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六年
自虞府在党争中败落，已过去三年了。
屋外骤雨敲窗，残花败地。
赢家在重重雨幕之中烹茶赏诗，输家的女儿才刚从鬼门关中逃出来。
虞姒月猛然睁开眼，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但指甲只是勾破了榻上的褪色纱帐。
“主子！”缠云听到纱帐内翻身的动静，忙过来看，见虞姒月后，欣喜道：“主子醒了！”
虞姒月想起身又被按下去，郎中也过来替她诊脉。
床榻边坐着一个与她相像的男人，见她醒来才长舒了口气。
她挣脱郎中，紧握住男人的手。
“父母呢？”
那双与她近乎一样的眸子沉了沉。
“是又被魇住了吗？”虞清规安抚一般轻抚她的面颊，将她乱动的手重新放到郎中面前。
“我们输了吗？”她双眼红起来，“哥哥，我们输了吗？”
虞清规叹了一声，很轻，轻到几乎不被察觉。
“不会。”虞清规拥住她，轻抚她的背。
从小到大他一直这般哄妹妹，现在也一样。
“我们两个还活着。”
虞姒月头痛欲裂，零散的记忆一道道划过心头，却组不成完整的一段。
恨意果然比爱更刻骨，她只依稀记得家人模样，却难以忘记高党的作为。
策反家人，构陷父母，虞府长子一门几乎被杀了个干净。虽留下了他们两个孩子，下狱时却没放过，虞姒月现在还靠汤药续命。
秋雨萧瑟，沉闷打在窗上，虞姒月心头忽然涌上滔天恨意。
“父母斗不过的人，我斗；杀不了的人，我来杀！”她咬牙道。
-
日暮时分，虞姒月终于稳定心绪。
郎中收回手，斟酌一番，对虞清规说：“官爷，虞小姐高烧已退，如今观脉象平缓，似是已无甚大碍...”
“似是？”虞清规皱起双眉。
连日阴雨，屋内闷了许多，郎中诊脉诊得额上露了汗，颤巍巍地说：“老身医术不精，还望官爷恕罪！虞小姐早年间落下伤病，气血受损，而今精神也愈发不济，此是老身早就知道的，今日再搭脉，却发觉似有蛊毒迹象。怕是，怕是，怕是记忆受损，也由此缘故。”
虞清规似乎并不吃惊，只是听到“蛊毒”二字时失了神，双眸兜兜转转，又转回了虞姒月。
二人对上眼神，虞姒月眸中不藏任何情绪。她摇摇头。
-
郎中在虞府忙碌了大半日才回。侍女缠云煮了药膳端来，放到了榻上的桌几，兄妹二人在这间简陋小屋里凑合着用饭。
虞清规把药粥放到她面前，轻声说：“你毫无缘故躺了近三日，高烧不退，额头烫的吓人，郎中起初又诊不出什么，真是要我的命。”
说完，他过去细心替妹妹绾发，免得长发上沾到汤水。
“怎么连我都忘了，以前的事能回想起几分？”他说，“这郎中照顾你许多年，医术上乘。他既说有蛊毒之疑，我再想法子从江南寻几个云游圣手来，那地方尽是些巫师，方便看蛊毒。”
长发绾起，露出虞姒月的脖颈。她皮肤的白掺了许多惨淡之色，一条乌青色的细线如丝，从脖颈处顺脊骨向下爬去。红玉簪盘好髻，虞清规还是从几缕碎发中瞥见了这条乌青。
他微微晃神，万般思绪都吊在那一丝细线上，有千斤重，坠得人抬不起头来。
“蛊毒。”虞姒月麻木地一勺一勺往嘴里送药粥，没有见到虞清规的神情。
“蛊毒生自南方，江南洛州的山林中才有吧？”
虞清规顿了顿，说：“咱们虽是长和人，但你出生在洛州，儿时也常由母亲带着回去。”
“出生...那也太小了，难不成是我儿时贪玩，招惹到了巫蛊一脉的人么？”
虞姒月拼命回忆着，却仍没有丝毫有关蛊毒的印象。
“现在是熙和六年了，阿泠，”虞清规轻念着她的小字，柔和细语，“你上次回洛州，是八年前的事。”
“啊”，虞姒月恍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她轻笑了一声，是啊，好久了。那，他们兄妹苟且偷生的日子也有三年了。
巫蛊，她虽没有头绪，却又能隐约察觉到不会出什么大事。她儿时行事颇为张扬，许是不小心得罪了哪位巫师也未可知。
总归这并不是她着急的，她在着急为何高党还不倒台。
虞清规只想让她先养一段时间，没有多讲现下局势如何，虞姒月细细看了他一会，并未发觉不对，便又拿起了勺子。
只是她越吃越觉得怪，味道太薄，就连药材的苦香气也闻不大出。
门外突然有了动静，不等下人通传，就有一女锦衣卫撑伞冒雨进屋。
“呀，阿泠你醒啦？”
来人收了伞，面上尽是欢快，只着锦衣卫官袍，腰间除佩刀外，还有一条旧长鞭。身量偏瘦却稳健，更衬眉目潇洒。
这人是虞姒月儿时手帕交，原名陈鹤。
虞陈两家一向关系匪浅，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个，高党清算人时把两家都算了进去，只是陈鹤没那么幸运，勉强保住一命还是提前做了偷梁换柱之计。
都是戴罪之身，陈鹤不好再顶着这个名头，便由父母的故交带去江南避风头了，改头换面，随师父姓叶。好不容易回来，走了后门跟虞清规一同在锦衣卫当差。
“她刚醒，我原想明日叫你过来。”虞清规说，“这般着急，是有什么事？”
叶摇凑近虞姒月，伸手往她额头试了试，才对虞清规说：“刘指挥使有事寻你，单找咱们，让我过来叫你回去。”
“我没事，先去吧。”虞姒月看了一眼叶摇，说，“郎中也说了，好生休息就是。”
“你先喝药，等下我叫人过来。”虞清规虽不放心，却也起身，“我与叶摇先去，缠云好生照看，有事去北镇抚司找我。”
叶摇眼见不对，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虞清规揽着肩膀一同出屋。
东市小宅府门前，二人穿戴好蓑衣，叶摇俯身一掌拍掉门下腐朽的细碎木渣。
这宅子是自旧案之后，他们兄妹二人搬出虞府，虞清规想法子拿了母家的地契才得的，小却很方便。只是一时间生计困难，今年三人与京内商人一同起了家酒楼，日子才有些起色，否则虞姒月吊命的药都要靠人接济了。
虞清规上马后，朝门口的小厮吩咐道：“去楼里叫轩郎过来。”
叶摇往回瞅了一眼，问道：“怎么回事啊，看着不大对。”
“烧糊涂了，记不清事。”
叶摇眼神转回来，随之一怔。他们一同长大，也一齐在党争中被清缴，但叶摇却从未在虞清规脸上见到这种神情。
虞清规的骨相与虞姒月有六七分相似，一双桃花眼原本深邃，如今看来却颇令人胆寒。
叶摇听明白了，虞清规明显并不打算告诉她什么。
“不是小事，”她犹豫了一会，才开口：“有的聊了，这些年多少曲折，弯弯绕绕，没三日讲不明白。”
“不该说的先别说，让她过段轻松点的日子吧，她本不是这脾气，之前没一日可得闲暇，往后更难了。”
二人驾马闯入雨幕，玄武大街的石板已旧，路上没有积水，却积起许多小潭。马蹄踏过，溅起许多水花。
自虞府在党争中败落，已过去三年了。
屋外骤雨敲窗，残花败地。
赢家在重重雨幕之中烹茶赏诗，输家的女儿才刚从鬼门关中逃出来。
虞姒月猛然睁开眼，伸出手想抓住什么，但指甲只是勾破了榻上的褪色纱帐。
“主子！”缠云听到纱帐内翻身的动静，忙过来看，见虞姒月后，欣喜道：“主子醒了！”
虞姒月想起身又被按下去，郎中也过来替她诊脉。
床榻边坐着一个与她相像的男人，见她醒来才长舒了口气。
她挣脱郎中，紧握住男人的手。
“父母呢？”
那双与她近乎一样的眸子沉了沉。
“是又被魇住了吗？”虞清规安抚一般轻抚她的面颊，将她乱动的手重新放到郎中面前。
“我们输了吗？”她双眼红起来，“哥哥，我们输了吗？”
虞清规叹了一声，很轻，轻到几乎不被察觉。
“不会。”虞清规拥住她，轻抚她的背。
从小到大他一直这般哄妹妹，现在也一样。
“我们两个还活着。”
虞姒月头痛欲裂，零散的记忆一道道划过心头，却组不成完整的一段。
恨意果然比爱更刻骨，她只依稀记得家人模样，却难以忘记高党的作为。
策反家人，构陷父母，虞府长子一门几乎被杀了个干净。虽留下了他们两个孩子，下狱时却没放过，虞姒月现在还靠汤药续命。
秋雨萧瑟，沉闷打在窗上，虞姒月心头忽然涌上滔天恨意。
“父母斗不过的人，我斗；杀不了的人，我来杀！”她咬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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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虞姒月终于稳定心绪。
郎中收回手，斟酌一番，对虞清规说：“官爷，虞小姐高烧已退，如今观脉象平缓，似是已无甚大碍...”
“似是？”虞清规皱起双眉。
连日阴雨，屋内闷了许多，郎中诊脉诊得额上露了汗，颤巍巍地说：“老身医术不精，还望官爷恕罪！虞小姐早年间落下伤病，气血受损，而今精神也愈发不济，此是老身早就知道的，今日再搭脉，却发觉似有蛊毒迹象。怕是，怕是，怕是记忆受损，也由此缘故。”
虞清规似乎并不吃惊，只是听到“蛊毒”二字时失了神，双眸兜兜转转，又转回了虞姒月。
二人对上眼神，虞姒月眸中不藏任何情绪。她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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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中在虞府忙碌了大半日才回。侍女缠云煮了药膳端来，放到了榻上的桌几，兄妹二人在这间简陋小屋里凑合着用饭。
虞清规把药粥放到她面前，轻声说：“你毫无缘故躺了近三日，高烧不退，额头烫的吓人，郎中起初又诊不出什么，真是要我的命。”
说完，他过去细心替妹妹绾发，免得长发上沾到汤水。
“怎么连我都忘了，以前的事能回想起几分？”他说，“这郎中照顾你许多年，医术上乘。他既说有蛊毒之疑，我再想法子从江南寻几个云游圣手来，那地方尽是些巫师，方便看蛊毒。”
长发绾起，露出虞姒月的脖颈。她皮肤的白掺了许多惨淡之色，一条乌青色的细线如丝，从脖颈处顺脊骨向下爬去。红玉簪盘好髻，虞清规还是从几缕碎发中瞥见了这条乌青。
他微微晃神，万般思绪都吊在那一丝细线上，有千斤重，坠得人抬不起头来。
“蛊毒。”虞姒月麻木地一勺一勺往嘴里送药粥，没有见到虞清规的神情。
“蛊毒生自南方，江南洛州的山林中才有吧？”
虞清规顿了顿，说：“咱们虽是长和人，但你出生在洛州，儿时也常由母亲带着回去。”
“出生...那也太小了，难不成是我儿时贪玩，招惹到了巫蛊一脉的人么？”
虞姒月拼命回忆着，却仍没有丝毫有关蛊毒的印象。
“现在是熙和六年了，阿泠，”虞清规轻念着她的小字，柔和细语，“你上次回洛州，是八年前的事。”
“啊”，虞姒月恍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她轻笑了一声，是啊，好久了。那，他们兄妹苟且偷生的日子也有三年了。
巫蛊，她虽没有头绪，却又能隐约察觉到不会出什么大事。她儿时行事颇为张扬，许是不小心得罪了哪位巫师也未可知。
总归这并不是她着急的，她在着急为何高党还不倒台。
虞清规只想让她先养一段时间，没有多讲现下局势如何，虞姒月细细看了他一会，并未发觉不对，便又拿起了勺子。
只是她越吃越觉得怪，味道太薄，就连药材的苦香气也闻不大出。
门外突然有了动静，不等下人通传，就有一女锦衣卫撑伞冒雨进屋。
“呀，阿泠你醒啦？”
来人收了伞，面上尽是欢快，只着锦衣卫官袍，腰间除佩刀外，还有一条旧长鞭。身量偏瘦却稳健，更衬眉目潇洒。
这人是虞姒月儿时手帕交，原名陈鹤。
虞陈两家一向关系匪浅，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个，高党清算人时把两家都算了进去，只是陈鹤没那么幸运，勉强保住一命还是提前做了偷梁换柱之计。
都是戴罪之身，陈鹤不好再顶着这个名头，便由父母的故交带去江南避风头了，改头换面，随师父姓叶。好不容易回来，走了后门跟虞清规一同在锦衣卫当差。
“她刚醒，我原想明日叫你过来。”虞清规说，“这般着急，是有什么事？”
叶摇凑近虞姒月，伸手往她额头试了试，才对虞清规说：“刘指挥使有事寻你，单找咱们，让我过来叫你回去。”
“我没事，先去吧。”虞姒月看了一眼叶摇，说，“郎中也说了，好生休息就是。”
“你先喝药，等下我叫人过来。”虞清规虽不放心，却也起身，“我与叶摇先去，缠云好生照看，有事去北镇抚司找我。”
叶摇眼见不对，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虞清规揽着肩膀一同出屋。
东市小宅府门前，二人穿戴好蓑衣，叶摇俯身一掌拍掉门下腐朽的细碎木渣。
这宅子是自旧案之后，他们兄妹二人搬出虞府，虞清规想法子拿了母家的地契才得的，小却很方便。只是一时间生计困难，今年三人与京内商人一同起了家酒楼，日子才有些起色，否则虞姒月吊命的药都要靠人接济了。
虞清规上马后，朝门口的小厮吩咐道：“去楼里叫轩郎过来。”
叶摇往回瞅了一眼，问道：“怎么回事啊，看着不大对。”
“烧糊涂了，记不清事。”
叶摇眼神转回来，随之一怔。他们一同长大，也一齐在党争中被清缴，但叶摇却从未在虞清规脸上见到这种神情。
虞清规的骨相与虞姒月有六七分相似，一双桃花眼原本深邃，如今看来却颇令人胆寒。
叶摇听明白了，虞清规明显并不打算告诉她什么。
“不是小事，”她犹豫了一会，才开口：“有的聊了，这些年多少曲折，弯弯绕绕，没三日讲不明白。”
“不该说的先别说，让她过段轻松点的日子吧，她本不是这脾气，之前没一日可得闲暇，往后更难了。”
二人驾马闯入雨幕，玄武大街的石板已旧，路上没有积水，却积起许多小潭。马蹄踏过，溅起许多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