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青铜镜,斑斑白丝鬓。岂复更藏年,实年君不信。”

    没人晓得不周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存在于这世上,亦无人知晓它存在了多久,爹爹说他小的时候便有了不周,但爹爹的爹爹却说他小的时候不周便已经在了的。不周存在的时间和不周的老板一样神秘,让人捉摸不透。

    街坊四邻对于自己无从知晓的事情总会传的异常玄乎。后来不周的老板竟成了哄骗不听话小孩的法宝。要是哪家小孩子半夜里闹觉,哭哭啼啼地擤鼻涕,爹娘一定会佯装害怕,张牙舞爪地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鼻涕虫说:“再闹,再闹不周老板就捉了你去!”

    这出奇烂的招竟也出奇地奏效。

    即便被传的如此可怖,但不周依旧平平淡淡地敞着大门欢迎别人来他家买镜子。是的,不周是一家卖镜子的铺子,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精美极致的镜子。至于生意如何,实在算不上兴隆,甚至连惨淡也不及。说来也怪,这不周的老板却异常淡定,即使无人光顾,也依旧日日开门,年年如此。

    毕竟,他这地儿也不是活人能常光顾的。

    则尔从小没爹没娘,被爷爷带大,自然也没有怎么听过“不周老板捉了你去”这般吓唬话。她只听爷爷说过这里卖镜子,怀里揣了数枚她和爷爷卖花灯竹篮子赚来的铜板,她想要一个镜子,干干净净漂漂亮亮的那种镜子,最好能摆在桌子上,日日对镜为爷爷用灰布条绑那日益花白稀疏的头发。

    不周还是挺好找的,如往常一样,大门依旧敞开着。院里干干净净,有棵歪脖子的不晓得是什么的树,则尔从大门迈了进来,四下端详这个不大不小的院落。院里铺的是只有有钱人家才能铺得起的青石板,青石板锃亮平整,则尔低头看看自己脚上那双磨得已经快要没有边儿的灰旧布鞋,心里嘀咕会不会给人家踩脏了院子。

    则尔忍不住四下打量,这可比她和爷爷住的房子好上千万倍。

    “谁?”

    则尔被吓了一跳。听声音像是从正面的屋里传出来的。

    “咳……我我……”则尔有点害怕这儿的老板是不是真的像大家所说的那样青面獠牙,有张可吞万物血盆大口,“我想……”

    许是等的不耐烦了。门从里面打开了。则尔却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这哪里是屋子内里?这分明是又一番世外桃源的景象!她没想过这地方从外面看平平无奇,而里面却别有洞天。原来这门不过只是另一处院子的“门”罢了。

    “这……”则尔惊讶地说不上话来。

    “进来。”男子的声音听不出来任何欢迎客人光顾的感情色彩。不过此时已经被眼前这番恍如仙境般的院落迷花了眼的则尔,根本不会在意说话者说了什么。

    既已深秋,这院落却入眼数株开的正好的桃花树,花瓣落在院内铺的白玉板,放眼望去,竟不知这院落的深浅。你道这院落怎的?亭院、正房、偏房、后园竟无一不在,好似蜿蜒的宫殿布置。

    则尔愣愣地掐了掐自己的脸蛋子:“啊呦!”竟不是在做梦。

    “你能看见?”男子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足足矮了两头的黄毛丫头,有点惊讶。按理说,凡人不应该会破了他的结界,莫非,这丫头死了?男子屏气凝神,仔细嗅了嗅。

    那股讨厌的凡人的味道直钻他脑仁。

    他厌恶地捏住了鼻子。兴许自己许久不练功,结界变脆弱了让这么个黄毛丫头误打误撞闯进来了。

    “气死老子了!马上就加护得结结实实!”则尔被这突如其来拔高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看到一个黑衣翩翩的男子气急败坏地踢桃树桩子,桃树被他踢的哗啦啦飘下来许多花瓣。

    则尔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哥哥。一袭翩翩黑衣上没有更多的装饰,头发也没有绑起来,腰带上却挂着一个怎么看都与他不相符的……小老虎。

    则尔被他刚刚那一嗓子吼得倒是想起自己今日的目的来了:“哥哥,我找这里的老板。”

    男子有点不耐烦:“我就是。”

    眼前这人和传言中那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的唬人怪物完全不沾边啊!则尔甚至怀疑他的嘴巴能不能一口塞半个玉米面的窝头,莫非是有人爱慕这男子怕被人夺了去所以故意传出这般流言蜚语?则尔越想越有道理,毕竟话本子都是这么写的。

    看眼前这个黄毛丫头呆呆傻傻,又不言不语的,男子更不耐烦了:“找我何事?”

    则尔回过神来:  “我……我想买镜子。”

    “今天不卖,”男子一边说一边往里面走,“明天也不卖,后天也不卖,大后天也不卖。”

    “那大大后天呢?”

    “不卖。”

    饶是则尔年纪小,她也晓得人家是什么意思。

    但是她有点不死心:“那哥哥你什么时候卖呀?”

    “看我心情。”

    则尔悻悻地垂着脑袋,抬起脚来准备打道回府。就在这时,她看见那只被男子挂在身上的小老虎就掉在他刚刚踢的那棵桃树下。要不要给他捡起来?算了,他自己也会发现的。

    内心挣扎纠结了一会儿,则尔还是捡了起来。并往男子离开的那个方向追去。

    男子心烦意乱,要是让天帝知道了有凡人闯入了结界,他会不会又得在这里多呆几年。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收复魂灵还要听那些个鬼东西冲他倒苦水诉苦的日子,他真的是受够了!

    多想再见到她,人间已百余年,想来她应当能如天帝那时许诺他那般,能渡过奈何桥,寻到处好人家。

    即便是……“忘了我也没关系啊……”男子低声喃喃自语道。惟有念及她时,他才会有别样的感情。

    下意识去摸腰间,却落了空。男子慌了神,老虎,老虎呢?定是刚刚掉在了前院,他慌张地朝前院奔去。

    就在这时,一个小豆豆一般的身影由远及近:“哥哥,你的东西掉了!”

    则尔真没想到这院子有这么大,她差点在里面迷了路。手心里的小老虎无论是线头的走向还是编织线条的排列都乱的离谱,糟糕的配色和歪歪扭扭的花纹,如果不是那个“王”字,实在让人难以把它和老虎联系到一起。

    男子声音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他慢慢蹲下身来:“你……你能看见它?”

    则尔好生奇怪,她用手捏了捏小老虎的头:“这有个什么可看不见的?”

    男子眼眶突然泛红:“是你吗?”

    则尔实打实地被唬住了,她深觉眼前这个大哥哥变脸速度如此之快比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的怪物可让人害怕多了。则尔转身就想跑,这一转头却让她结结实实撞上了一个……人?

    那人身着铠甲,铠甲上还有已经干枯成了黑色的血迹,斑驳地布落在铁甲上,散发出风尘夹杂着血锈的气味,手中的兵器已经磨损不堪,可想他是经历了如何的战况。

    男子站起身来,熟稔地从怀里掏出一面镜子:“生于何年何月,卒于何时何地……”

    那魂灵却打断了男子的话:“陆吾大人…我,我想看一眼宿世镜。”

    陆吾讶然,他如何知晓自己是陆吾?

    那魂灵似乎看出来了陆吾的疑惑:“大人的威名远扬,怎能不知晓大人名字?”

    陆吾看向眼前的男子,心中已有了然。这宿世镜阴阳两界人并无从得知,除非执念太深无法飞升入地终日游荡的魂灵才知道,可这宿世镜魂灵只看一眼便会魂飞魄散,是上古极邪之物,不到万不得已万万不可入镜。

    “你在这世间游荡多久了?”

    “不记得了,从清明白日到暮霭沉沉,一日又一日。”

    陆吾手指一挥,一个玄色长方檀木盒出现在他掌心之中:“你可知,宿世镜乃是极邪之物,若你想求之事无果于你,想寻之人无心于你,一眼足以魂飞魄散,即便有果有心,也终是死灵一缕,再无他法重归奈何桥,终世不得投胎轮回,你当真要看?”

    那魂灵苦笑道:“纵使投胎转世又如何,若不能长厮守,倒不如了却心结,魂飞魄散又如何?”

    陆吾拗不过,打开檀木盒,取出镜子递到那人手上。这镜子实在算不上精美,青铜色的镜面,镌刻的花纹也简单,不过是云烟缠绕,枝芽待绽。

    那人双手接过,拿起来朝里看去,然而镜子里只有他自己的脸庞:“大人,这……”。然而已经太迟了,只此一眼,魂飞魄散,含悔而逝,终不可寻。

    陆吾收了镜子:“看来,你想寻之人早已无心于你啊。”

    一直在一旁的则尔被刚刚这一幕给吓唬得够呛,不过她还是难掩内心的激动,这这这……这不就是话本中写的神仙吗?!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前因后果,只觉得好玩。她拽拽陆吾宽大的衣袖:“哥哥,你是神仙吗?刚刚那个将军也是神仙?”

    陆吾低头看了一眼小毛孩儿满眼满脸的崇拜,就凭刚刚她能看到那位铁甲魂灵,他对她能够看到他的小老虎已经不感到讶然了,兴许这孩子体质特殊,能触摸到魂灵实体也不足为奇。

    就在这时,镜子里咻地飘出一丝云雾般的云烟投掷在陆吾身后的那面大如战鼓的明镜中去,那明镜通身洁白如玉,镜面却不似寻常镜面一样,竟恍如云雾缭绕,好似要将人引进去一般。陆吾和则尔抬眼看去,你道是如何一番光景?

    竟是那位身披铁甲的将军与他所念之人的今生。

    则尔吃惊地张大了嘴:“这是……”

    陆吾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放在她唇边作噤声势:“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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