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开头难,继而中间难,末尾难,最终难上加难。凤箫声既非僧侣,又不是男性,总不好明着面儿,偷学人家的绝学传承。

    再者说,她一个姑娘家,整日跟在一群秃驴们的身后,严防死守地盯着,日久天长也不是个事。这要传出去,那群整日只知道吃斋念佛,一门心思扑在普度众生的和尚,从今以后要怎么见人?

    稍微留点心的能人,都能在外放的神识里,探得她的动静。之所以没有出手,大约是佛家慈悲为怀,戒骄戒躁的戒律生效着。

    是以,凤箫声折中想出了一个法子。

    鉴于天阿寺近来新招收了一批弟子,她又是平平无奇的形象,等闲剃了头,束起胸,混水摸鱼一遭,也不是什么难事。一来全了秃驴们的颜面,二来她还能偷学他们的功夫。

    两全其美,岂不妙哉?

    一门心思全了自己,也美得了自己的人,想到一出是一出,说干就干。

    她在姐姐休养生息,养育孩子,白芸夕上藏经阁翻阅典籍,查找资料时,自个大着胆子,从库房里摸出一套尺寸合适的僧衣给自己套上。

    凤箫声貌不惊人,除开鼻翼上的雀斑,没有什么记忆点。这使得她混进新弟子之间十分容易,容易到乃至于要令她受挫了。

    愿意来这个荒僻的寺庙出家的弟子,多是生活无以为继的穷苦人。

    他们来到天阿寺之前,大多吃了上顿没下顿。身矮小,骨瘦嶙峋者占大多数。身高平平的凤箫声往中间一站,竟能算得上里头身材居中,两颊有肉的类型。

    刚进寺的小沙弥须得遵从沙弥戒,头皮放上以艾草制作的小颗粒。点燃了,留下小痣类的戒疤。凤箫声一个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怎么肯依。

    她原本见着人排在她前头就烦,看到他们挨个受戒,在光秃秃的头皮上,以血肉之躯烙下一个个戒疤,只觉得他们疯了。认清要受皮肉之灾的事实,凤箫声立时不干了。她似那发了疯的猴子,满屋子上蹿下跳,好几个僧人一起上都摁不住她。

    活到期颐之年的方丈,拄着法杖瞅着新进来的弟子疯闹。只见新弟子后头跟着好几个受训过的僧人,里三层、外三层地绕圈子。有欣慰之情从心底油然而生,口中喃喃着,“还……挺活泼的嘛。”

    这下,不论凤箫声本人长得多么平淡无奇,都被众人深深地记住了。不仅记住了,还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

    最后,还是那名浑身上下,没有一处肌肉不发达的武僧出面,才制住了凤箫声。

    收拾了混乱的场面,方丈抚了把白色长须,“那落迦,你素来老成持重。这孩子跟你有缘,旁人都制服不了她,唯有你能。既有此般缘法,就由你来替她授戒。”说完,他拿过艾草,摆手叫其他僧人上前,一一烫下戒疤。

    那落迦沉声应是。

    因凤箫声不断踢蹬,还放出伴生灵企图救自己于水火的缘故,本就刚正不阿的武僧,此时面沉似水,他按着人的腰胯,搭在大腿前,单手抓过现形的桃花水母,扎成一只绑得结结实实的螃蟹。

    物似主人形,被捆得一颗球的桃花水母还不死心。隔着三、四米的距离还冲他吐水柱。

    武僧安陀会加身,端坐蒲团。五彩衣袖挽到手肘上端,露出健壮的前臂。他取过石雕香案上的未点燃的檀香,两指一揉、一搓,香燃起来了。他用供奉的香火在凤箫声头顶烧个了点。

    等到这弟子往后修行有成,方丈就会为其增加戒疤,从一个到三个,从三个到九个。他头顶的九个戒疤就是方丈烫出来的,等到修行圆满,至最高境,就由住持亲手,烫下十二个戒疤。

    没等那落迦畅想未来,由他亲手点了戒疤的小沙弥就咧了嘴,嗷嗷地哭,哭得毫无形象可言。

    虽然天阿寺不讲究外来人的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等世俗规训,但是拧不过风萧声委实太能闹腾。

    她两条腿不断地踢蹬着,许是带着私心,哭闹之际还不忘连踹他好几脚,他穿着的五彩衣都被踩上了好几个鞋印。

    她的伴生灵也在旁边撒泼打滚,一人一宠,拼一个水淹庙堂。

    那落迦以强干见称,训的人多了,目前遇见的,要么是隐忍不发,要么是默默啜泣,哪里见过这阵仗。可怜他堂堂九尺男儿,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应对。

    他朝方丈投去求助的目光,方丈向他比了个手势,意为自己惹出的问题自己解决。

    那落迦没办法,拉着凤箫声的手,要她站起来。凤家二小姐脾性一拧,说什么也不管用。

    左右她面子、里子呼啦呼啦全丢干净了,头顶还被烙了那么丑陋的印子,还不许她大发脾气,从罪魁祸首那找回场面?

    风萧声一不做、二不休,人索性赖在武僧身上打滚、撒泼,一百二十个不答应。

    武僧额头青筋毕露。

    他想起庖厨里做饭的葛大娘。葛大娘五十来岁,有一双粗糙灵活的手,能够烹饪出美味至极的佳肴。每天都会做出一手好饭菜,供应给全寺的僧人和食客就餐。

    葛大娘有个女儿,打小脑袋就不灵光。她早年丧夫,就剩这么一个女儿,作为人世间的挂念。她收拾了蜀郡的店铺生意,四处带着女儿求医问药。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把女儿治好。

    人世间并非心诚就能成,付出就有得回报。

    葛大娘带着女儿,山长水远地跑。是医也访了,药也吃了,苦寻多年,女儿总不见得好。

    她可以学其他的人家,把不成事的孩子卖给单身老汉,正好替自己凑个棺材本,女儿后半辈子有个照应。再不济,菜人市也是值得贩卖的好去处。

    君不见,父母挑着扁担,前后摆两个筐,卖了家里的孩子换食粮。

    葛大娘年轻那会,媒婆劝她,说听人劝,吃饱饭。

    幸运的,生出个一儿半女,转嫁手头拮据的危机,日常苦一苦子孙后代,等到孙子、孙女,女儿长大了,自己下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否则,说句不好听的。作为凡人的她,人迟早会老。会有手脚不听使唤,盛碗粥,哆哆嗦嗦地盛一碗,溅出去半碗的情况。

    人自诩青春年华之时,以为凡事无所不能。忽略了挣钱养家除了要累计富足的经验,还需得足够的运气。

    她还能再磋磨多少年,来照看没法自我照顾的孩子。等女儿年纪上来了,和她一样,熬成了中年妇女,没有人要。她再过几年就要入土,万一哪一天撒手人寰,那她的女儿要怎么办?

    葛大娘左思右想,到底是舍不得。

    她连夜发卖家产,带着女儿远离人烟,思虑着有朝一日自己撑不住了,就抢先掐死孩子,自己寻个日子找棵歪脖子树一挂,绝不拖累好心提供她住宿的人家。

    走投无路之际,葛大娘打算实行计划。这时,天阿寺的大门向这对苦命的母女敞开了。

    苦海无涯,引得众生沉沉浮浮。葛大娘抱着自己痴呆的女儿,掩面痛哭。

    她千里迢迢而来,或许就是来叩一个寺门。于千丘万壑之间,替她和女儿挑一条生路。谁会头也不回的,一头栽进死路里去呢!

    此后葛大娘就在寺院里打点,做杂务,整日吃斋念佛,为女儿祈福。

    那落迦想想庖厨里忙活的葛大娘,思考葛姑娘撒泼哭泣时,葛大娘是怎么做来着?

    他学着葛大娘的模样,拉起凤箫声,坐在怀里,与她面对面。他宽大的手掌落在她的背部,拿捏着力道轻轻地拍着,省得一不小心把人拍成了肉饼。

    凤箫声哭了半响,好不容易止了哭声,还打着嗝。武僧已进入冥想之中。

    经这一茬,凤箫声是彻底被套牢了。每日天不亮就得早起洗漱,赶到经堂上早课,房梁悬挂的五光十色的经幡都比她精神。

    殿上供奉的佛像、罗汉,她一个也认不出,也没有特地要去辨认的打算。照她看来,这些雕塑还不如墙头的彩绘、雕刻有意思。更别提这长久的苦修,她还得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日日诵经礼佛、禅修持咒。

    大雄宝殿焚烧的线香熏得满屋子烟雾缭绕,僧人们的念诵声更是声声催人入睡。她一想打个盹,睡个回笼觉,就被武僧拍手板,打屁股。

    她简直恨死他了,可又偏偏拿他无可奈何。她打又打不过,骂又骂不痛,还会被对方教训得更加厉害。

    凤萧声一开小差就被发现,一开小差就被发现。她都要怀疑对方是故意的了,两颗眼珠子哪里都不盯,光长在她身上。

    简直无耻!卑鄙小人!碍眼至极!

    她哪能受着窝囊气呢,这不得在其他地方找回场面?正当她汲汲营营,一边光明正大地偷师学习,一边暗地里寻思着怎么报复,就有天大的把柄落在她手上。她在给住持送斋饭时,听到对方与另一伙女客商谈。

    说的什么不入红尘,焉能出世。什么欢喜佛,由性入情,内修灵法,外增功力。

    总之就是请求那些女子,在那危机到来之前,先一步破了那落迦的戒。使他更上一层楼,于女客们而言,也是大功德,大修为一件。

    哪有正经的寺庙请女客来做这事的!凤萧声暗自评判。她想着这天阿寺果真不是什么好寺庙,又为这一步登天的捷径心动不已。

    有竞争才有动力,她定要快人一步,先让那武僧莽汉破了戒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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