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四周,两人相顾,一个是从青石镇出来的封昭,一个是从神台跌落的嫽姎,是战神羲和,亦是巫山帝姬长宁。

    另一个她对着她自己说“我心中有魔,众神不灭,我心难平,你呢?”。

    远处的另一个她,没有覆着面纱,没有掩住胸口,眼眶和胸口处空空如已,只有血迹。曾经的她有太多的名字,巫山要她献祭,牧氏要她牺牲,神域要她自戕,到了最后,她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她被抽取的神骨,她被抽取的神髓,她的信任消失殆尽……站在远处的那个人,是她自己,是曾经的那个自己。

    神明,供职于天地,享天地之德运。威神自职权而起,罪责因失职而生。享人间香火者,其责在于人间,享天地德位者,其责在于天。这是神的责任,可现在的神已经和过去的不一样了。

    她当初的怀疑是对的,她成神,是神造就的,她入魔也是神造就的。

    她的一切任神摆布,她拼尽一切想要得到的东西被别人狠狠踩在脚下……

    “绝真理之众相名无相,摆脱世俗之有相认识所得之真如实相,你修行修的到底是什么?学法者何为?”,另一个她步步紧逼,句句相问,“你,可有后悔过?”。

    她脑中紧绷的弦断裂,对面的自己流出血泪。

    她于巫山出生,赐名长宁,母亲为巫山女帝,父亲为牧氏族人。她生来无父,少时为母厌。后巫山灭,至卧云天牧氏,为了牧氏入神域,赐名嫽姎。

    入神域三百年后成神,得封羲和名号,九界无人不道她道运昌隆,得天眷顾。

    可,无人知她,只是想要最简单的东西,也无人知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们需要,她便可以是长宁,是嫽姎,是羲和。

    那,如果他们不需要,她又是谁呢?

    这方布满云雾的小世界,成丝,成缕,成卷,轻快,迟重,浓灰,淡清,惨白,云雾绕着两人渐渐升腾,渐渐消隐,复而又现。

    “我后悔了,后悔了”。

    她后悔了,巫山将业障转嫁她身时,牧氏将她推出去时,师尊的剑刺入她的胸口时,押入神域囚牢时,众叛亲离时……她就已经后悔了。

    她痴痴笑了起来,青衣摇曳,口中吐血,大声狂笑,眼中泣出血泪,怎能叫她不悔,怎能叫她不恨。对于那些人来说,她只是一颗好用的棋子罢了。

    无用之棋,弃之泥尘,无人惋惜。

    叫她如何不恨,她心中有魔,众神不灭,她意难平。

    云雾爆发,小世界坍塌,她和她融为一体,她正视自己的心,坚守千年之久的道心崩塌。她的修心之道,从头开始。

    与此同时,她空洞的双眼看到世界万物的线条,重新得见万物,虽无色彩,却也明亮万分。

    祭台摇晃,光晕散尽,废墟震动,铜镜涟漪荡漾,镜面碎裂那刻,四人被震出铜镜,落至长掖郡各处。

    城主府一片混乱,妖帝仓庚突袭长掖郡,妖兵妖将数量众多,长掖郡不备,一时之间护将多有损伤。

    其余十二郡正在支援,郁林郡和定襄郡离长掖郡最近,支援最快。

    可再快,他们的实力同妖族还是有一定的差距。

    妖族以蛮横自居,□□强过修士百倍,很多修士不敌,大部分深受重伤,城门失火,火焰绵延一片。

    仿佛昨日文鳐之盛宴已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今日这片残破的建筑很难让人想象是卧云天的十三郡之一。

    长掖郡中央古街上,仓庚和一玄衣男子正在对峙。

    妖帝仓庚,于妖域一直名不见经传,只是十八妖将中的一位,他的名声真正响彻九界七十二洲时是七百年前。

    七百年前,仓庚的修为一举突破,直达伪神之境,可同神域的十二主神之一任何一位相匹敌。

    他的一把斩荒刀斩遍妖界,上一任妖帝就败于这斩荒刀下。

    妖域不同于神域的神继承的是□□号,妖域以实力为尊,谁大败上一任妖帝就可继承妖帝之位。魔域同样如此。

    仓庚眉眼冷峭,右眼下方有一小片龙鳞泛着淡淡的紫光,紫金战袍上绣着龙纹样,斩荒刀上映出血海尸山。

    这血海尸山是长掖郡的修士和护城将,青面狐让她的遗言成了真,让整个长掖郡陪葬。

    “不过是个半妖,也敢挡本座的路”。

    仓庚放下斩荒刀,看着眼前的微小修士。区区一个步天境,也敢拦他。莫不是他太久没出妖域,竟不知蝼蚁修士妄想蜉蝣撼树。

    江乙擦了擦嘴角的血渍,长掖郡动乱,他原本是想寻到封昭,寻到后就带她离开卧云天。没想到琼山道人和不周子发现了他的身份,

    几番缠斗,等脱身时,长掖郡受到突袭,城门失守,乱做一团。

    进城主府时,就恰巧碰到了妖帝仓庚。饶是江乙不骂脏话,此刻也忍不住想骂。

    他哪里是挡道,他只是绕道也能碰见,这厮就是个疯子,见人就拿那斩荒刀砍。

    “你是个全妖又如何,不还是妖”,江乙踉踉跄跄站起,用灵气将全身暴躁的妖族血脉压了下去。用他三师妹的话来说,都是妖,谁比谁高贵。五十步笑百步,都一样可笑。

    妖族嗜杀,那是来自血脉里的嗜杀,可以让人理智全失,只剩杀戮。两种血脉在体内互相掣肘,他在修道这条路上付出了太多才到如今的步天境。

    江乙需付出多之别人数倍的力才可到达和别人同样的境界,他的道,从来都是痛苦,真正意义的□□上的痛苦。

    “呵—区区混血杂种,也配同我说话”,仓庚不屑,小小蝼蚁,容他苟活片刻便已是他最大的仁慈,生杀大权皆在他手,此刻,他就是面前蝼蚁的生死掌控者。

    仓庚享受这种肆意杀伐,高高在上俯视一切的感觉,他是神,他是他们的主宰者,他是一切。

    “他不配,我配么?”。

    剑气横扫,竟将仓庚扫退三步。

    这是她第一次拿起这把木剑用以杀人,不,是杀妖。

    二师兄送她这把木剑,本意不在于此。封昭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再次拿起剑,虽然只是一把木剑。

    距她上一次握剑,是七百年前。

    凰烛激动地在她的识海内疯狂扭动,又一次,再一次地她看到神主握剑了。虽然这只妖的血会脏了这柄剑,但这并不妨碍她激动地上蹿下跳。

    江乙看清来人时,不由得惊讶,“昭昭?”,他不确定地开口问道。

    如此强悍的修为和剑术,甚至在师尊伯庸之上,他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小师妹。

    她点点头,“大师兄,稍后我向你解释,现下先容我处理这条臭虫”。

    本来早该在一千年前就诛灭的臭虫,是她当初心慈手软,才会放纵到如此地步。若可以,她想回到过去扇自己两巴掌,她修行路上的污点之一便是留了这条臭虫一命。

    凰烛疯狂点头,“对对对,可不就是一条臭虫”。

    只是一条要化龙的妖蛟,当真觉得自己可成龙,真是一条臭的不能再臭的虫。

    仓庚稳住身形,来人只是一个眼盲女修,居然能只靠剑气震退他三分,“不过蝼蚁,竟也妄想杀神”。这修士确值得他高看一眼,不过也就一眼罢了,碾死这样的蚂蚁,易如反掌。

    “称神,就凭你也配”,废话,封昭从来不听,她只动剑。

    提剑劈下,剑意排山倒海袭来,地裂山崩,周围的房屋,立时碎裂一片,瞬间化为齑粉。

    而发起震天动地剑势的这个少女,就持剑静静地站在前方,仿佛天地间发生的这件事与她无关一样,她就只是随意挥出一剑而已。

    仓庚被这剑势碾压,勉强举起斩荒一挡,不过一息之间,斩荒有了裂纹。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了前方那个女修。

    这样的攻势,让他一瞬间产生了熟悉的感觉,这种熟悉让他害怕,这种单方面的碾压让他恐惧。

    又是一剑,一剑重若万钧的威压再次压下,她朝前慢慢走着,每近一步,仓庚身上的痛苦便多一分。

    那种威压,来自灵魂深处,来自九界之巅,来自他最恐惧的那个人。

    可是不可能,那个人明明已经死了,死了,已经死了,他做的事情无人知晓,无人知晓。

    绝对不可能,只是一个和她相似的人而已。当初的那个计划天衣无缝,连神域诸神都视若无睹,以旁观者自居。是以,仓庚有绝对的自信,面前的修士可以是任何人,但绝对不可能是她。

    清脆的裂声传来,斩荒刀碎了。

    “仓庚,我的这双眼睛,你还是不太会用呢,如此我便取回来吧”。

    啪!他脑中的那根弦断了!

    “不可能,你已经死了,你早已神陨,你被众神抛弃了,你被你的信徒抛弃了,被众神抛弃的神怎么可能还活着,你是假的,假的。不论你是谁,休想骗我动摇分毫……”。

    他的声音在这片废墟中央回旋着,让从扶风郡赶来的牧勋和牧谨皆是一愣。

    即便她真的回来了,他不会也不能承认。他如今所得一切,皆是他费尽千辛万苦得来,他要掩盖,他要掩埋真相,将其深埋白日之下。

    被众神抛弃的神,她……她回来了!

    妖域在一片密林的深渊中,妖域不似魔域,终日暗黑无光,它有白日,有黑夜。

    妖域的居处沿山而建,高耸阴森,每个妖修都保留着妖的原始特征,狐妖留着狐耳和狐尾,蝶妖留着翅膀……

    深渊中最高的那处宫殿,是妖帝寝宫,寝宫一分为二,前为妖殿,后为寝宫。

    寝宫内外绕着一枝成了精怪的藤蔓,墨绿色的枝条穿插在整个妖殿和寝宫,形成一种诡森隐秘之感。

    寝宫内的石桌旁坐着一位华服女子,十二幅雪缎织锦法衣铺洒在地面上,腰间系着一条淡紫色丝带,发髻上簪着九鸾钗摇。

    她身上有一种柔性的美,她抚摸着自己微微凸起的肚子。

    身上无一不是华贵法器,那件法衣,是天蛛吐的丝而制成。天蛛何其珍贵,能有一只已是稀奇,更遑论这身法衣。

    这些法器衬得她越发雍容华贵,谁又能想到妖帝的妖后曾经只是神域的一个小小神侍。

    她终于快有自己的孩子了,她盼这个孩子盼了几百年,盼望自己的家盼了几百年,如今一都刚刚好。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总觉得发慌,今日似乎会有什么不太好的事情发生。肚子里的孩子轻轻踢了踢她,她安抚地摸了摸,嘴里唱着民间童谣。

    一个人影晃过她眼前,砰地一声砸到了地下,将她吓得突然站了起来。

    那是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就那样直直地落到她面前,等她看清楚他的脸时,吓得差点晕厥过去。

    是仓庚,可是怎么可能是仓庚呢?以仓庚的修为,能伤他的除去神域那几位便无可能,但那几位不会如此出手,除非想挑起神域和妖域的争端。

    她慌忙爬过去,将仓庚抱在怀里,摸了摸他的脉搏,还好,还好,还是活着的。

    不知何时,这个庭院寂静地只有风声和妖后呼救的声音。

    “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有变,除了哭什么都不会”。突兀的声音响起,诡异的安静。

    “谁?”,“你是谁,怎么突然出现在这里”,妖后警惕地朝四周看去,看到了一位青衫女修。

    高高的城墙上坐着一位青衫女修,盘起的发髻插着一只青木簪,手上把玩着一柄木剑。“绎心啊绎心,你为什么还是这么蠢呢”,淡然至极的语气。

    仓庚艰难起身,将绎心护在身后,“被神抛弃的神没有资格审判他人”。

    绎心紧紧抓着仓庚的衣袖,被神抛弃的神,被神抛弃的神……她喃喃地重复着,心里一紧。

    那样的神,只有一个,可是这不可能,她亲眼看着她消散的。

    慌乱之中,腹中的孩子踢了她一下,这一下让她的肚子开始痛了起来,她捂住腹部。

    仓庚忐忑地看向她,转身扶住她。

    “看来,是记起来了”,女修跳下高墙,缓步走到他们面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他们的心口,咚—咚咚!

    封昭挑起绎心的下巴,“不曾想七百年不见,你竟然混到了妖后的位置,本事倒是不低”,她的劲儿太大生生将绎心的下巴捏疼了,“让我猜猜,靠的是什么呢?”。

    她一掌将仓庚掀翻在地,木剑的剑尖对准了仓庚的双眼,与此同时她缓缓出声“我猜,靠的是这双从我身上剜下的眼睛?你说是不是,绎心?”。

    “你说是不是”这样的话,曾经嫽姎问过她无数次,那时,嫽姎会用淡漠但稍显温柔的语气问她的意见。

    现在,这样的声音是催命符。一声一声敲打在她的身上,好像黏腻的毒蛇爬遍全身那样让人毛骨悚然。

    几乎只是一瞬间,绎心就决定跪着爬过去不断磕头求饶。

    封昭淡漠地看着这一切。

    她本想再等等,奈何碍眼的人自己撞到她眼前来,既如此,便只好提剑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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