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夜里野猫碰倒了车子,重安的自行车车链子掉了,任她怎么安都安不上去。只好抱着装满收纳袋的纸箱子走到巴士站坐巴士到工厂。

    老板娘早晨那么一闹,半个镇子的人都知道那件事,对于人们的指指点点,重安选择无视。至于郑玫,她家电话打不通,一时半会也联系不上。

    早上的巴士很空,她挑了后车厢一个靠窗的位子,把包压在身后,将纸箱用脚踩着,去工厂有段距离,她趁着这段时间打算睡一觉。

    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突然车子失控似的向右一偏,猛地一刹车,重安差点连人带箱子滚到过道上,紧接着就是司机的叫骂声。

    重安头伸出窗外一看,原来是只野猫从马路牙子窜出来。

    巴士车熄火了,司机试了好几次都不成,重安见离厂不远,就抱着箱子下了车。

    镇子上的生活慢,工厂劳作早八晚六,不过管理松散,加上地方也有点偏,所以虽然镇上的厂都是连在一起的,但厂子前一般都没什么人。但今天有点奇怪,好几部车子停在那里,一群人站在那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平时交货的李哥正蹲在墙边抽烟。

    重安抱着东西小跑着过去,李哥看到她,夹着烟的手对她挥了挥打了个招呼。

    他把烟掐了,站起来接过纸箱,有点不高兴,“不是跟你说了下午我绕到镇子上的时候去取吗,现在复习那么紧张,你还特意跑一趟。昨晚又熬夜了?”

    重安耸耸肩,“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她看大门前站着几位穿着西服的人,看样子并不像这里人,便问道,“今天怎么来了这么多人,他们是谁啊?”

    李哥哦了一声,道,“他们是市里来的,前两年就有风声说是要买咱们这的厂。还以为是瞎传,没想到是真的。具体什么我也不太了解。”说着又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谈成后会不会辞退厂里的那些工人,大家可都指着这份工糊口呢。”

    重安见那群人衣冠楚楚,听说镇上的领导都来了,应该是有来头的人,便安慰道,“只要厂还在就需要工人,放心吧。”

    李哥又和重安讲了会儿闲话,就被人喊走了,重安看着李哥手里的收纳袋,心情有点郁闷,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在家里赚钱的活儿,可能就这么没了。

    妈妈那虽说有打钱到卡里,但除去日常开销,她还得为下学期的学费做准备,过了暑假就要升高中,一开学学费校服什么的又是一大笔钱,况且妈妈这两个月都没有打钱给她。

    回去的路上,巴士怎么都等不来,重安百无聊赖的拿着手机玩起贪吃蛇,这是她妈妈淘汰给她的诺基亚,坚硬皮实,还能上上网,但她一般不上网,网费太贵。

    玩着玩着,终于蛇头蛇尾相撞game over。她抬头看了看远处正好来车了。

    就在这时,对面车站也有车进站,郑玫从车上走下来。

    原来她也做收纳袋。

    郑玫抬眼看到对面站着的重安,站在路牌下有些惊慌失措,抿着嘴,见重安仍的站在原地望着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还以为要等到去学校才能和你谈谈。”重安先开了口。

    “对不起。”郑玫低着头,声如蚊呐。

    这小镇的信息传播速度让人惊叹,可能太小吧,说话大声点都能自东向西来回打个回声。

    “对不起?你为什么会觉得对不起我?”日挂中天,空气里闷闷的热,包裹着汽车尾气,让人有种头晕的感觉。

    重安没有说清楚是掉落校牌的事还是赵老板的事情,只想听听她要怎么回答。

    郑玫抱着纸箱的手不自觉的收紧,不知道如何开口,只能呐呐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重安注意到这大热天郑玫居然还穿长袖戴围巾,外套拉链也是拉到最顶端,脑海中的猜想让她心中一跳,“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你不要再问了,你希望我回答什么?”郑玫脸色惨白,她抬头直直看着重安,眼神却在颤抖,“是被□□还是自己送上门去卖?”

    重安沉默,这些沉重字眼无疑刺痛她,无论哪种情况她都不希望发生在郑玫的身上。

    她握住郑玫的手腕,郑重道,“我可以陪你去报警。”

    “不行!”郑玫应激般地甩开重安,尖叫道,“你不要管我的事!”

    重安被甩的一个趔趄,她既痛心又不解,“那个人欺负你,你为什么要忍着?”

    “去报警然后呢?让所有人都来笑话我吗?”郑玫红着眼睛直直地盯着重安,“你想让我死掉吗。”

    “我是想帮你,赵勇就是个无赖,你一味的顺着他只会被他吃得骨头都不剩!”

    “你以为我是怎么跟那个恶心的人凑到一起的?”

    重安心下一跳,隐约猜到一些。

    “我爸他赌钱,他赌疯了,欠了一屁股债,他用我抵债,换了2000块钱。那天晚上我在写作业,我一直喊,没有人应我,也没有人帮我……”

    “郑玫……”

    “我知道,所以我才要努力念书,我会考上高中,去读大学,离开这里!永远!但在这之前,我不能出事,我不能让那个人毁了我的名声!”

    重安被眼前郑玫歇斯底里的模样震住,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反应过来,“我不会说那个女孩是你,你……好自为之。”

    她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几张小面额的钞票,凑起来还不够一张红,所以即使自己知道内因又如何,她无能为力。

    身不由己,无可奈何,被逼无奈,她无法提供帮助,也没资格告诉别人怎么做才是对的。

    郑玫哭了,呜呜咽咽,像是烧开了水的水壶。

    重安知道,自己唯一的朋友也要失去了。她难以不去猜测郑玫是不是故意将校牌遗落在超市,周五借的衣服,周六穿着去和赵老板约会。

    难言之隐?还是觉得几次三番差点被老板娘撞见需要找个挡箭牌。

    或许是自己太狭隘,总去猜度别人的居心。

    重安说:“那校服我不要了,天热,不需要再穿长袖。”

    她不想回家,那些八婆不知道编排了多少肮脏话等着她,哪怕自己躲进屋里,也会用她们喇叭似的声量“小声”交谈。被撞见了就捂嘴惊讶,哎呀,我们在闲话,没讲你。

    重安搭乘小巴来到海边。

    这里远离小镇,下了巴士还要步行半小时,不过胜在还没有被房地产开发。

    山海一片,阳光下的海洋是湛蓝色的,淤黄的沙滩并不是软糯的细沙而是掺杂着沙砾,海浪一道接着一道扑向海滩,又无力退下。

    重安坐在礁石上,看着远处的海鸟扑棱翅膀,在山海间来回盘旋。

    山间露出一抹白色,是座私人别墅,应该是民国时期留下的,虽然老旧落魄,却仍然散发着矜持的贵气。

    大门长年累月锁着,她曾经不辞辛苦爬上山看过一次,里头荒芜破败,偶尔风大点,呜咽声如有鬼泣。

    重安小时候住的地方虽然没有它豪华,但热闹,三天两头有人登门拜访,托她爸爸办事。有些礼物她爸爸会让重安拆开,重安喜欢拆礼物的感觉,那是未知的惊喜与被人捧在手心的骄傲。

    而现在,她在做小工,串珠子,做灯笼,做收纳袋,为了半斤猪肉是否掺水而和小贩吵翻天,晚上省电只开一盏台灯,换季的时候和大姨们抢衣服,日子过得紧巴巴,被人笑穷酸,书包带子断了那么多次缝了那么多次还不肯换新的。

    她想念以前家里的那架钢琴,她穿着美丽的公主裙,优雅的坐在钢琴前弹奏,父亲在一边喝茶看报纸,母亲倚在钢琴边含笑注视,偶尔温柔提醒她一下哪个键按错了,时光静谧,空气里是晚香玉的香气。

    后来那架钢琴,应该是被卖了吧,贴上封条被搬走。家里好多东西都被贴了封条,她不肯,抱着钢琴的一只腿说什么也不让他们搬走。

    有个人推了她,她跌在碎玻璃上,手臂划了一道口子,不深,只冒了点小血珠,连药都不用上。

    什么都没留下,一个家突然支离破碎。

    海风那么腥咸,重安的世界从此也是这个味道。

    郑玫的恨她无法拯救,她也只是个小孩子。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重安看到来电显示是妈妈,心下有一丝诧异,一般妈妈都不会给她打电话。

    “妈妈。”

    程锦芝的心情似乎很差,语气沉沉,“怎么了早上?”

    重安很想找个人倾诉一下,但母亲的口吻似乎并不想跟她过多交谈,“没什么,就是问问您最近好不好。”

    “哦,”程锦芝沉默了一下,正当重安准备结束这场对话时,她说,“银行在催还贷,所以妈妈最近很忙。”

    重安的心沉了沉,“欠了多少钱?”

    “不是你该担心的事。”程锦芝深深叹了口气。

    为了外婆的病,程锦芝卖房借贷,她一场表演才不过三四百块,也不是时时有好运能接到,除去生活费租房,根本省不下钱。

    重安觉得口干,开口都变得艰难,“妈,你别担心,总有办法的。”

    这话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挂了电话,重安开始清算手头的财产,银行卡里还有760.84元,刚才李哥结给了自己25块,家里现金还剩100多,加起来一共不过900块。

    把房子卖了?如今房价这么高,可她这是县城小镇,两层破水泥房不知道值不值钱。卖房后住宿又是一大笔费用,不太可行。

    跟李哥那的手工活不知道还能做多久。

    重安胸闷,喉口涩涩的,像是要哭的感觉,到底还是没有眼泪流下来。

    回到家,重安算了下日子,再过半个月就是中考,之后有将近三个月的暑假,她可以去打工挣钱。

    重安的成绩直升对口的高中没什么问题,但她的志愿想去市里念书。

    学校老师非常珍惜这颗会读书的好苗子,班主任帮她查询近年的录取政策,正巧去年学校领导班子换届,同时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正是定向生的名额。

    按中考成绩和定向志愿为依据,如果重安的成绩能达到市区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线,可以在录取学校统招录取线下20分择优录取。

    教育平等化,重安真切感受到这几个字的力量。

    她这段时间一直紧张复习,手工活也只是一星期接一回,权当放松,还能赚点零碎。

    如果能去市里念书,开销比县城只会多不会少。

    她不想增加她妈妈的负担。

    打开报纸,她开始搜索有什么可以胜任的工作。

    一轮找下来,不是服务员就是洗碗工,要么就是工厂女工,这些年龄限制没那么严,只是工资实在太低了,一小时才6块,怎么看都是在剥削劳力。

    再找一轮结果仍是如此,重安将报纸揉作一团丢在垃圾桶里。

    躺在床上,心里压着块石头让她喘不上气。

    山穷水尽还挑挑拣拣,她有点唾弃自己。

    因是初夏,天黑的很晚,等重安回神时,已经是晚上7点,肚子很应景的叫了起来。

    她下楼去厨房,掀开米缸盖子才发现米缸见底,她把米缸倾斜过来抖了抖,舀米的小碗只够装到一半。

    明天得去菜场抗一袋回来。

    感谢新时代的繁荣发展,即使没钱,3元一斤的米她还是吃得起的。

    她煎了一个蛋,放点酱油,就这么凑合着吃。

    客厅的灯因为瓦数低,很昏黄,或许是要坚定让她去打零工的心,那灯明灭几下后,一室漆黑。

    重安放下碗筷,踩着椅子拧下灯泡,用力甩了甩,拧回去看还没亮,知道这灯已然寿终正寝。

    几口扒完饭,洗了碗,回房间继续思考人生。

    其实她这么些年过得也不算很跌宕起伏,至少在她的家分崩离析的时候她妈没丢下她,也没缺吃短喝,就是受受别人的白眼听听别人的闲话,总体而言也算过得去。

    只是偶尔过去那些回忆会自己跳出来,虽然早已有些模糊,但那个影子那个轮廓却是深深刻在心里,可能是落差太大,所以怎么也忘不了。

    现在,妈妈因为钱而焦头烂额,她还在这里介意打工来钱慢,这叫什么,丫鬟的身子小姐的病。

    她玩了一局贪吃蛇,把丢到垃圾桶里的报纸捡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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