛上，一下疼地要命，须臾满脸都是泪，瞧着赵诃朝着主屋走过去，忽的想起来长姊的叮嘱‘不要回家'，不知道哪来是力量，喊了一声，“二姊快跑”。
赵诃听见立马扭头朝着求儿走过去。
求儿靠着柴垛，满脸都是鼻涕和泪水，张开嘴，却一个音都发不出来，止不住的抖，怔愣着等着赵诃走近。
正在此时。迎儿猛地站了起来，跌跌撞撞的朝着院门就跑。
求儿无比希望二姐跑出去，只是人的希望总替代不了现实。
跑向院门的二姐迎儿，还是没能跨出那道门。
赵诃几步迈上去就捉住了人，扯住迎儿一边的膀子，迎儿就像是被捉住的小家雀，怎么扑打翅膀都挣脱不了捆着她的绳索，随即赵诃扬手，几巴掌上去迎儿就不动了。
赵十七用膀子半夹起二娘，扭脸看见求儿，怒骂“还杵着，贱东西，滚去开灶房的门。”
求儿不敢反抗，颤巍着打开灶房的门。赵十七抱着迎儿进去，把迎儿往地上一扔，随即蹲下来，捏着迎儿的脸看了看，见没破相，便站起来，扯过求儿手里的锁，一把把三女儿也推进了灶房。骂道“看好她，她要跑了，你就跟你那个贱婢娘一起等死吧”，话落，灶房的门啪一下被关上。
彼时的迎儿和求儿都太小，对世界的理解太过于简单，以至于她们冥冥中以为逃离了赵家这个一个牢笼，便将有新生，逃不开，便是地狱。经年之后求儿才明白，锁住她们的不是赵十七、不是这个房子，而是一个叫“天理”的东西。这个狗屁的“天理”规定了男尊女卑，把女人的命运捆死在了男人手上。
赵求儿听过太多太多的女人，教着她们顺从。
赵求儿还记得那些村里的女人们劝阿娘、劝阿姊们说的话，“哪个女人不挨打呢，高门贵女也一样的。女人上辈子就是干了伤天害理的事儿，这辈子才投胎成女人。爷们不痛快，可不得打婆娘。”
赵求儿想不明白。大雍的男人们为什么不痛快就要打女人。
大雍那么多女人，一个男人有母亲、有妇人、有姊妹、有女儿，一个男人身边有那么多的恶人。
有那么多恶人的世道，又是个什么世道。
一个由大雍男人当家作主的，一个充满恶人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