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欢宫行事,很难不招人眼红。

    时至今日,依然有很多人恨意滔天,认为贺欢宫教坏天下间女子。剥夺了人家的女儿、他们尚未过门的妻子、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们的母亲。

    在他们眼中,女子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能行走的物件,生来为他们所享有。

    她们若嫁给外番人,等同于卖国求荣;嫁给王侯将相,就是贪位慕禄;嫁给富室豪家,则为贪慕虚荣。不能乖乖地跳进他们碗里,任其分食吞吃,则为罪大恶极,其罪当诛。

    心生歹念的人集合起来,时刻筹划着打散贺欢宫。他们不去铲除发动战争的将领,消灭杀人越货的匪盗马贼,反而只专注于一个柳影花阴的帮派,专挑易拿捏的软柿子下手。

    聚集而成的乌合之众,取名廓清门。

    他们嘴上说得好听,不想害人性命,真动起手来,烧杀抢掠,一个不缺。

    还爱假惺惺地说些虚浮的胡话,解释他们是在助人为乐,除恶扬善。他们已然三令五申,仁至义尽。是这些走了歪门邪道的妇道人家,败德辱行,不知好歹。

    廓清门三番五次地发起攻打贺欢宫的企划,大言不惭地说要将在贺欢宫生存的妇人,统统赶回家去。实则成王败寇,到时大败的弟子们究竟会被怎样发落,还不是胜利者说了算。

    还好意思美其名曰,教导迷途者走回正途,学做贤妻良母。说穿了就是看不过眼,憎恶女修们也有自主选择的权利,竟然学世间男子挑拣。

    倒是有廓清门成员说出了心里话。

    “听话的,纳做陪房丫鬟,就算抬举咯。不听话的,一并送到楚馆秦楼,要拿捏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儿?真遇上硬骨头的,贬为下三滥的暗娼,供人们玩乐,也不算浪费。总好过她们当一辈子恬不知耻的□□!”

    参加群雄宴一事,已分去了贺欢宫五分之一的干员。现儿个又冒出来天阿寺求助信件,处处透着猫腻。

    贺欢宫宫主申屠清让阅读完慧怡方丈来信,不是没有过怀疑事情的真实性。

    神州有难,能掐会算的明韵阁没道理无人知晓。知晓了,断无缘由咬紧牙关,捂死了,不发出半点声响。

    申屠清让给明韵阁阁主李不悔去了信,等待回信期间,让大徒弟做了出行准备。顺带清点一批赋闲的核心弟子,预备留给徒儿带走助阵。

    队伍构成清一色是宫里榜上有名的精英。

    然而,就是这些杰出的人才,以合围之势包抄那落迦,竟然要耗费好些天,才能在他分神之际,将其拿下。

    这万万不应该。

    按司徒景安的初期预算,莫说拿下天阿寺排行第二的班首,她带领的师妹们集合到一处,众志成城,就算擒下天阿寺的住持也不为过。岂料整个贺欢宫的能人志士齐聚于此,竟抵不过一个穷乡僻壤的班首。

    那落迦究竟是何许人也,哪来的这么大的本事?

    司徒景安摸着下巴,“没道理啊。”

    慧怡方丈决计隐瞒了她们什么。

    “首座大人,您就好生伺候我的师妹们。服侍得舒爽快活了,我回来重重有赏!”司徒景安抄起三节棍,带领恒天、徐风两位师妹,前去找委托她们办事的慧怡方丈问个明白。

    方丈,即为一座寺庙的主持和尚。

    天阿寺的方丈共有三位,慧怡方丈是当中最为年迈的一位。来拜访的人们尊称他为慧怡大师。

    没有人知晓慧怡方丈的准确年龄,只能看见他老到整个人都龟缩了的身形。

    他整日佝偻着身子,像驮着一块无形的,压到他快要喘不过气来的硕大龟壳。

    一张脸皱巴巴的,是一块沧桑到写满阅历的卷纹石。要仔细端详才能勉强从众多的褶皱里,分析出狭窄五官的分界线。

    一双眼睛浑浊,泛着昏黄。费劲从黄褐色的皮肤下挤出来,好像甲虫艰难地穿透了狭窄的层岩。

    司徒景安和恒天、徐风两位师妹,兵分三路,把天阿寺翻了个底朝天,方才找到慧怡方丈的所在处。

    “慧怡大师真是让我和几个姐妹好找。按理说,天阿寺僻静之地,天灵地秀所在,应无繁冗杂事烦扰,可您整日神出鬼没,神踪不定,小女子委实好奇您这一天天的,究竟做了些什么。”

    听闻推门而入的动静,被点名的慧怡大师没有回头。

    他跪坐在蒲团上,面朝着地藏王佛像。掌心握着犍稚,正有规律的,持续性地敲打着木鱼,口里虔诚地诵读着经文。等全篇读完了,方才合上经书,回过头来询问三位客人的来意。

    “不知施主此次前来,所为何事?”

    “明人不说暗话。”

    早挪了椅子,同两师妹一齐入座的司徒景安,单刀直入。

    “您收留、养大那落迦,不说再造之恩,这几十年的养育之情是跑不掉的。那落迦为此敬重、信赖您,殊不知您表面装得慈悲为怀,实则道德败坏。私底下寻了我们来,坏他的修行。”

    “您和他之间是隔了什么深仇大怨?非要假公济私整蛊我们这一遭。”

    拨动着佛珠的慧怡大师停手,棕色袈裟顺着他的动作出现几层折痕。“施主的想象力很丰富。”

    闻言,司徒景安不退反进。

    “我是不是能够合理揣测,莫不是首座大人的修为精进得太快,致使您的威严受到了威胁。”

    “说句不中听的,净显住持年迈已高,保不准何时就要就地圆寂。有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您怕威严又加的那落迦后来者居上,致使端坐宝座的住持心神摇摆,不传位于您。担心自己年事已高,镇不住这帮年轻气盛的小子们,坐不稳这号令僧人的住持位置……这些都是情有可原。”

    “阿弥陀佛。施主,祸从口出,还望慎言。切勿犯下口业。”

    慧怡方丈竖起左手,“那落迦就任以来,流言蜚语不绝。对于那些子虚乌有的话,老衲问心无愧。流言之所以为流言,是因为它无论如何都做不得数,成不了真。能捕风捉影,抓到蛛丝马迹。不过是源于阴影藏在人们心中。”

    “老衲禅修正念,超度九泉之下冤魂,匆匆岁月如一日,不曾有不妥之处,做出不善之举。可谓一言一行,无愧于心。”

    “不愧是佛门高僧,张口就是高谈阔论。”

    “观施主眼载盈盈秋水,色淡如春山。绝不是信口雌黄,随意攀诬之辈。还请勿要多做试探,试图激怒于人为好。”

    徐风笑道:“这才哪到哪啊。慧怡大师。”

    “您寄出书函邀请我们前来,却不信任我们,这茬子我还没有给您清算清算呢。”她眸光一敛,亮出红缨枪,横向主持和尚,“我们是修士,不是衙役,还要陪您在这抽丝剥茧,侦查破案!”

    慧怡方丈双目紧闭,“事关天阿寺的存亡,老衲不可说。”

    “都事关存亡了,还有不可说的!”恒天拍案而起,“你这老秃驴唬我们呢!你将我们骗到这儿来,又什么都不肯说,耍人玩呢!”

    “唉——”

    司徒景安假意阻止。实际放任师妹宣泄她们的脾性,明确她们的立场。

    “慧怡大师不肯说,自然有他的苦衷。我们何必苦苦逼迫。只是食君之禄,必当分君之忧。我们分文不取,不远千里,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来替您干这赔本的买卖,至少死也要让我们死个明白。”

    “届时阎王殿上会,好与判官说说理。”

    四大菩萨之一的佛像森严,合拢了门窗的屋内环境昏晦。慧怡方丈垂老的脸,像是半块扔浓汤里泡发拉长了的面筋,在烛火的照耀下显现出里头歪七扭八的漏洞。

    夜更深了。

    翌日,凤萧声给司徒景安行入门礼。

    冰凉的地下水自深井打捞上来,还掺和了不少泥沙。要谨慎着煮沸了蒸馏,滤出多余的沙子。滤干净了,提炼出里头干净的水源。再摘几叶野生的风车草,浸泡回甘,最后倒进巴掌大的木碗,制作成一盏粗制烂造的敬师茶。

    代师受礼的司徒景安,接过茶碗,被烫得一激灵。仔细没甩出去,浇新入门的师妹一身。

    鸡鸣三声,贺欢宫的弟子们排成一列,负手而立,听大师姐训诫。

    司徒景安一撩下摆,翘起二郎腿,“说说吧,昨儿个是怎么回事,我前脚刚走,后头你们就让人给跑了?”

    传出去多丢贺欢宫的面儿。

    “常言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眼睛不一定为实,耳听也不一定是虚。这虚虚实实暂且不论,那落迦那家伙可是绑严实了,真真切切地躺在你们一群人面前。到嘴的鸭子也能扇着翅膀飞,煮熟了都喂不到嘴里边……”

    “我真是服了你们了。”

    “本来指望着你们这些老前辈,能够帮忙教教新进门的小师妹。这下倒好,把自个搭进去了。需不需要我这个大师姐再从头再教你们一遍,还是以后遇见愿意和你们共同修行合和大法的人,都得要我来替你们扒了衣服,给你们怼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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