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丽耶特承认,当斯内普把那张笔记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是懵的。当时她正在房间里支起一张躺椅,悬挂了一个人工“太阳”——实际上就是她用魔法变出来的一个能发光发热的圆球,用以补偿冬日里那毫无温度可言的苍白日光。福克斯也在她房间里陪她,毕竟作为凤凰,贪热喜光是天性。

    “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会享受。”斯内普说,两片薄薄的嘴唇贴在一起,露出一个紧绷而包含讥讽的微笑,“但愿你把用在这上面的心思分给其他地方十分之一,比如,收好自己的东西。你觉得这种东西适合在禁书区被人发现吗?”他把那张纸片递给她。盖丽耶特有理由相信,如果这是一本书而不是一张纸,斯内普肯定会扔过来,而不会这样温和地交给她。

    “没办法吧,冬天的阳光一点都不好。”女性的脸上露出了无辜又理直气壮的表情,一边解释着一边拿起笔记来阅读。只看了两行,盖丽耶特就忍不住说:“我当年的字可比我现在好看多了……”

    斯内普咳了一声,盖丽耶特抖抖纸,迟疑了几秒钟后,她举起了双手。“好,我错了。”她干脆利落地说,却出于习惯,偏偏又要加上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打乱了本来外表看上去还算诚恳真挚的认错态度,“但我真的不记得我还把笔记遗忘在——你说哪儿来着?禁书区。可能是我当年顺手写完就忘了吧……灵感喷涌而出,全心都扑在学术研究上了,难免无法兼顾好其他嘛。”

    把为自己洗得干净的狡黠裹藏在好学者的热情和不令人讨厌的粗心之下,但这番言辞并不能让老同学对她更和蔼一些,尽管斯内普本人在年少时也曾多次经历这种灵思泉涌、不能自拔的时刻,并深感其美妙。

    “动你的脑子,想想,好好想想吧。”他堪称冷酷地说,“如果这张笔记被哪个毫无戒心、又该死的充满好奇心的学生看见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他会偷偷练习这个咒语,会为了验证效果而惹出麻烦,甚至可能一时冲动就丢掉理智地把它用在另外哪个他讨厌的人身上。你觉得谁担负得起这些后果?”盖丽耶特想要说话,而他向她手心朝外地立起手掌,示意她先安静,继续说了下去,“另外,你应该注意到了,你还署了名。盖丽耶特.邓布利多,哼,邓布利多的女儿,最伟大的白巫师、多次力克黑暗势力的英雄的血脉,竟然是个酷爱研究黑魔法的越线者,这件事如果被别人知道了,他们会怎么想?会怎么看待邓布利多?”他的目光就像举起的鞭子一样,没有真实的伤害感,却饱含严厉训导的意味,“我从来没有指望过你是个特别有责任感的人,但是——希望这十几年里你能有所成长。盖丽耶特,别给你父亲惹麻烦。”

    “噼啪”的细微响声突然在空气中炸开,一个家养小精灵出现在他们面前,手里捧着一沓纸张。他身上套着的枕套、披着的茶巾本来应该是很干净的,却不知怎么地,蹭上了一道又一道新鲜的黑色污痕。盖丽耶特瞟了一眼那一薄摞纸,就一下子明白为什么小精灵会弄脏穿着了。

    “我遗落过这么多吗?”她有点绝望地说,“我还以为我也算是个细心的人呢。”

    “可能是因为你始终把霍格沃茨当作是最安全的公主的城堡,毫无戒心。”斯内普说,“东西我给你了,收好它是你的事,我不希望等到最坏的结果发生了,我再来跟你说‘我说过了’。”

    “好。”盖丽耶特一口答应,“如果没有你,当然还有这些可爱的小精灵,我们该怎么办呢。”

    这种类似于插科打诨的腔调从小就是盖丽耶特在不知该如何回答时的遮挡与防护,但显然在斯内普身上引发的并非是好笑与纵容,而是触动了某些不堪回首的回忆的厌烦。他一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后就匆匆离开了盖丽耶特的房间。而盖丽耶特在他出门后终于得以放松脊背,重重地往长椅上一躺,扯过福克斯一边抚摸一边叹气。

    “我简直好像又多了个爸爸……呸,我说什么呢。”她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但他实在有管教我的意味了……”她拿起那叠笔记,看了几页。细心的家养小精灵根据笔迹和偶尔出现的标注日期,为这些成果按照时间远近分了类。第一张上还是很稚嫩的字,到最后一张,就已经和她现在的字迹差不多了。她确实有把当时写完的纸顺手往书里一夹的习惯,但她一般还书前会检查,没想到还有这么多漏网之鱼。或许斯内普说得对,她确实对于自幼在此长大的霍格沃茨有一种家的感觉——换句话说,就是为所欲为、毫无畏惧的天真而任性的莽撞与坦荡,多年来从未改变、减弱过。

    这番心绪,在她下午把这些笔记交给父亲保管、并和他谈起此事来的时候,也尽数吐露。更甚地,因为她习惯性的对父亲甚少保留,又近日来思绪纷乱,就连对斯内普的态度玩笑似的猜测,她都不小心说了出来。

    “我没有别的意思。”在她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时,她立刻说道,“不过——你真的不觉得西弗勒斯对我的态度一直有点点点的奇怪吗?”她若有所思地说,“你说他讨厌我吧,他又确实好多次维护和帮助了我;但你要说他喜欢我呢,他对我就没有过好脸色和好话。”

    邓布利多正在翻看她的笔记,尽管知道盖丽耶特在上学时没少搞额外动作,甚至她更系统、全面的笔记,那些写得密密麻麻的本子,目前还由他保存着,但每次看见女儿的发现与研究,他都会感到一些轻微但确实的吃惊情绪。是为了这个孩子过人的天赋与聪慧、还是为了这令人惊叹乃至担心的相似度呢?而这份相像,是像自己,还是像她身体里那一半的血脉?就连邓布利多自己也说不好了。

    “说不定,”盖丽耶特依然在说话,他不得不把精力集中到她身上来,“他看待我就像一个格外严厉到刻薄的教导主任,看一个不学好还不成器的学生。”

    不知不觉中,在说话时,盖丽耶特就已经把脸颊贴在了办公桌的桌面上,睁着眼睛,翘起修长的睫毛,目光出神却并不准确落在房间中的任何一个角落,片刻后定睛回望,瞟他一眼。就在这个时刻,邓布利多突然感觉到,尽管中间隔了整整十年的时光,但盖丽耶特和当年那个留长发、尽管说不上喜欢却还是让他在头发上绑带月亮与星星图案的蝴蝶结、脸颊和嘴巴鼓鼓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两样。他的女儿还是他的女儿。

    这一时之间的感悟,盖丽耶特全然没有发觉,她仍旧接连不断地说着话。

    “……我们好歹是七年的老同学,七年!我认为我们勉强算是朋友呢。但他对我,至少在表面的表达上,一点都不留情面。”盖丽耶特说着说着就叹了口气,“我有时候真觉得他的语气里有一根重重的教鞭。”

    “不过我也能理解他。”她又说道,“和他——他们比起来,我简直像是个懦夫,我自己都嫌弃我自己。”她慢慢地抬起手臂,把脸埋在了交叠起来的手臂之间。

    “你最近怎么总想起这些事情?”邓布利多问,“我以为你已经不会再频繁地考虑这些了。”

    “我不知道。”盖丽耶特自暴自弃地说,“我就是会想起来,突然、一下子地,会在某个时刻某个地方把这些事想起来……”她抬起头看了邓布利多一眼,又飞快地把头低下去了,“好吧,我承认,我去见了一个人。”

    邓布利多笑了笑。“我说过,你可以在任何时间去见他,那是你的权利。”

    “你不想问我这段经历吗?”

    “说和不说,也都是你的权利,这一切取决于你。””

    “你知道我跟你藏不住事的。”盖丽耶特说,“但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是去那边坐了一会儿。”

    “只坐着吗?”

    “对,我俩可能喝了几杯,但大多数时间里都没说话。”盖丽耶特说着说着,微微笑了出来,“好没意义的一次出行,可我又感觉还挺值得的。”

    “你觉得值得就好。”

    “说起来,我又有个新发现。”盖丽耶特想起了两三天前她飞回来时看见的一幕,“奇洛总在禁林那边打转,我很怀疑他会做出什么坏事。”盖丽耶特琢磨着,“可他能做什么?总不可能教唆那些魔法生物联合起来造反吧,时代变了,现在谁又会相信他?”

    “又或者,”邓布利多沉声说,“他在预谋更可怕的事情,比如伤害禁林里的某些生物。”

    “他现在能打得过哪个吗?再说对那些动物下手又有什么用,熬魔药?想要材料有的是更简单的方法。”盖丽耶特终于起了身,把胳膊肘支在桌面上,用手托着下巴,懒洋洋地分析着,“还是他要找个能威胁你们的筹码?那来绑架我不更直接一点——当然,现在附身在别人身上的伏地魔,我还有信心和他大战三圈。”

    邓布利多露出无奈又宽纵的笑容。

    “独角兽。”

    只说了这一个词,盖丽耶特就明白了。

    “不会吧?”她直咋舌,“杀死独角兽?这简直是——不过他确实干得出来。”她努力使扬起的眉毛降下来,控制自己惊讶的表情,“看来他确实是为了卷土重来用尽心思和手段了。”

    “这些天你帮我多关注一些禁林。”邓布利多嘱咐道,“我也会让西弗勒斯更密切地监视他的。”

    “说实在话,我乐于看到他受诅咒,永远破解不了的那种最好,”盖丽耶特说,“可这要是建立在一条纯洁的、无辜的生命上,那还是算了吧。谁该受这无妄之灾呢?”她摇摇头,叹息道。

    几天之后,天气变得更好了些,阳光投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反射出晶莹的光。这些天盖丽耶特都在夜里去搜寻图书馆的开放区,希望将自己年少时粗心留下的痕迹打扫干净。白日里她并不很敢往这边来,因为哈利最近很喜欢泡图书馆。所以她只好学着斯内普的做法,委托一些小精灵帮助她搜寻——不过本来她也应该这样做,因为开放区更大、书更多,虽然盖丽耶特自己并没有抱什么短期内得到成果的希望。

    “他最近很喜欢名人传记。”在一个下午,闲谈提到了哈利时,盖丽耶特轻快地对邓布利多说,“可能是对历史感兴趣了吧,这是好事。”

    “也可能是在找尼可.勒梅到底是何许人也。”邓布利多剥开一块巧克力,看着里面自己的卡片眯眼笑起来,“我就喜欢这些卡片,又有趣、又能学到知识,不过我已经有太多张自己的卡片了。”他这么说着,却还是把卡片收好了。

    盖丽耶特也拆了一块,里面的卡片——同样是邓布利多。盖丽耶特把这张小卡片捏在手里,仔细地看上面邓布利多笑呵呵的亲切面孔,又读起下面的文字。“与合作伙伴尼可·勒梅在炼金术方面卓有成效……他搜寻巧克力蛙画片得到信息的纪律,或许比搜寻图书馆书籍更容易些呢。”她叹了一口气,“我总是能拆出来你的卡片……我在抽奖上的运气真是一言难尽。”盖丽耶特也一度热衷于收集这些画片,其中最想得到的就是霍格沃茨四位创始人、梅林、尼可和她爸爸的卡片,但在连续抽出十几张邓布利多卡之后,她对于这些卡片的兴趣和收集全套的愿望就变淡许多了。

    “我还期待着他来问我呢。”盖丽耶特又说道,“问我多容易啊,即使他认为我是个麻瓜,但尼可在麻瓜届也很有名气。”盖丽耶特掰了一块巧克力放在嘴里,“但我们那时候都把这件事忘记了,因为我们太久没见面,很是思念对方。不过我记得督促了他的学习,尤其是魔药学——莉莉会为他感到骄傲的。”想了想,她又补了一句,“或许西弗勒斯也会。”

    然而对于这件事,斯内普本人另有体会。某日他们在走廊上撞见,斯内普看见她时,脸色比以往还要阴沉。

    “你给那个傻小子灌了什么迷魂汤?”他近乎咬牙切齿地问,“我昨天去图书馆的时候,竟然看见他在向韦斯莱家那个珀西,讨教魔药学的问题,而他在看见我的时候,竟然犹豫了半天后想要来问我!”

    “教师有解答学生疑问的义务。”盖丽耶特喜气洋洋地说,“这难道不是好事吗?哈利开始努力喜欢上魔药课、并勤奋地学习它。作为老师难道不应该感到欣慰和骄傲吗?想想看,他以后会和莉莉一样,在魔药课堂上发光发彩,对于老师的提问高高举起手臂,熬制出种种堪称完美的药剂……”

    斯内普打了个冷颤。“这场景简直让我感觉到恶心。”他无比嫌恶地评价道,“一个波特,和詹姆.波特长得一模一样的傻瓜,像莉莉一样积极参与魔药课堂?”他冷笑了一声。

    “别抱有那么多偏见嘛。”盖丽耶特笑着说,“我就不会把他看成詹姆,或者莉莉,或者——巫师。”她轻声说,“哈利就是哈利。”

    斯内普冷冷地审视了她一眼。“了不起的胸怀。”他说,语调绝算不上友好或夸赞,盖丽耶特听得明明白白。

    “‘不视作’不坏,‘视作’也未必不好。”盖丽耶特说,“只是个人的选择而已,会被记忆和感情影响、引导与支配,这是人类的本能天性罢了。”

    几乎是下意识般地,斯内普对这番话下了定义:“你和你父亲一样。而且这么多年来一点都没变。”

    当他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什么话的时候,已经来不及糊弄过去了,盖丽耶特听到这句话后疑惑地挑起了眉毛,好奇又询问地看着他,斯内普只好说下去:“喜欢讲一些关于人性道德的大道理,还总喜欢把别人的行为合理化、良善化,说到底你就是个喜欢散播恩惠的滥好人罢了。”

    我?尽管没有开口,但盖丽耶特的眼睛里确实流露出了这样的问话。她听得出隐藏在刻薄的词汇下那种微妙的称赞。然而在自认还算清晰的自我审视中,盖丽耶特一直感觉在自己的年少阶段,她怎么都算不上一个好孩子,更从没想过她浅薄的品德能和父亲同比而论。因此她只是佯装无所谓地耸了下肩膀,含糊地发出一个似是而非的音节。

    但是斯内普看清了她的心中所想,在他仔细地考虑这行为是否符合自己一贯的作风,或者这是否妥当合理之前,他就已经开了口。“你没有你自己想得那么坏,”他干巴巴地说,“当然,我并不觉得你很好,但也没有那么糟。”

    事后斯内普再回想起这个午后,总怀疑自己是否中了夺魂咒一类的魔法,使他讲出了自己从没想过会讲出的话。他不是喜欢剖开自己的心给别人看的人,但他也并不为这一时的冲动感到后悔。在他漫长的学生时代,能让他感觉到相处舒服的异性只有两位,一位是哈利.波特的母亲、他自幼的朋友莉莉,另一位就是盖丽耶特。和莉莉在一起,总是平和而愉快的,他一直小心而快乐地爱慕着对方。而和盖丽耶特的相处则不同,大多数时间里他们讨论学术和针锋相对:盖丽耶特嘲笑他造型油腻、不讲究个人卫生,他讽刺盖丽耶特男女莫辨、毫无魅力可言。但这种相处模式又和他与詹姆——他一直憎恶的对象的相处截然不同。在吵嘴的最后,他们总会一起大笑,就像每次相互批评对方研究上的纰漏与错误后,他们又都会肯定对方的才华、完善自己的成果。他们都明白,实质上,他们都从对方身上嗅到了某种同类的气息,并且庆幸着他们能在霍格沃茨相遇。

    可是多年之后,当年的一切美好都分崩离析,莉莉去世,盖丽耶特出走,终于回来的时候,斯内普却敏感地从她身上察觉到了更浓重的同类的气息。而这绝不是什么好事。他的确并不很看得起盖丽耶特将自己放逐在对她而言陌生而平庸的麻瓜世界的行为,却也并不希望昔日友人在罪恶感的捆绑下溺死。说到底,他或许只是——

    “像希望自己能更好一样,希望对方能更好。”这是邓布利多作出的结论。

    “你们都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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