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顺利,鹤宵满心欢喜,站起身来,走到对面,往桂晏秋身上贴了过去:“不愧是桂当家,见多识广,不似男子给我们诸多束缚。别的牙行都是男子,我也不便用他们。今日听说桂牙堂是位女当家,当即来瞧瞧是怎样一位小娘子,现在,果然没让我失望。”

    忽得身子被缠上,桂晏秋背部绷成一张弦。

    这位公主似乎一点架子也没有,好生热情。

    不过公主所言也是她心中所想,女子行事,本就诸多束缚,若女子之间还不能相互理解,相互扶持,就更寸步难行了,没想到公主和她如此投缘!

    再者,牙行刚落地京城,根基不稳,这单生意做成,对牙行的口碑也有裨益。

    她也有意亲近公主,身体微微放松,揽了揽公主的手,话家常道:“家父不似一般男子迂腐做派,三从四德我从未读过。而且我已十八,婚嫁全凭我心意,父亲也不舍我嫁人,还教导我做生意,经营牙行。”

    本朝律法规定,女子十五不嫁,每年要交丁税600钱,这点钱对桂晏秋不算什么。但贫穷人家大多不愿意出这个钱,所以早早就把女儿嫁出去了。

    鹤宵闻言,眼中闪过一抹惊色,赞叹道:“你的父亲竟如此开明,父皇母妃虽然宠我,在这些事上多少有些因循守旧,皇姐们看我未及笄,也不带我玩。”

    她勾了缕桂晏秋的头发缠绕在指上把玩,抬眼眸中发亮道:“能认识桂娘子真是幸事,桂娘子可要与我多多来往。”

    随即想到了什么:“桂姐姐,明日我及笄,邀请你来观礼,整个京城的皇亲贵胄都会来我的及笄宴,你这样美貌的娘子也让他们都瞧瞧。”

    原来是才及笄的小姑娘!

    不过能结交京城贵人,正中桂晏秋下怀,她欣然答应:“那我给殿下准备一份特别的及笄礼。”

    “好呀,桂姐姐以后叫我鹤宵就好。”

    桂晏秋看着贴在身上还矮自己半个头的小公主,一张芙蓉秀脸,星眼如波,若非知晓公主私下里在研究......还真就被她烂漫天真的表象迷惑到了。

    话毕,正值晌午,两人都没用食,一道去会仙酒楼用了顿午食,相谈甚欢。

    辞别公主后,桂晏秋回店继续坐堂,忽听门外一阵吵闹。

    她掀帘出去。

    见几个中年男子气势汹汹,衣着圆领窄袖缺胯衫,皮质六合靴,俨然一副武官打扮。

    官吏今日怎么来了?

    桂晏秋迅速地在心里盘算了一遍,一切开业手续都已落实,合理合法。

    她稳了稳心神,问道:“我是当家,请问诸位有何要紧事?”

    为首的男子让开两步,身后探出来一个青年男子,为首男子不怒自威道:“这位官牙状告桂氏牙行,漫天要价,欺行霸市。”

    官牙是直接受聘于官府,替官府采纳物品进行市场交易的牙人,亦官亦商。

    私牙则是以个体身份,独立于民间。

    官牙的牙钱交易有固定规定,这也是为了防止官牙倚官仗势,无止境地收取百姓牙钱。(牙钱就是中介费)。

    私牙牙钱依市值自主定价,所以有些交易油水颇丰,时常令官牙眼红。

    但是桂牙一直价钱公道,有口皆碑,今日开业更是牙钱折半。

    ‘漫天要价’这简直就是诬告!

    桂晏秋端详审视着眼前这个青年,他遮遮掩掩不敢抬头。

    她一下就认出,他就是上午其中一位‘顾客’,呵,伪装成顾客来探听询价,不知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官牙?

    桂晏秋不动声色,让喜霁取来价目册,上面记载了所有业务的价目区间,递上前去:“大人请看,桂牙报价较其他私牙一向是比较合理的,不存在漫天收费。”

    又递上了另一本册子:“今日上旬所有交易均有记载,大人可以去查查,桂牙是否有超出范围之外的收费。”

    此时,唯唯诺诺的官牙也不装了,咄咄逼人,故意大声广而告之,引的路人再一次围观驻足。

    “敢问桂当家,你这价目册是否有上交太府寺过目,加盖朱印?”

    又装模作样翻了翻册子,哼笑两声:“没盖印呀,没盖官印就敢开业啊?”

    从未听说私牙价目册要上交官府才能营业的,以前在江南,路转运使司也从未要求过。

    更何况每旬、每月、每季度的账目都会随税务一同上交核查,价目每笔均清晰可见。

    醉翁之意不在酒。

    ‘满天要价’是假,无端生事是真!

    无非是欺她一介弱女子当家做主,还真当她是好惹的不成!

    思此,桂晏秋握紧身侧衣摆,手背因隐忍而泛出根根青筋,面容上也隐现几分怒意,只是带着面纱,外人并不知晓。

    外面围观路人越来越多。

    她不想公开和官吏叫板,第一日就影响桂牙堂名声,毕竟他们是有备而来,争论是争不出结果的,先谋定而后动。

    桂晏秋强抑心头的涌动,平复呼吸,掩住情绪,沉静道:“桂牙堂搬来京城之时,各项帐册一律从路转运使司移交至太府寺,落户登记手续合理合法,只是不知京城何时有了这个规定,我们补上就是了。”

    “那便等你们补上再开业吧。”

    一群恶吏出了桂牙堂,疏散了围观行人:“都走都走,别看热闹了,桂牙堂从现在开始停止营业,去别家牙行吧!”

    路人散去。

    春生抱怨道:“他们太过分了,一个册子至于吗?就让咱们关店,拿着鸡毛当令箭!当家,要不我现在跑一趟,去把价目册交了?”

    桂晏秋:“没用的,他们有意为难,扣着册子一日不盖章,我们就一日开不了门。”

    喜霁担忧地问:“那该怎么办?”

    “先回家。”

    ——

    桂宅。

    桂晏秋踏入宅子的门槛,随即揭下面纱。行过曲桥,她目光所及,亭廊之下,正是父亲与田伯的身影。

    早春时节,微风仍带着一丝寒意,她缓步走近,微皱眉头道:“爹爹怎在此处休憩,不在房内安心静养?”

    面前的中年男子,脸色苍白如纸,眉目淡然,身形宛如薄柳,似乎一阵微风便能将他轻轻吹走,身上没有太多的生气。只有面对来人时,眼中才掠过一丝光芒的涟漪。

    他微微开口,声音微弱而低沉:“翩翩回来啦,屋里呆久了总是闷,午后阳光正好,我这身子虽弱,但总要晒晒太阳,而且有田伯在我身边呢,你不必担忧。”

    继而,桂清与目光在桂晏秋身上细细打量了一圈,语气关切询问:“今日出去可有碰到柳絮?让田伯给你瞧瞧,可有不适?”

    田伯看她精神气尚好,不像发病的样子,但还是让喜霁给她端了碗预防的茶汤来。

    毕竟以往春始夏初时节,她都会避免出门。

    桂晏秋随即落座,“我乖乖带着面纱呢,出行都是避着柳树,柳絮没碰到,恶人倒是碰到了几个。”

    提及此事,桂晏秋脸色顿时凝重起来,细述了今日发生的一切。

    桂清与眉眼寂寂,垂首思索道:“我们初到京城,尚未稳固根基,如今恐怕是太府寺的某位大人想要给桂牙堂一个下马威,提醒我们一番。官场上的纷争复杂,你一个女子涉入其中多有不便,此事还是由我去处理为妥。”

    如何处理?左不过是多送些礼?送多少才算够?

    桂牙堂确实不缺这点银子,可是父亲的病.......丝毫马虎不得,珍贵的药材一日都不能缺的。来京城前的种种考察打点费用,还有这一大家子,一笔笔开销。如今桂晏秋当家,就得精打细算起来,更重要的是,她决意不受这份冤枉气!

    她迟疑半响,搁下茶盏,抬眸缓缓道:“桂牙堂如今声名显赫,家业昌盛,外界岂能不知。开业前该打点的地方也都周全了。如今这无端一遭,若此次应对之礼过少,恐怕他们不会满意,若礼过重,则会助长他们的贪婪。今日满足了他们,来日恐怕仍会有更多要求,更多刁难。人心就是个无底洞,无论多少银子都填不满。”

    说到后面,她语气忿忿。

    桂清与何尝不知其中关窍,自己出身平凡,也无官宦姻亲,即便家财万贯,也只是区区商贾,士为贵,农次之,惟贾为下。要想在这世道中求存,就必须看官府的脸色行事,谦卑谨慎,机巧应变,方可安然前行。

    他看着眼前已然亭亭玉立的女儿,思绪万千,心中五味杂陈,若不是因为他的病,何必要到京城来,让她面临如今这一遭,他本想护她一生,让她无忧无虑长大。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只是问道:“翩翩想如何行事?”

    男子有男子行事的方式,女子自然有女子行事的方式。

    她也不愿父亲再过操劳,好生休养才是。

    桂晏秋抿了口茶汤,笃定道:“爹爹把这事交给我吧,我虽初掌牙行,从小跟着您和牙行的哥哥姐姐们也学了不少。再过半年我都十九了,同龄的女子已育有儿女,我也想替您分担重任,女儿已长大成人,一定能撑起牙行的。您就谨遵医嘱,好生休养,别再劳神费力了。”

    桂清与沉默一瞬,意味深长的看了她许久,才轻声道:“你想做便放手去做吧,爹爹信你,也不想束缚你,你随心意便好,总归有爹爹替你兜着。”

    桂晏秋撒娇似的拥上爹爹手腕,“谢谢父亲大人!”

    说罢,她便带着喜霁回屋了。

    回廊的身影渐远。

    亭廊外,池岸边的云.墙.上爬满了木香花,花簇小巧玲珑,枝条低垂,随风摇曳,宛如微尘里的精灵,好似记忆中那个娇俏伶俐,巧笑倩兮的女子。

    一阵春风从花墙处吹拂过他耳畔,女子如泣如诉般的声音响起。

    “世与,我试过了,我没办法留下来。你知道的,这里不是我的家,我得回去了......你好好照顾翩翩,这里的世道对女子不易,牙行我留给你了,你多挣些钱,让她有钱财傍身,富足安乐......”

    声音随风飘散,半响他才回过神来。

    艺娘,翩翩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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