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伊让惩罚定山的声音,回荡在石场。

    众人对眼,皆不明白原因。

    穆干不服出声:“如何就要罚定山了!”

    “怎么不罚?”雷伊嗓音扬高:“你们莫不是忘了,定山现已不是寨里的人,他擅自斩杀胥平,一个外人妄图干涉我们寨里的事,难道还有理了?”

    “好像是那么回事。”有人附和,“定山如今确实不是我们寨里的,他杀胥平,是有越俎代庖之嫌。”

    “那也不能罚‘十鞭五十痕’啊,这可是寨里的重刑。”

    为何是重刑,苏烟大致能摸出些缘由。

    她手里的鞭子,一圈缀满了五个铁刺,每打一下,便能造成五道伤痕。再见手柄之处,覆着粒粒白晶。

    是盐。

    这鞭子浸过盐水。

    苏烟曾经无意见过苏父用此法处罚商会里的贼人,那撕心裂肺的求饶,她现在都仍有印象。

    “哪里重了。”有人不同意,“刚刚背的那些规矩你们都忘了不成?他定山既坏了规矩,就要有所承担。”

    “就是说啊,若不处罚,那我是不是就可以随便杀寨里的人?或者做啥事也不与总杆头秉明?”

    ……

    众人议论纷纷,基本上都是嚷着要罚定山的。

    苏烟瞥了眼定山。

    他站在暗处,不大能看清神情,但他身板挺得直正,不像是做错事懊悔的样子。

    苏烟也不觉得他做错了。

    从她的角度,她还应感谢定山和石头。

    下午的情况那样紧急,寨里大部分人都吵着要弃她捉胥平,若不是石头突然出现,以及定山果断斩人,只怕她早已成了胥平的刀下怨鬼。

    苏烟又觉脖子处的伤口隐隐作痛。

    大家仍争论不休,她环视一圈,嘴角勾出讥笑。

    此情此景,竟像极了下午。

    先前吵着要定山做主的,是这一批人,如今嚷着要因此惩罚定山的,也是这一批人。

    当着是讽刺。

    同样觉得心寒的还有穆干。他双拳紧握,愤懑全堵胸膛。

    吴深虽说只是都督的义子,但其身上却留着都督夫人那边的血,怎么说与都督也是一家人。而且都督现已年近半百,膝下却一直没有儿子。大家心知肚明,即使吴深带兵叛逃,都督也不会重罚,毕竟这位置,都督迟早是要传给吴深的。所以当都督提出捉人之时,都督府里没有一人敢接这任务。

    要不是总杆头写信哀求,让定山能顾念往日兄弟情谊,帮忙镇压吴深,不然定山哪里就能揽下捉拿吴深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更要紧的是,都督府里的各派势党,还故意拿抵御南蛮一事刁难,不仅只分了一些伤残的老兵给定山,还要逼他立下军令状:若没能成功,便要定山革职。

    一想到这,穆干就气得冒烟。

    定山用一年时间,好不容易从底层爬到把总,如今却要因这些人,悉数毁去。

    当初他们领兵入寨,这些叫嚣的人可是个个红光满面,高唱着迎来了救兵,要让定山主事。然而现在,这些人又不把他们当寨里人了。

    真他娘的气人!

    这时,另有人大喊发问:“总杆头呢?您觉得该如何处置?”

    总杆头也左右为难。

    说实话,他谁都不想罚。现在虎帮看他们燕帮,如同饿狼盯着肥肉。他无论如何都不想寨里失了武力,连雷伊那个混球,他都特地让了苏烟来施鞭,更别说处罚定山了。可若不罚,众人又闹得厉害,若因此散了心,只怕到时候大伙儿便不能同心对付虎帮。

    正为难着,定山主动走出。

    “头儿!”穆干皱眉将他拉住:“胥平明明就……”

    他想说出此事真相,定山却抬手按住,走到雷伊旁边,“你既想让我受罚,我便如你所愿。”

    雷伊嗤笑:“定山,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你坏了规矩,惩处是应当的,什么叫我想让你受罚。”

    “不是吗?”

    定山俯视看他,一双黑眸像是能洞察人心。

    雷伊心中紧了一瞬,尔后像是为了掩饰,他举着手暴躁叫人:“他娘的,老子又不会跑,还不松绑!”

    旁人瞄了眼总杆头,见他点头,这才将雷伊手上脚上的麻绳解开。

    除去束缚,雷伊活动周身筋骨后,双手一扯,他身上的布衣全数落地,现出结实的胸膛的脊背。

    “敢不敢脱-衣?”他看着定山,一脸挑衅。

    瞧出他心思,定山似有似无地看了苏烟一眼,然后展笑,轻飘飘道:“不敢,我怕疼。”

    这回答出乎雷伊意料,他有些急:“你还是不是男人!”

    “是不是男人,也无需向你证明。”定山睨他一眼后,背向苏烟:“行鞭吧。”

    他声音淡定,与下午面对胥平时一样镇静。

    这副泰然处之的性子倒是有几分像了祁珩。苏烟以前最爱惹祁珩破功,看他生气跳脚。如今定山也这般,她便止不住好奇,不知何事能惹他情绪波动。

    脑中想着,但苏烟的手没停。

    “啪——”“啪啪——”……

    鞭子一声接一声地落下,定山的衣布如丝缕状劈开,皮开肉绽。

    十鞭很快抽完,轮到雷伊时,他也十分淡定。

    方才定山受罚时,他是仔细瞧了的。苏烟不仅挥鞭姿势不对,力道还不够,打在定山背上软绵绵的,瞧着留痕吓人,但是则就只是皮外伤,根本就没伤及内里。

    他料定苏烟是个门外汉,要不是想让自己少受些苦,他早就让懂的人来打了。

    正想着,雷伊耳边风声传来。

    “啪——”

    鞭子落下的声音比先前明显重了几分。雷伊猝不及防,身体被抽得一抖,然而还未缓过劲,“啪”的又是一声,下一鞭紧随而至,比方才力道更足。

    妈的!

    雷伊心里暗暗骂娘,到了这时,他哪里还不知苏烟这是在故意报复。

    他先前是想过苏烟报复的可能性,但他想着苏烟毕竟是个女的,下不了什么重手,不然他也不会挑衅定山,还故意脱了衣服。再回想刚刚定山看苏烟的那一眼,他不禁疑惑,定山是如何瞧出这妮子懂鞭的本事?

    可背上一下接一下传来的疼痛,根本就容不得他聚神细想。

    与定山一样,这十鞭子很快抽完,但与他不一样的是,结束后的雷伊完全无法顺利站起。

    麦达见状赶紧跑过去扶,奈何雷伊好面,不领情甩开,结果就是一头栽倒在地,摔了个狗啃屎。

    “噗嗤——”

    穆干笑出声,胸膛里堵着的恶气总算是消散了一些。

    总杆头又进行了一番总结性发言,让寨里众人牢记条规,以此为戒,更要同心协力对抗外敌。大伙儿连连应下,在其抬手示意后,全部散去。

    ***

    定山一行人回到帐中。

    铁面剪开定山后背衣服涂药。红肿伤痕错乱-交织,密密麻麻他眼里浮起难受,眼泪不由自主地滑出眼眶,顺着铁皮面具一路往下淌。

    “哭什么。”定山蹙眉,“她没下重手。”

    听他提到苏烟,铁面却哭得更厉害了。

    定山被打,他伤心十分。

    定山被苏烟打,他伤心十倍。

    定山与苏烟,两人明明是故人,却只能见面不识。

    铁面被这秘密压得险些喘不过气,他也为苏烟难过。

    苏烟嘴硬心软,虽然嘴上总爱与祁珩作对,但私底下却也最是护他。每次遇上书院同窗奚落少祁珩,她都会教训一番,还因此常常受苏父的罚。

    若让苏烟知道,她今日亲手鞭笞了曾经满腔袒护的人,不知又该如何难过。

    猜出他心中所想,祁珩斩钉截铁:“放心吧,她不会知道。”

    祁珩还活着的事,他不会让她知道。

    铁面沉默,没有接话。

    “头儿,你与铁面这哭包打什么哑谜呢。”穆干在一旁干瞪眼,见没人理他,心里更烧得慌,自顾自地抱怨:“头儿,你方才为何不让我说出真相?”

    胥平明明是自己撞去祁珩刀上的,他分明就没想活!

    定山轻声道:“这顿罚我今日不受下,日后说不定也要受下。”

    “什么意思?”穆干摸着脑袋疑惑。

    铁面倒是先反应过来:“主子是怀疑雷伊?”

    穆干再次没懂,气恼出声:“你们又打什么哑谜!”

    铁面与他解释:“主子怀疑雷伊是寨里的奸细,今日这鞭刑是他故意让主子受下的。初一躲得了,十五躲不过,若今日不挨罚,往后雷伊总要寻由头处罚。”

    “所以,他这样做是想故意让头儿受伤,减轻寨里的战力?”

    虽然定山只说是怀疑,但穆干已默认是了。定山的性子他了解,若没有十成把握,他不会说出。顺着雷伊是奸细这个结论倒推,没想多久穆干便想明了雷伊目的。

    “那他这招数也够低级的,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这样做有啥好处。”穆干吐槽。

    “好处,咱得等等才能知晓。”定山吩咐:“明日-你去山上伐两根粗壮木头回来,然后去找胡麻子。”

    胡麻子是寨子里的木匠。

    穆干眼睛倏然发亮:“可是什么应对之策?”

    定山还未来得及答,涂完药的铁面恍然惊呼:“主子是想找胡麻子做木转椅?”

    木转椅?

    这有啥用?

    为啥头儿与铁面老是打哑谜!

    穆干感觉自己被孤立了,气呼呼地想问铁面到底啥意思,结果话未说出,铁面便一溜烟跑了。

    往麦歆家的方向跑了。

    这他知道,铁面定是还药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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