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心璎猛地抬头看去。

    视野里,宽阔的走廊突然变得狭窄起来。

    仿佛不过瞬间,余光里的一切都自动退去,唯有目光尽头处男人悠然自若的身影。

    贵宾室外安静得诡异。

    除了始作俑者,所有人都惊讶得说不出话。

    “嗡——嗡——”

    震动感从手中传来,沈心璎恍惚回神,低头一看,立刻恢复清醒。

    ——妈妈来电了。

    生日那天的不欢而散和威逼相亲后,桩桩件件一波连着一波,母女俩至今没再见过面。

    这次联系,沈心璎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好事,不假思索摁了挂断。

    然而挂了一个还不够,对面锲而不舍连呼三次。

    眼看最后一次拒接后手机总算消停了,沈心璎刚想锁屏,一条短信从最上方的通知栏倏地弹出。

    【明晚七点,上次同一个地方。】

    沈心璎霍然睁大双眼。

    不等她细看,又一条短信接着发来。

    【这次我和陆夫人说好了,二公子肯定会去。】

    胃部一阵阵痉挛,沈心璎抖着唇点开飞行模式,反手将手机扔进挎包。

    她真的害怕再晚一秒,还会有第三条短信出现。

    ——内容是,以她的基金会相要挟。

    千万个不解从脑中闪过,沈心璎强忍的愤怒很快变成失望与悲哀。

    这种复杂的心绪在她意识慢慢回笼,反应过来自己这会儿为何仍杵在贵宾室门口时达到了顶峰。

    许婉静想下棋,她家里就鼎力支持,费尽心思帮铺路,甚至不惜动用没那么光彩的手段,去抢夺属于别人的机会。

    自己呢?从小热爱围棋,却连参加定段赛、踏入职业棋坛都要和父母谈条件。

    眼下她拼命争得的一切,什么头衔,什么荣誉,都不如答应相亲联姻以换取家族利益,更“值得”他们高看一眼。

    双手紧紧揪住单肩包链条,沈心璎深陷情绪不可自拔。

    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声音忽然悠悠道。

    “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在场的几人彻底震惊。

    沈心璎条件反射性地挺直了背,茫然张望了一圈。

    ——不在“那里”,那去哪里?

    ——“这里”??

    她试探地瞅了瞅看不出神情的男人,火速思考了一下,那个“这里”到底指的哪里。

    ——好像,真的是在叫她过去?

    想通这点后,沈心璎一秒都不带犹豫地,径直闪到了男人身边。

    “可是……那我……”

    许婉静的脸唰地惨白,伪装出来的无辜霎时消散。

    她张了张嘴,大约也想像刚才的沈心璎那样争取一番,却在对上陆珣漠然的视线后,陡然失语。

    果然!

    这下轮到沈心璎满心痛快。

    还是得靠魔法打败魔法,强权压倒强权!!

    且不说一开始棋院就属意安排的她——虽然后来因为被迫相亲不得不临时鸽了,也没弄清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导致这盘指导棋至今没能下成。

    就算照常规而言,选她亦无可指摘。

    论人气,她沈心璎不可能输。

    论棋力,她“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和所有考生竞争,通过男女综合职业选拔考试定段,初段时便为“正棋士”。

    论实绩,她目前在女流头衔中拥有双冠,今年还打进了三大头衔战之一的‘名人战’循环圈。

    至于许婉静……

    通过的是定段难度相对较小的女流棋士采用考试,三段之后才成为“正棋士”,在此之前都拿不到全额的对局费。

    就连头衔方面,目前也只是第一次入围女流头衔战的决赛,尚未夺冠。

    所以,她得是多大脸,才会觉得这指导棋是大盘解说会那天自己从她手里抢到的,背地里又用家里的关系再“夺回去”?!

    冷冷瞥了眼许婉静,沈心璎腰也直了,气也顺了。

    她勾起嘴角,正要转身望向陆珣,却见许婉静嗫喏着说了句什么,而后一扭头,捂着脸跑开了。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那双高度堪堪超过平底的猫跟鞋,一步步敲击在地板上,声音响彻整个楼道。

    *

    这男人不错的嘛!

    走进贵宾室时,沈心璎开心得要命,极力控制着才险险没露出“小人得志”的表情。

    之前做下的某个决定,又一次于无声处,暗搓搓壮大。

    ——去她的威逼利诱商业联姻!

    ——去她的小娘养的“废物纨绔”!

    ——去她的软饭渣男无耻小三!

    ——去她的倒打一耙许婉静!

    撩了那个霸总,什么问题都能解决!!

    她雄赳赳气昂昂地跟在男人身后,只恨不能今天就把他搞定。

    但当男人信步走到棋桌前躬身坐下,以一种熟悉的姿势、熟悉的目光,好整以暇地注视着她……

    “……”

    沈心璎头皮一紧,很快感到了前路艰难。

    差点忘了。

    初见时,在月朗风清的那个晚上!!

    刚还忍不住要笑出声的人呼吸一窒,差点没背过气去。

    ——现在再表现得端庄优雅,正直守礼……

    ——请问还来得及吗??

    僵硬地走到男人对面坐下,沈心璎一颗心缓缓裂开,又被坚强的主人狠狠怼回一起。

    ——不行也得行!

    那天她真不是故意……哦不对、她确实是有意的。

    ……算了。

    总之就是:必须要让这位小陆总知道,她沈心璎一身正气坚贞不屈,绝不是那等势利又做作的妖冶狐狸精!

    这么想着,沈心璎偷瞄了眼男人,还有他无处安放的一双长腿,小心翼翼捡了另一把椅子坐下,然后努力将脚尖往里缩。

    从棋盘上将棋罐往外挪时,也坚决避免哪怕一咪咪——指尖触到男人的可能性。

    她笑盈盈地看过来,手上却熟练地揭开棋罐盖子,一番动作行云流水,粉嫩的甲面映着日光,润泽细腻。

    男人不动声色地收回眼神,随手戴上金丝眼镜。

    “要不给你换个大点的桌子。”

    沈心璎一懵。

    ——“再买个玉质的棋罐。”

    沈心璎一喜。

    一双漂亮的手按在盖子上,停住不动了。

    这也太好了吧!!

    她的心愿这么快就灵验了??

    男人闲闲往后一靠,解开衬衣最上方的那颗扣子,撩眼道。

    “免得你和我下棋,还一副烫手烫脚的样子。”

    沈心璎:???

    怎么冷不丁地阴阳怪气??

    ——瞎子就别他妈还想看媚眼!

    ——免得浪费她感情!!

    立马歇了那一丝用美手撩拨的心,沈心璎重重放下棋罐盖子。

    男人却好似不以为意,一边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口,一边又问。

    “你打算让几子?”

    沈心璎:?

    这位老爷您失忆了?

    刚不是还说,猜、先的吗。

    想是这么想,面上却只能微笑着再柔声问一遍。

    就是说到“猜先”两个字时,她“稍稍”加重了那么点儿语气。

    陆珣挽着袖子的手一顿,莫名哂笑了一声。

    听得沈心璎恨恨咬了咬后槽牙,将无数个问号吞进肚子里。

    ——行,不就是人前充老大,人后真要下了又叫着让子了呗?行!满足你!

    面对赞助商爸爸,谁还不是个敢怒不敢言的小可怜呢。

    答应就答应。

    她正想把装着黑子的棋罐递过去,对面忽而来了句。

    “嗯,那还是猜先吧。”

    “……”

    呵,男人!

    沈心璎心中冷笑,脸上乖乖巧巧,捻出一颗黑棋。

    陆珣随后捞起几颗白子,放上棋盘。

    陌生的触感从手背传来时,两人俱是一怔。

    沈心璎猝不及防,闪电般收回手,无意识缩在桌底甩了好几下。

    ……万万没想到。

    本以为她如此小心,绝对不会发生的“低段碰瓷”……竟然在这种时候被、动、发、生了。

    说不上是惊吓还是羞恼,沈心璎双颊发烫。

    她埋头瞪着面前的棋盘,错过了男人数子时几不可察的微顿。

    *

    猜先的结果,白子单数,沈心璎执黑。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默默行礼开局。

    棋子落在榧木棋盘的刹那,一声悦耳的脆响直入心底。

    沈心璎深吸一口气,同往常一样收敛了神色,严阵以待。

    偌大的贵宾室里,一时间一黑一白两方交替,只剩棋子轻击盘面的动静。

    日渐高悬,局势愈发胶着。

    沈心璎眼睫低垂,半倾过身,手心沁出细细的薄汗。

    行至68手,她在右边的攻击已出现明显失误,非但没攻到利益,反让白棋吃掉了四子,唯一所得只剩中央的几颗孤棋。

    白方明显优势。

    ——说好的指导棋呢?!

    ——被指导的一方跟她势均力敌算怎么回事??

    ——要是真输了,岂不丢脸都丢到姥姥家!!

    脑中疯狂计算着,沈心璎手中的棋拿起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最终带着万千气势,拍在了棋盘左下角。

    全力一搏,也只有这里了!

    分断白三角一子,试着利用此处的薄弱做文章,要是能把之前的损失找补回来,就再好不过了。

    她呼吸加快,鸦青的睫羽轻轻颤动,如振翅的蝶在眼睑投下淡淡的剪影。

    男人起初还静静凝视着孤注一掷的那步棋,不知不觉,却抬眼看向了沈心璎。

    视线扫过她紧抿的唇,微拧的眉,再行棋时,他手中的白子悄无声息调转了方向。

    一盘棋下得人冷汗直冒。

    沈心璎几次三番在输棋的边缘反复横跳,直到123手,才总算抢先在中央占据了至关重要的领地,彻底逆转局面。

    “哒——”

    一声微响。

    陆珣略略松开两指指尖,被执起的白子落回棋罐。

    “就到这里吧。”

    沈心璎这才大梦方醒。

    可还没长舒一口气,她忽地想起什么,整个人在风中凝固。

    ——救命!她忘了这是局指导棋!!

    等等……也不对。

    这么高的棋力,他下个什么指导棋?逗她玩儿呢吧!

    鼓了鼓腮帮,沈心璎小金鱼一样气呼呼瞪向陆珣。

    男人视而不见,取下眼镜别回口袋,再抬眸时,望来的眼神晦暗不明。

    “……”

    某人怂怂别开了脸。

    持续的安静。

    男人施施然起身。

    见他像是要走,沈心璎慌忙跟着站起来。

    椅子在身后拖出一段难听的长音,她终于再次想起,自己和许婉静为这局指导棋争个你死我活的目的,登时顾不上许多,亦步亦趋追上去。

    “陆总,可、可不可以,问您个事。”

    男人背影一滞,停下脚步。

    “您有没有……”

    沈心璎握紧了双拳,屏息开口。

    就在男人即将回头的那刻,门外响起不轻不重的三声叩击。

    即将脱口而出的三个字生生卡回喉咙,沈心璎眼巴巴看着男人沉声说了“进来”。

    推门而入的正是韩清。

    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捂住听筒,对她微微颔首后走近陆珣。

    沈心璎本能地想到外边回避,偏偏男人恰巧站在了门口,只好又折了回去。

    就这一会儿工夫,向来比常人好上那么一两分的耳力,便让她听到了背后传来的一句——

    “是陆夫人打来的。”

    陆夫人……

    哪个陆夫人?

    沈心璎一愣。

    紧接着醍醐灌顶。

    ——我去!!霸总他后妈!!!

    ——她那个见鬼的相亲对象,到处造谣她“麻雀攀高枝”的“废物纨绔”,陆二少……他、亲、妈!

    她一个激灵,拔足狂走到窗边,隔着整个贵宾室的斜对角,假装看风景,实则密切观察着陆珣的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但尽管距离隔得不近,她却能清楚地看到男人的波澜不惊。

    甚至,他都没接过手机,只偶尔吐出几个字,而后由韩清复述过去。

    关系这么紧张的吗?

    沈心璎抠了抠指甲。

    那是什么事,才会专门打来这通电话?

    她漫无边际地顺着陆家的那件陈年八卦想了想,思绪从小三后母和原配继子的恩怨情仇绕了一圈,蓦地梗在了乔念青说过的一句话上。

    ——“万一叫他知道,你家动过和那位结亲的心……”

    ——“还赞助费呢!不让你明白明白什么是‘找死’,都算你运气来了!”

    !!!

    沈心璎脖子一凉,顿时又想到了母亲发来的那几条短信。

    不会吧!

    心脏狂跳起来,她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一茬一茬往外冒。

    不可能不可能,哪里就那么巧了?!

    她缩了缩肩膀,猛搓了一通双臂,思索着肯定是空调的温度太低了点,眼睛却不由自主地,一下又一下地往门边瞟。

    窗外,一阵秋风倏而拂过,几棵繁茂的法国梧桐在艳阳下枝叶轻摇。

    细如呢喃的声响中,光移影动,有如星海里荡漾着清波。

    陆珣扯了扯领带,眼中风平浪静,周身却散发出一股无名的压迫感。

    他将神思从通话内容中抽离出来,懒得再管那女人又是为了什么事,打着老头的幌子喊他回本家。

    一掀眼,就看到窗边呆站着的某个人,傻傻盯着他。

    “啾——”

    窗外高高延伸的树枝上,一只鹊鸲灵活地扇了扇翅膀,翘起尾羽,发出一声嘹亮的鸣叫。

    那神气活现的模样,倒衬得窗前抱着双肘恍神的人更加傻气了。

    这边,韩清挂了电话,却见老板眉目舒展,眸光远远瞧向另一边,似乎刚刚还不要钱一般往外撒的冷气,全是他一时的错觉。

    “……”识趣地闭紧了嘴,他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等沈心璎神游完毕,寻思着要不要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一些,一抬头,就见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又把那副金丝眼镜戴了回去。

    说不清是心虚还是害怕,此刻她再看,总觉得那又细又斯文的镜框闪着冰冷的光,充满了一种微小却莫测的危险气息。

    ——露馅了?他知道相亲的事了??他在盘算怎么收拾我了???

    她目瞪口呆地望着男人重新走近,心中的雷达滴滴狂响。

    “陆、陆总,您之前不是都要走了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到底还回来干什么啊!快他妈走吧!!我不撩了还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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