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课程到此为止,姑且都散了罢。”夫子佝偻着脊背,颤颤巍巍地去了。

    “金兄,金兄,咱们去哪儿?”

    一群人纷纷围着金辰,金辰将腿架在桌上,将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呸的一声吐了出来:“你们想去哪儿?哥儿请客。”

    “金兄财大气粗!”众人调笑。

    “你去不去?”金辰抬着脸,瞧着他的同桌。

    江长安冷着脸,连瞧都未曾瞧一眼金辰,他收拾好书本,站起身,对着将过道堵住的人道:“借过。”

    语气毫无波澜。

    金辰瞧着江长安离去的背影,指腹摸索着大拇指上的扳指,细心地注意到江长安衣摆缝补多次的衣角,他暗自笑了一声,他金辰看上的东西就没有失手过的。

    “今儿个你们自己去玩,小爷有事,账记小爷头上。”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面面相觑的众人。

    金辰吊儿郎当,不紧不慢地跟在江长安身后约莫十五丈处。

    江长安像是察觉到了,他停下脚步,扭过头看向金辰,身后的夕阳缓缓下沉,散落的金光将他笼罩,清冷的俊秀面容显得格外神圣不可亵渎,又高高在上。

    金辰眯了眯眼睛。

    “跟着我做什么?”江长安问。

    金辰顺手扯过路边的狗尾巴草,走到江长安的身旁:“这条路只能你走不成?”

    面对这种无赖的公子哥,江长安向来敬而远之,他别过头继续走。

    金辰像块牛皮糖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半注香后,待江长安再回头,金辰已不知所踪,他暗自松了口气。

    江长安并没有回去,而且是去了春山镇与伏龙镇交界的街市。

    街尾有一处陈旧的茶摊,江长安掀开隔帘走进了茶摊。

    金辰坐在茶摊对面的酒楼包厢,这里视野极好,可以将底下的风景尽收眼底。

    他手中把玩这一根白色棉织的腰带,将腰带一点点地缠绕在手腕,指尖,继而又将腰带解下。

    片刻后,江长安从茶摊内出来,金辰挠有兴致地看着继江长安身后走出的青衣女子。

    他瞧着手中的腰带,两指摩挲着略微粗粝的面料,轻声道:“只有我才是你的良配。”

    江长安日子拮据,上的私塾却是肃城较有口碑的,他画画得好,得夫子亲自指点,因此时常替人作画赚取银钱,补贴家用。

    不过因着学业的缘故,近日倒是鲜少替人作画,画得最多的便是那雨落青莲图。

    这日,金辰找上江长安。

    江长安的小摊摆在街道的角落,许是因为他人颇为不食人间烟火,生的又俊秀无边,于拥挤的人潮显得格外扎眼。

    江长安低垂着头,拿着毛笔不知在写些什么。

    金辰带着小厮走到江长安的小摊前,明亮的光被遮挡,江长安停笔,抬眼看向对方。

    继而又垂下头继续写着。

    金辰用折扇轻轻敲了敲桌面,江长安恍若未闻。

    那金辰也不生气,自顾自掀摆于江长安对面落座,只含笑着瞧着他,小厮见自家公子如此模样,局促擦着额间沁出的汗。

    待将手中的字写完,江长安这才将笔搁下,正视金辰,金辰亦直白地瞧着他。

    “何事?”江长安终于开口。

    金辰拿着折扇轻轻,手肘支撑在桌上,折扇尖一下一下轻击着头发。

    江长安早已耳闻金家公子好男色,于城中男苑颇有传闻,而今金辰这副模样他岂能不知对方所求。

    “如无事还请金少爷——”他刚想勒令对方离开,桌上便出现了一锭金子。

    金辰道:“再过半月便是家母生辰,家母平日吃斋念佛,最是虔诚,听闻江公子色艺双绝,哦不,画艺超绝,能否为家母做一副观音图?”

    江长安被那句色艺双绝气得不行,冷着脸道:“在下凡尘中人,恐污了菩萨,另请高明罢。”

    他拒绝地毫不犹豫。

    金辰直起身子,背靠椅子:“不够?”

    对着身后的小厮使了个眼色,那小厮即刻摸出一袋银子搁在桌上。

    金辰不容拒绝的姿态让江长安倍感屈辱,他猛然站起来:“作不了便是作不了,金少爷何必强人所难?”

    “别生气啊!”金辰慢条斯理,“都是同窗,帮个忙啊。”

    两方僵持。

    片刻后,金辰突然道:“我听说你母亲的坟进水了?”

    说着咂嘴:“你说这活人也就罢了,怎么连故去的人皆要受此等灾祸?”

    江长安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金辰笑了,他既然来了,便一定要达到目的,江长安孝顺,绝对不忍其母地下受苦。

    果不其然,江长安沉声道:“好。”

    说着他将那锭金子与钱袋子推到金辰面前:“我作一幅画五两银子,贫富同价。”

    金辰了然,从怀中摸出五两银子放在江长安手边,站起身:“何时能成。”

    江长安低垂着眉眼:“十日。”

    “好!”

    待金辰离开,小厮赶忙将金子与钱袋子拿走,临走前还泛着嘀咕:“莫不是念书念成榆木脑袋了?”

    “钱都不要了。”

    江长安扫了小厮一眼,金辰身边的人与他本人一样令人厌恶。

    作画期间,金辰幺蛾子百出,如今又提出,作的画得经过菩萨验看,受了香火才好。

    让江长安画好之后亲自送去春山镇白云道白云庙观音殿受香火。

    出乎意料的,江长安十分平静地接受了。

    画比约定的时间更早完成,江长安带上画准备去白云庙,岂料途中听见身后传来马蹄飞扬的声音,他回头看去。

    马上之人一身窄袖收腰的红衣,头带一顶小金冠,骑着一批健壮的白马朝着他飞冲过来,端的意气风发,雄姿矫健。

    是金辰。

    可对方丝毫没有勒马的举动,江长安脸色煞白,早知道金辰是个混不吝的,当真视人命为草芥不成?

    那马蹄高高抬起,眼看就要落在他身上。

    身子一轻,整个人被捞上了马。

    江长安抬眼就撞进了金辰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中。

    他一阵羞恼,正欲挣扎,金辰低声道:“别动。”

    “摔下去我可不负责。”

    马在无人的林间道跑的飞快。

    金辰将他紧紧紧固在怀中,江长安只觉身后背如芒刺:“你能否离我远些?”

    金辰哼笑:“这样吗?”

    说完胸口与江长安的脊背贴得更为紧密了些。

    江长安气极,当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马一路疾驰到了春山镇白云庙这才停下,马尚未稳,江长安便迫不及待地要下去,却被金辰扣住:“别急!”

    待马安定下来,金辰赶紧利落地从马上下来,朝着江长安伸手。

    江长安瞧都没瞧他一眼,自个儿踩着镫子,熟料脚下不稳竟跌了下来。

    径直跌在金辰怀中,金辰低笑着在他耳边轻声道:“投怀送抱啊?”

    江长安气得用手肘用力推开了他,理了理褶皱的袍子,拿着画卷朝着山上走去。

    金辰吹了吹口哨,江长安回首瞪了他一眼:“如此放荡,不成体统!”

    金辰脸上的笑意更大了。

    江长安到了观音殿,将自己的来意与住持说了,住持念了声佛号,引着江长安将画卷展开,挂在观音法身前。

    “施主三日后来取即可。”

    “有劳!”江长安双手合十。

    金辰将束发的小金冠摘下,瞧也不瞧,径直丢进了功德箱,转而摸出一根白色腰带另束了发。

    江长安盯着那根白色的带子瞧了半晌,金辰笑意盈盈地:“瞧什么?”

    江长安冷漠地别开眼,率先下了山。

    到山脚下时,天色已经暗沉,江长安走在前头,金辰跟在后头,一会儿吹吹口哨逗逗枝头的小鸟,一会儿拔了根草叼在嘴里,优哉游哉的模样令江长安烦不胜烦。

    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的人没了动静。

    江长安蹙眉,正想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哪里还有金辰的人?他脸色变了变。

    “金辰?”

    四周寂静无声,只有不知名的鸟叫与藏匿在树叶间聒噪的蝉鸣声。

    “金辰,你休得再戏弄我,再不出来,我便走了。”

    依旧毫无回声。

    江长安扭头便走。

    上面没有任何声响,金辰面露失落,还真走了?

    他低头看了看脚踝,不耐地啧了一声,骨头断了。

    不知是谁设的陷阱,竟于道上挖了个坑,不知是想抓畜生还是想抓人?

    他抬头看了看上面,只见一方蓝色的夜空,月明星稀,若是江长安回去之后,并不告知寻他的人他于何处消失,只怕他会变作一堆白骨。

    他可不能死,他还没跟江长安好上!

    他挣扎着站起来,仰着头朝着洞顶喊:“江长安!”

    叫了数声依旧不见反应,他重新坐回了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

    “方才叫你怎么不应?”头顶传来一道极其清润却冷漠的声音,金辰抬头一看,竟是江长安。

    江长安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扭头又走了。

    片刻后,从上面丢下来一条厚厚的藤条,金辰忍着脚踝的痛,将藤条榜上自己的腰部,轻轻拽了拽藤条。

    上方一道力将他缓缓往上拽,他忍着剧痛,艰难地一步步踩在洞壁爬了上来。

    上来之后,他瘫倒在地,脸色惨白,额间满是汗。

    江长安站在他旁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起来,走了。”

    金辰尝试着起来,可又跌倒在地上,反复三次,江长安皱着眉头,借着月光这才看见金辰的脚踝以一种极其不思议的角度扭曲着。

    “你的脚……”

    金辰咬牙,摇头:“无事。”

    说罢挣扎着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看着金辰的背影,江长安不知想些什么。

    耳边终于安静了。

    道路不平,石块土包崎岖,金辰忍着剧痛,将嘴唇被咬的发白,愣是没吭声,只是断掉的脚踝,骨头扭曲的角度更为夸张。

    江长安静默片刻,一言不发地走到金辰身边,一把捞起他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腰。

    金辰满脸呆滞地看着江长安的侧脸。

    月光清凌凌的,于茂盛的林间悬挂,耳边是不知名鸟叫,咕咕咕的声音显得格外幽冷,空灵,窄小干燥的泥道上,月光将两道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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