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你的不安与惶恐。求生是人的本能,你不愿妥协,祈求回应,不惜利用我,我也能全然领会。只是,理想与现实是有差距的。”

    凤霜落右手抬起白芸夕的臂弯,使人堂堂正正地站起。莫使北风吹折,寒雨刮倒。

    “你不会再有华靡的享受,珠光宝气的生活都将离你而去。柴米油盐酱醋茶会消抹你的容貌,琴棋书画诗酒花的过往又要摧残你的意志。定睛一看,荆钗布裙焊死在身上,鸡毛小事的琐碎似要永无止境地磋磨你到老。”

    人年轻时倚赖着一往无前的孤勇,自以为天下间无一处不可去,无一事不可行,白白耗费年华,消磨了大好青春,最终一事无成,耗光家底。其中的悔恨与哀怨岂止一句嗟叹能吟诵得清。

    “我的幸福若是建立在姐姐的苦难之上,这些凡尘俗物又有何意趣!”白芸夕义正言辞。“再者,唇亡齿寒。姐姐正儿八经抬进门的正妻,下场尤其如此,我区区一位以色侍奉的小妾,将来又当如何?”

    凤霜落扫视左手边的妹妹,“你会失去所有,只得到自由。”她望向右臂旁的白娘,“你企图捕捉的流转光景,兴许是海面上浮动的梦幻泡沫。”

    “如此,你们二人仍然要一意孤行?”

    回答她的是两人整齐划一的回答。

    “是!”

    凤箫声瞪了白芸夕一眼,“你抢我姐姐还不够,现如今还要学我说话了!”

    “妾身不敢。”

    “慢慢。”凤霜落抬手,制止住妹妹无理取闹的行为。

    正中央枯萎已久的植株,自根部重新焕发出生机。幽紫色的天山鸢尾长得亭亭玉立,因有了倚仗的底气,自根部挺直了腰板,“那么,我们开始行动吧。”

    人多眼杂,徒劳提高失败率。三人兵分两路。凤霜落和白芸夕去找柔心,两人互相有个照应。凤箫声与徒弟会合,找自己的坐骑麋鹿。四人以五更响为号,在竹园大门集合。

    凤箫声原先也想帮忙找自己的外甥女,被凤霜落抑止。

    四人目标大,一旦事发,掰扯不清楚。还不如就她和白芸夕两个人,被发现还能推说是夜深人静,娘亲想闺女。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天王老子来了都能说一说理。

    更深夜半,少女站在负责豢养坐骑的万盛林前,身旁的男伴灰黑色的肌肤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她拍拍弟子遮盖住上半张脸的斗篷,说他往后尽可去当潜行的刺客,保不齐能成为刺入敌人心脏的一把利刃。

    夜云轻偏灰色系的嘴唇抿着,讷讷地点了头。

    对于凤箫声不过心的言语,他素来是很放在心上的。

    凤箫声利索地翻了栅栏进门,摸进御兽园找自己的坐骑。到处遍寻不得。

    天色暗,风声紧。她不能放声高呼,也不能点火照明。只能凭着黯淡的月光,一寸寸摸寻。

    她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耐性亦是极其有限。园林蚊虫多,再勤奋清理也有挥之不去的异味。凤家的二千金在蚊虫的骚扰下,没一会就失了耐性,踩着靴子的脚一跺,眼看就要发作。

    好嘛,一个、两个都不跟她,少女拍拍手,趾高气昂地表示自己总会有路的,到头来杀回凤家,准要骑那只不懂事的麋鹿一百遍。

    她随手牵了只站着打瞌睡的毛驴,要去接姐姐和外甥女。

    望风的夜云轻左等右等,没等到清绝出尘的九色鹿,反撞见一只专门啃他袖子的小毛驴。

    他哑了一会,坦率地表明,若真骑着这只小毛驴,恐怕太阳晒屁股了都出不了万盛林。可凤箫声犯起犟来,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谁说都不好使。

    实则也不然……

    只要夜云轻能尽情地坦明要害,扮演讨人嫌的角色。拿出师父的姐姐安危劝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愁师父不听劝。偏那样效率低下,最重要的是惹得师父不愉快。妨碍了师父的心情,实乃下下之策。

    故而,身材魁梧的男儿干脆扛起小毛驴和千般孝敬的师父,直奔竹园。凤箫声回头,自己居住的听竹轩被远远甩在后头。

    以为会住到天长地久的居所,要离开也只在刹那之间。她抹去感怀伤神的心思,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快意舒畅。

    以往她以为凤家是高不可攀的明珠,在三阳受尽众人拱卫,犹如叫众星护持的玉蟾。而今离得远了,再仔细观看,再多的节物风光,不过是一时富贵,百年之后都做了土,跟地里的一粒沙没有什么区分。

    她抓紧徒弟左臂捞着的毛驴,右手提着一串刚刚拔出坑的胡萝卜。

    几串发育不良的萝卜,顺着跑路的轨迹,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少年肩脊,像一盏盏路边摆摊的手艺人还没扎好的细灯笼。每一盏橘红橘红的,根部还沾着点干燥的泥土。

    兴许来日,她会后悔莫及。就像她胡乱抓的这捆草本植物,好好的优良沃土不待,撇弃了专人照料的人工养育环境。放着好端端的康庄大道不走,偏要为了一时意气,一意孤行地走那狭隘的通天路。

    然此时此刻,解开束缚的滋味几多难得,仿若天地之间再无他物能够捆住自己。凤萧声双腿夹着新坐骑的腰部,头埋进徒弟肩窝,泄出几声快意的笑。

    突如其来的亲密令夜云轻脚下一歪,险些将背着的一人一畜甩了出去。好在及时稳住,捞了回来。绕是如此,依旧没能逃得过一顿削。

    天光熹微,正是东窗事发的好时辰。夜云轻跳下竹筏,自愿留下来断后。三名女性坐上离岸的小舟,船桨一撑,荡出绿水连波。

    船夫不敢招惹富贵人家的宅内事,也不愿意留下来做活靶子。

    他见势不妙,果断弃掉营生的家当,跳水跑了。白芸夕早些年跟着家人走南闯北,学了几门手艺。拼了个技多不压身,总有应用时。这不,正正好用上了。

    白芸夕召唤自己的伴生灵长吻海马,游在船只前头开路。自个卷起臂膊垂着的长袖,抽出襻膊绑好宽大的襦裙,抄起船桨划得有模有样。

    左手抱着女婴的凤霜落,举着巾帕,为她擦拭额间分泌的汗水。两位前一日还被架在世俗的偏见中,要她们为了夫君的喜爱,厮杀内斗,好争夺夫婿施舍出的口粮的女子,此时同舟共济,好不默契。

    凤箫声撑着伞,遥望着大宅方向一簇蹙亮起来的火光。

    长峡对岸有人策马急追,一路沿着水流冲到长满绿草的悬崖边上,赫然是凤家外出归来的小公子凤金缕。

    “你竟然敢……你竟然胆敢抛弃我!”

    凤萧声,你怎么敢的!

    凤家小公子的怒火通过伴生灵阿尔法狼的嚎叫,传播到江面上。坐在船头的少女一抬头,两人隔着江边未完全熄灭的渔火遥遥相望。

    两人住在同一个府邸,争斗吵嚷多年,如今隔得远了,彼此对望的画面竟有几分和睦融融。

    与长袖善舞,长着一颗七窍玲珑心的凤家长女不同,她底下的一双弟妹,不闯出塌天祸事,已是神佛庇佑。

    这些年两人是见了吵,不见也吵,撕巴着上手,骨折了也得争相踹几脚。没料到她的出走,凤金缕会是这番反应。

    他不应该拍手称快的吗?

    原以为没了二姐姐就能眼不见为净的凤金缕,蓦然生出被抛弃的惶恐。她怎么能、她怎么敢,一句话都没商量就高飞远走!

    “拿来!”凤金缕张开手臂,要夺侍童手里狩猎的弓弦。

    “公子,万万不可啊!”明白过来小公子要做什么的仆人,哆哆嗦嗦地避让,“那可是大小姐和二小姐!”要是她们真出了什么问题,老爷肯定舍不得动他们的宝贝儿子,一准拿他们这些下人出气。

    “滚开!”骑着高马的纨绔子弟蛮力夺了弓箭,他一脚踹开碍事的奴仆,“倘若你活得不耐烦了,想与她们一齐葬身鱼腹。我就全了你这番恩义!”

    他长臂一伸,张弓开弦,六石弓被他一个世家子弟使得如虎添翼。他心思一动,箭头处增添了第二伴生灵的长夜幽火,该火遇水不灭,沾物即焚,非化为灰烬不可解也。

    完了,完了。小公子此次是真的动了杀性!

    也对,小公子有哪次不是真的动了杀性!

    可怜他一个为奴为仆的家生子,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那长得圆鼓鼓的侍童自知阻止不能,跌坐在石头墩前,一脸大祸临头。

    按凤家老爷的性子,他自然不会怪责他万般疼爱的宝贝儿子,只是姐弟相残实属大罪,传出去名声也委实不好听,到头来要找个替罪羊,不正是他们这些跟着少爷出行的人!

    脱力的侍童身子一歪,就要栽倒。他余光远远看去,只见离弦的箭矢冲着江面上的小舟飞去,在触碰到船身前,先一步被半空中绽放的天山鸢尾拦截。箭身附着的幽暗火焰燃烧花瓣,散作点点紫火落在附近。

    那叶看似无力的扁舟趁此空档,一下划出去老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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