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蕊当然没有点齐府中侍卫冲出去。

    她转身朝水榭快步走去,方才刻意示人的怒气全都从她的面上消失殆尽,化作无比凝重的神色。

    “驸马回来了?”

    小榻上,景涟终于坐直了身体。

    听闻驸马突然归府,永乐公主幽艳的眉目依旧平静,没有半分多余的情绪。

    仿佛三日前下令围住城南私宅的不是她,私养外室的传闻更与她的驸马没有半点关系。

    景涟问:“车马多少?”

    兰蕊答:“驸马轻车简从,乘车归来,应是至城门外弃马登车,不曾引起旁人瞩目。”

    景涟心下微松。

    ——还好,李桓脑子没坏。

    倘若李桓惊骇之下失了分寸,大张旗鼓纵马狂奔入城,必然引得宜安城上下侧目,招来疑虑祸患。届时景涟为自己的安危着想,只能抢先大义灭亲了。

    夫妻三载,李桓执礼甚恭,无微不至。不到逼不得已的地步,景涟并不想如此绝情。

    她又问:“态度如何?”

    兰蕊道:“驸马持礼恭谨,求见公主。”

    景涟悬在半空的心终于放下大半。

    “今日花宴,府中女眷众多,不宜惊扰。”景涟道,“请驸马避开人到清辉堂等待,我稍后过去。”

    .

    离开湖心水榭,从另一端登岸时,湖面上飘来女子嬉游欢笑的声音。

    湖对面的花厅里,已婚的女眷们端庄持重,只玩射覆、双陆之类,年轻姑娘们却并不受太多拘束。

    王二娘闹出的那场争端,并没有消减少女们乘船嬉闹的兴致。为了公主身边的兰蕊女官亲口所说的彩头,也因为宜州少有这样能划船采莲的湖,一条条小船你追我赶,泼水追逐,很是热闹。

    景涟步伐稍缓,抬眸望去。

    接天莲叶相互掩映,眼底唯余无边碧色,偶尔探出一支粉白菡萏,掩住大半湖面粼粼波光。

    景涟一向很喜欢湖水,尤其喜欢这种水面都被遮去大半的湖泊。

    迁居定国公府的三年里,每逢夏日,她大半时间都要消磨在湖心水榭。李桓只以为湖心清凉,适合消暑,却不知景涟真正喜欢的是这片花叶掩映的湖泊。

    这片湖让她想起皇宫里的金明池,还有临京行宫里的羡鱼池。宫中湖泊要取聚气纳福的好意头,往往挖的很深。每五年清淤一次,每逢清淤,总能从湖中捞出千奇百怪的东西。

    借湖水来隐藏罪证,在戒备森严的皇宫里,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捞起来时,往往已经失了本相,留不下半点线索。

    景涟久久凝视着湖面。

    宜州远不及京城繁华富庶,但下嫁李桓,随他赴任的这三年,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平静安逸。

    若非城南私宅惊雷般当头惊醒了她,景涟几乎疑心自己会溺死在这安逸的宜州,渐渐失却归京的心力。

    “不能这样。”景涟想。

    而今她必须亲手打破这平静安逸的生活,再度挣扎着飞回那座镶金嵌玉却也危险至极的笼子里。

    天光透过莲叶间的缝隙,在湖面上投下点点淡金,刺得人眼睛发痛。

    景涟缓缓蹲下身来,毫不在意裙裳大片拖在地上,沾染了尘土。

    她伸手掬起一捧湖水,几滴水从掌心淌出,滴落在她的裙摆上。

    这种冰冷的触感,让她想起自己十五岁的那个深夜。

    星月暗淡,羡鱼池中的残荷在夜风里摇曳,仿佛水底伸出的一只只鬼手。

    十五岁的永乐公主跪在池畔,捧起冰冷的池水反复擦洗双手,好像手心沾满了洗不尽的腥红血色。耳畔竹蕊带着难以抑制的哭腔,声音压低到极致,一遍遍唤她。

    “公主……公主……”

    景涟双手一松,一捧水尽数倾泻在裙幅之上,将湘妃色的锦缎浸成了近似鲜血的深红。

    “公主。”“公主!”

    记忆里竹蕊低低的耳语与此刻重叠,景涟睁开眼,兰竹二人一左一右簇拥着她,神情忧虑难掩。

    “我没事。”

    景涟借着二人搀扶之力缓缓起身,她合上双眼,而后再度睁开,神情已经全然看不出半点异样。

    她低下头凝视着裙摆水渍,平静道:“先扶我去更衣。”

    .

    李桓在清辉堂中等了大半个时辰,方才等来了妻子。

    远远望去,四名蓝衣侍从引路,八名翠衫侍女相随,兰竹二位女官分立左右,簇拥着正中夺目的朱红。

    永乐公主景涟行事张扬奢侈无度,不知惹来多少非议,但天子宠爱,赐下丰厚食邑、珍宝无数,供养永乐公主绰绰有余。

    来自天子的眷爱更加纵容了永乐公主的脾性,即使是此时此刻,她依旧盛妆华服、光彩夺目,像只骄矜高傲的凤凰。

    李桓遥遥望着,唇角情不自禁地泛起笑意。

    但很快,那丝笑意淡去了。

    城南私宅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几乎压得李桓喘不过气来。

    他低头行礼,拜见公主。

    “不必多礼。”景涟在上首落座,开口的第一句话却不是质问,“我听闻驸马轻车简从而归,所携家将护卫不过十人,国公府家将虽然悍勇,但宜州毕竟是边关,驸马身居要职,当珍重自身安危。”

    更为浓烈的愧疚从心底升腾而起,李桓垂眸道:“公主厚爱,臣不胜羞愧。”

    景涟缓缓道:“驸马是要和我说一说城南私宅吗?”

    李桓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在这短暂的静寂里,景涟垂首,认真注视着下首的李桓。

    景涟忽然想起,四年前李桓顶着纷纷流言跪在立政殿前,当着满朝公卿坚持求娶她的那一日,当空的烈日也像今天这样毒辣,他的脊背笔直一如松竹,仿佛永远不会退却。

    如松如竹,如圭如璧。

    她的目光长久停驻在李桓身上,直到李桓的声音响起。

    “臣一时糊涂酿下过错,有负公主,任凭公主责罚。但珠娘柔弱,身不由己,恳请公主宽宏。”

    李桓的声音不高,却很坚定。

    每一个字都饱含愧怍,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这一次,兰蕊的恼怒不再是刻意装出来的了。她眉头拧紧,直到竹蕊扯住她的袖摆,才低下头去遮掩自己的失态。

    景涟问:“什么时候的事?”

    这个问题的答案李桓早已想好:“两月之前,出去吃酒时,不慎多饮了几杯……珠娘并非风尘女子,而是卖唱的歌女,醒来后便要寻死,此事过错在臣,断不能因此逼死无辜,便将她安置在城南宅中,供养衣食。”

    景涟一手托腮,垂眸思忖片刻:“是四月末程三郎邀你出去的那次?”

    李桓低声道:“是。”

    他听见上首传来景涟意味不明的冷笑:“一时糊涂?李敬之,你不妨告诉本宫,若真是一时糊涂,又何须多次出入城南私宅?难道这杯酒的力道如此之大,醉的你两个月都没醒过神来?”

    李桓艰涩道:“公主……”

    景涟已经不想再听下去了。

    即使已经下了归京的决定,她依然最厌恶旁人的欺瞒。

    她霍然打断李桓话语:“你过来。”

    李桓不解其意,仍然来到景涟身前。

    景涟仰头看他,目光化作拂面的风,一寸寸掠过他的眉眼、鼻梁、唇角。

    这张脸比郑熙更秀俏,又比言怀璧更清俊。京中丹阳郡主为首的好事者私下品评年轻俊彦,以家世容貌、文韬武略为准则,称最佳四人为‘四公子’,李桓便是其中之一。

    单凭他这张脸,就确有上榜的资格,可见丹阳排榜公正,不含私心。

    夫妻三载,凭心而论,李桓是个很好的人。

    但很好的人,有时未必适合做她的枕边人。

    被景涟这样望着,李桓的神情不由自主柔和下来,他下意识如平日般俯低身体,使得景涟不需费力仰首。

    “公主。”他喃喃唤道。

    啪!

    耳光余音回荡,堂中所有人目瞪口呆。

    李桓面颊偏向一旁,左脸微红。

    景涟已经慢条斯理地收回了手,她动作幅度并不大,若不是众人听清了耳光落下的脆响,几乎要以为公主是在轻抚驸马面颊。

    她理着衣袖,声音不高不低,语调却已经冷到极致:“李桓,当年你求娶本宫时,本宫曾经说过,此生最恨的两件事一是欺瞒,二是背叛。你我是夫妻,诸事皆有余地,唯独这两条忌讳,本宫绝不饶恕。”

    景涟站起身来。

    不知是因为炎热还是恼怒,她玉白的面颊上泛起两抹绯色,定定注视着面色复杂的李桓。

    “你蓄养女子,是为背叛;私设外宅,是为欺瞒。”

    李桓失态地朝前一步,口唇微张,似要解释,最终却没能吐出半个字来。

    ——他无法解释。

    ‘珠娘’身份敏感关系重大,只要吐露半个字,都可能招来极大的祸患。

    一个已经成婚的男子,在外面不为人知的私宅里,悄悄养着一个颇有姿容的年轻女子,对正妻三缄其口,不敢吐露。

    ——除了蓄养外室,再没有任何理由能解释他的行为。

    李桓颓然地张了张口,眼底泛起哀色。

    他知道公主将要说什么,一旦说出口,必然再没有回旋的余地。

    但可悲的是,于情于理,他都无法阻止。

    景涟看着他,平静说道:“你我夫妻之情,今日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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