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轩郎,请主子安。”轩郎只着一袭曳地宽袖单袍,在外间微微低头。

    榻上的小几撤了下去,虞姒月身后是三四重软垫,她靠在软垫上朝外间看去,上下打量这男人。

    男人的模样秀气,未有束发,衣着懒散,刚睡醒一样,露出的手腕可明显看清他清瘦。长袍没有沾染一丝水渍。

    虞姒月问:“从哪来?”

    “从清梦楼来。”

    轩郎熟稔地进了屋,挑椅子坐下,“照顾主子两日,早上才回,方才听香茗说,主子成仙了。”

    虞姒月细眉一挑望向他,“何以见得?”

    “未曾得道,又如何能将前尘之事忘得干净呢。”

    “贫!”虞姒月一手抓起身侧的枕头朝他扔过去,“你说的那是死了往奈何桥走一遭。”

    轩郎接下枕头,垫在身后,也倚着,笑道:“怎么会,主子别总说这晦气话。”

    “清梦楼是哥哥的生意?”虞姒月试着回想,亦有零星印象。

    “主子们和叶大人的生意,楼里有些姐儿啊倌儿的,时常打听些事。”轩郎说,“主子常住清梦楼阁楼,此间有密道与之相连,来去自如也算方便。”

    窗外连绵雨丝似乎并非天水,而是怅然和恨意,一声声扣在虞姒月心口。

    她不由得深深呼出口浊气,平复之后,才慢慢开口。

    “打听朝廷里的事吧,我听哥哥的意思,三年前是冤案。”

    轩郎一摊手,点了点头。

    “我虽是奴,可总得说一句。府里抄家时,抄出七百余万两白银,百余万两黄金。不少绸缎玉石、名画真迹,夫人的衣物、首饰更是一个坠子都没剩下,唯一能留下来的,便是那两箱书。”轩郎指了指破旧书箱,“且不说咱们家祖上几百年的基业,当年在洛州有多大的营生呐,主子的母家又做皇商,贪那点粮草做什么。”

    缠云忙说:“还有我呢,我那时被调去柴房啦,杨公公开恩,说我是二房府上的奴婢,便留了我一命。”

    缠云口中的“杨公公”,名杨朝恩,乃是当今司礼监及东厂掌印,兼理锦衣卫。杨朝恩不过而立之年,已经是当今皇帝面前最红的人,他也是皇帝最信任的,即便入宫晚。传闻言他为拦权不择手段,暴戾恣睢。

    虞姒月不大能想起这人的种种,听缠云一语,只说:“咱们与宫里关系不错吧。”

    “肯定不错,整个大梁,一年税银才五千多万两,”轩郎说,“看这两年呢,垣州的行宫都盖起来了。”

    可不是么,抄家抄出的银子连前几年的亏空都能补上,没人不高兴。

    “是不错,你都能知道税银有多少。”虞姒月接来缠云递上的汤药,一口闷下,后知后觉发现药也没那么苦了。

    她舌尖碾过药渣,细细品着余味,说:“你怎么活下来的?”

    “我呀,”轩郎抄虞姒月眨眨眼,笑道,“我与灵纱这不是在清梦楼嘛,我俩之前就藏在外边探些乱七八糟的消息,没人知道。”

    虞姒月不解:“家奴还干这行当,那你和锦衣卫的听记也没什么两样。”

    “岂敢岂敢,”轩郎忙摆手,“咱们家大业大,是不得已才要听上些风吹草动嘛,万一那位大人吃多了酒,吐出点什么来呢。”

    “这般厉害,”虞姒月低眉,柔声笑道,“可有解蛊毒的法子?”

    轩郎一见虞姒月笑,心里头就不大舒服。

    他看多了虞姒月往日做派,如此一笑只觉毛骨悚然,便也坐直身子,正了神色。

    “属下虽是洛州人,可巫蛊一脉都是常年隐居于深山的,秘法从不外传,还望主子恕罪。”

    虞姒月觉出点什么,面上那点笑也散了,披着衣裳起身。

    “好很多了,去楼里看看吧。”

    俩人劝不住,便只由轩郎引她过去。宅府中有一室小书房,屏风之后有几个柜子,轩郎打开右手边的柜门,把架子往上推,敲了敲柜壁,用力一撞,翻出一道旋转门。

    空间不大,下有堪通过一人的粗糙台阶,轩郎掏出火折子吹亮,朝身后的虞姒月伸出手,搀扶她往下走去。

    曲曲折折,二人顺着密道登上清梦楼。

    从密道出来后是阁楼外间厅堂,一前一右两道门锁的严实,轩郎打开右间,小茶室内一切俱全,主人位后一扇屏风,再往里才是虞姒月的卧房。

    与那小宅府相比,这才更像常驻之地。

    重重帘幕,屋子里通风却不透风,墙边直通几根铜管。窗子是两重,一重纸,还有一重不透光的竹。

    美人榻另一侧墙上挂有一长卷,虞姒月过去将画卷解开,赫然落下一幅大梁地图。

    地图上不仅有虞姒月的许多记号,也有特地标明的山脉、矿石和南罗州的大小驿道。字迹相似,墨迹却分得轻重,额外有一抹显眼的朱红,点在洛州群山上。

    虞姒月低眉俯首,她左右手腕各一只玉镯,深深血色。

    她站在地图前看了许久,不由升腾起一股烦躁。想不起来索性便不再想,又将图卷了回去。

    白日里清梦楼没什么人,轩郎便也叫了灵纱上来给虞姒月重新认认。虞姒月问着楼里的事,一问就问到了黄昏,问到了虞清规和叶摇从另一处密道上来。

    正是饭点,外间摆了菜,叶摇在楼下要了坛玉露酒,满上一杯,顺手给虞姒月递过去,反应了下又推到虞清规面前。

    “可好些了?这回的热症来得快去得也快。”虞清规说,“不如在此处养着,你惯歇在这,也方便,只是近些日停了酒吧。”

    虞姒月点头答应,问:“忙什么去了?”

    “咱们的旧案。”

    叶摇说着才想起来,虞姒月兴许不记得了,便感慨了两句:“京中几大家斗法罢了,但想起来,还没见过牵扯这般厉害的,也没成想竟是落在自己身上。”

    叶摇想错了。还顽固留在虞姒月记忆中的往事并不多,但粮草旧案,她一点没忘。

    “可有苗头?”虞姒月只用了几口饭,便再没心思了,说道,“我正想问呢,咱们现下是做什么呢,我心里总觉得重,想来有事要做的。”

    “无非是查查旧案,讨些官职。”叶摇说,“条条因果——那是事成之后了。”

    因果,叶摇说得好听些,说白了她是想往回捅两刀。

    “怎么查的?”虞姒月问。

    “宁王与高家防得严,想从他们府里挖出线索并非易事,好不容易才开了口子。”虞清规扯回正题。

    “死了个人。宁王府有个幕僚,叫贺全,自尽在长和京东南处的驿馆中。死的突然,我去查了查,淮州人氏,一直辗转江南各处为宁王做事,可惜行踪飘忽不定,查不到太多。”

    虞姒月想了想,开口问道:“死前做了什么事?”

    虞清规给她添了几口菜,边督促边说:“与驿馆盘问了消息,顺着踪迹搜了许久,今日这不才得了信儿——贺全死前去了趟南罗,而后北上回京,到长和内第二日就悬梁自尽,县里的衙门直接埋了。”

    贺全既无官职也无狱讼,底下县丞想省事,草草了结。

    “去乱葬岗挖人,虽是下雨,好歹凉快了许多,尸身没全烂掉。”叶摇喝了口酒,补充道,“中毒死的,慢毒,驿馆的人也不清楚,查不到太多,我们准备从原籍和亲友中找。”

    虞姒月不想再动筷子,她思绪飘了飘,又说:“他为宁王做事,宁王母妃可是高家人来着?”

    “高贵妃呀,”叶摇说,“高辕,高阁老小女儿。怎么连这个也不记得了,之前每年过节去宫里各处请安,高贵妃总给咱们不少刁难。”

    先前,长和京六大世家均是高官要职,可时间久了,京中其他大族也多了起来。

    最初六家,大学士出身的,崔、赵两门;前朝王侯魏氏;开国宰相王氏,以及将门出身的,韩、虞两门。除此外,关外三地也有各自长留的异姓将领。

    许多宗族门第虽不及此六家,却也在长和京中站稳了脚,高辕高氏居榜首。兴亡更替,此消彼长,如今内阁中,只有王家仍任首辅,剩余的五家甚至少有能做到二品的了。

    虞姒月只笑了笑,说:“如此说来,查到宁王府,便是查到高家了。”

    “祖父在时便与高辕不合,朝堂上交锋无数,时间久远,都快成世仇了。”虞清规笑笑说,“谁知小叔倒过去了呢。”

    “还真是没良心。”叶摇扒拉完碗里的米,往后一靠,挺着肚子边揉边说,“印象里,我爹爹有段时间愁的呀,焦头烂额,胖了一圈。当时南罗战事吃紧,人家从海上打过来,柳将军只能临时练水师。高辕那时便在户部了,硬说没银子,那些战船可都是咱们想办法造起来的。虞二大爷怕早忘了当时提心吊胆的日子了吧。”

    虞清规说:“往往能留下来的只有一脉,他争不过,想些歪门邪道的法子罢了。”

    清梦楼下的乐伎弹着曲子,雅室中数人正吃酒,其中便有这位“虞二大爷”的长子。灵纱与他离得近,边听他们打趣,边给怀中新琵琶调音。

    虞清规走到外间角落,打开其中一只铜管口子,从中分辨他们聊什么,直至宵禁时分,人都散去,也并未得了什么有用消息。

    虞姒月边烹茶边说:“咱们这不留客么。”

    “一般不留,”叶摇打趣道,“怎么能舍得咱两个宝贝人物做这些。”

    “也有留的?”

    叶摇翘起腿,“现在还没碰到不一般的人物嘛,再说了,想吃花酒,隔壁那条街上多少花楼呢。男人不都一个样,得憋着他们才好,要的是这一份可望不可即。”

    虞清规从背后经过时,轻拍了下她后脑勺,“你才多大,说这些。”

    “这主意还是泠姐姐提的,我复述一遍嘛。”

    几人闲适下来,好不容易玩笑一阵。二人有意挑拣着与虞姒月讲了许多旧事,想让她回忆起些许,虽用处不大,聊得却开心。虞清规基本住在卫所,叶摇在楼里倒是有自己的屋子,眼看时间不早,便准备各自歇下。

    虞清规临走时说:“师父那处我帮你告假,免得他老人家总念叨。另外,指挥使今儿打听你来着,怕是督公有事交代,我也替你回了,过几天再过去,先养养病。”

章节目录

天保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浅情沼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浅情沼并收藏天保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