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薛南星的马车才到行了芙城驿。

    一行人下车后,向驿丞出示了信函,驿丞一见是尚书府的信令,立即好生招待。

    三人吃饱喝足后方才觉得恢复了些精神。薛南星嘱托二人早点歇下,自己便回了房。

    自上元时节在利川分别已过去两月有余,不知宋源在青州近况如何。

    思量间,不禁提笔润墨:子期,久违芝宇,时切葭思。见字如晤,展信舒颜。阳春三月,想青州均安。吾今至禹州,可适远念,不日抵京,企盼还云。

    随后,薛南星将一路见闻,尤其是修觉寺一案简要道来。竟不知不觉,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两页。

    她提笔顿了顿,眉目流转间,又落笔写下:情长纸短,不尽依依。

    合上信笺,薛南星方察觉到手心的擦伤好像更疼了,赶紧拿出伤药在手心抹了又抹,心里暗道:“这手心的擦伤可千万快点好,不然又得被姨娘啰嗦了”。

    望望窗外,已月上梢头。薛南星这才觉得疲累,躺到塌上合衣而眠。

    景瑄十年上元程府内

    程老合上读完的家书,苦笑着摇头道:“南星,京中又来信催了,本是应承了上年中秋过后便回去,这会都过完年了,你这孩子还想赖着。你姨娘说了,立春后必须启程了,不然你爹怕是要亲自来接了。”

    挨座在一旁的薛南星明媚一笑,撒娇道:“我这不是舍不得外祖父,想多陪陪您嘛。要不您回信称我病了,得修养个一年半载。”说完狐狸般的挑挑眉。

    程老佯装生气“我看你不是舍不得我这个糟老头,是舍不得你那宋先生。早知道待你及笄后送回去算了,这多留了两年,我是把你这心给留到别人那里了。”

    薛南星两颊微红,连连摇头否认,但心里清楚,这两年确实是因为宋源才对利川多了一分依恋。好在明年春闱前,宋源也会进京赴考,分别的时间也不算长。

    “好了好了,不与你说笑了。你姨娘信中说京中事务繁忙,你父亲时常头疾发作。你在我这做孙女做了十年,也该回去好好做女儿了。我这几年无公务烦扰,又常在瑞安堂研习将养着,身子骨倒是愈发健壮了,你呀,大可不必担忧。”

    想到父亲,薛南星心中自是担忧的,垂下眼眸,点头应允了:“好,那外祖父可千万要注意身体,研习医学是好,但可千万别再如之前那般跟着几个后生去山里寻药了.....”

    “知道了知道了,你怎么比我这个老头子还啰嗦。”程老不耐烦地打断道。

    “噗呲”负手立于一旁的忠伯忍俊不禁道:“从前是老爷叮嘱少小姐这般那般,现如今倒是反过来了,咱们家少小姐长大咯。”

    程老慈眉握起薛南星纤细修长的手,轻拍叹道:“是啊长大了。你姨母信里还提了说亲一事,薛家在京中也是氏族,你父亲如今又官拜二品,自是不少人看着。如今你属意宋家公子,还得亲自去与你父亲说明才好。”

    “嗯……”薛南星低头轻声应下,眼里透出坚定。

    她六岁那年随外祖父逃难至蜀中,后又辗转多地、游历四方,见过山河壮阔,见过人生百态。在利川这近十年,在衙门里探案巡查,更是见过人情冷暖,见过世事无常,早已不是京中的世家小姐。

    她做惯了世上独一无二的薛南星,婚姻之事上她也想自己选择。

    可京城不比利川,官场势力纵横交错,官家子女的婚姻从来都是与利益捆绑的工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与父亲分离已十年,虽说七年前父亲与外祖父嫌隙消散后也常来往书信,但毕竟未曾长久相处,还不知道回京后会是怎样的情景。

    上元之夜,华灯初上,街市上人头攒动,热闹非凡。

    薛南星陪外祖父用完晚膳后便匆匆披上素青竹纹外氅出门了。

    丫鬟麦冬跟在身后,“今天上元,人人都喜着红色新衣,小姐怎的选了件如此素净的裙裳?”

    “正因人人都着红,我这素青色才格外特别,不是吗?”说着,薛南星带着笑意快步上了马车。

    “小姐,小姐,等等我……”

    两人在西市街头下了车,往西行至情人桥桥头,便见一头戴白玉发冠、袍服雪白的翩翩公子,正是宋源。他长身玉立,衣摆如流云,手中拢着一卷书,远远望去,如同清雅矜贵的世家公子,桥栏上未融尽的积雪衬得他本就俊美的轮廓更为明亮突出。

    薛南星悄声转自宋源后方,轻拍宋源的右肩然后马上蹲下,抬头望见宋源左右四顾,这才满足地站起身来大笑起来。

    这是薛南星每次见到宋源惯常的小把戏,每次见面时都会逗弄一番,宋源也不厌其烦地任其嬉闹,有时还会佯装找不到她要离开。

    看宋源竟有些茫然无措,薛南星笑吟吟道:“宋先生今日这戏做得不错嘛”。说着手中的暖炉往宋源手里一塞。

    听到这话,宋源霎时一怔,手上握住暖炉这才反应过来,微露尴尬地浅笑道:“哦,平日看你男装模样多了,方才一时晃了神。”

    眼前的少女面色如玉、灿如春华,双眸透着笑意,似秋水般明澈,身批素青竹纹外氅,衬得这俏丽俊逸的脸庞多了一份轻灵之气,此刻的她好似清晨修竹上的一滴露珠,晶莹剔透、光洁耀目。

    薛南星双颊染上红晕,低头看到宋源的手,握着书卷的右手修长干净,细看已冻得微微发红,遂道:“你看看你,手都冻红了,也不知出来逛花灯还带着书卷做甚么。”说着抬手捂了捂他的手。

    宋源说:“知你就快回京了,挑了些书卷给你带在路上看。”

    薛南星嬉笑道:“那学生就先谢过宋先生啦。”说完接过书卷递给了麦冬示意她送去马车上。转头又说道:“其实你知会我一声,过两日我去求问斋拿便好了。今日定了春分前后出发,还是有些时日的。”

    宋源嗯了一声,迟疑片刻,道:“青州家中来信让我明日便启程。”

    “明日?不是说一同出发,先送我出利川吗?”薛南星不觉有些惊讶和失落。

    宋源略显无奈道:“嗯,父亲来信说祖母身体不适,嘱我尽快回去。”

    薛南星微微垂眸道:“也是,你已离家两年,家中长辈自是日夜思念,理应早些回去。也好早些……”话没说完,只见她两颊绯红,娇羞地抬眸看了看宋源,纤长的睫羽呼扇着,好似在试探着什么。

    宋源笑着点了点头,未再多言。

    他自是知道她的意思,早前两人已说定,此次各自回家要向父母说明二人两情相悦,待明年春闱过后便定亲。

    但宋源想到日前青州的来信,眼底闪过一丝为不可查的犹豫,逃避似的垂下眼眸。

    三年前,宋源在秋闱大放异彩,夺得一甲解元。

    当乡绅父老迎他回来,周围投来无数赞许之声,人人都称羡知州老爷的独子是如何品貌非凡、惊才风逸。他的目光注视着父亲,只期盼父亲能给予赞许,丝毫便够了。然而父亲并未多言,只领着他进到祠堂,命他跪谢祖先两个时辰。他的天赋、他的努力在这一刻不值一提,何其可笑。

    “呵”。他自嘲般地嗤笑了一声,是啊,在这座如活死人墓般的大宅里他还能期待什么。

    宋家乃书香门第,出过三位尚书一位皇后,在青州曾是数一数二的大世家,但自宋源曾祖父那辈便再无突出人才。

    直到宋源的父亲宋锦年入仕,他年纪轻轻就任工部侍郎,也曾春风得意、阅尽繁花,却不料一场天灾导致宋锦年负责的行宫修建工程被毁,圣上大怒,责其监工不善,被贬回青州做了个知州。

    许是对家族的愧疚,许是对被贬的愤懑,宋锦年自那时起便对宋源严厉非常。宋源记事起,他便不曾见到父亲笑过。

    八岁那年,宋源读书,当时的奶娘见小少爷辛苦,便做了栗枣糕给他吃。小宋源嘴馋,看到栗枣糕忍不住,未曾读完全篇便偷吃起来,恰被宋锦年撞了个现行。宋锦年下令将奶娘杖责三十,让小宋源在旁看着行刑,要让他亲眼看到自己的不守规矩会有怎样的后果。小宋源看到被打得血肉模糊的奶娘,哭得撕心裂肺,那可是自出生就带着他的奶娘啊。直至母亲求情才将他抱走安抚。

    可是奶娘终究抗不过,被活活杖毙。

    母亲是他心里唯一的温柔,可父亲的冷漠狠厉、喜怒无常将母亲一步步逼向绝路,逼她逃回母家,郁郁不得善终。

    后来这唯一温柔早也随去世的母亲埋入深土中,连同他的自由与自尊,一起永坠黑暗。

    宋源紧握双手,手指深深嵌入掌心。

    从祠堂出来走到正堂,宋锦年正端坐在正堂,手里握着一封书信,难得的眉头舒展,语气确一如既往的冷漠,道:“你孟伯父知晓你中解元的消息也甚是欣慰,称看过你的文章,初见状元之才。”宋锦年见宋源未出声,顿了顿方又道:“你孟伯父如今官至二品却仍对宋家事事关心照拂,芊妤又自幼倾慕于你,如今她已及笄,是时候将定亲之事提上日程了。”

    “儿子现在仅一介举人,无功名在身,实在配不上孟家小姐。眼前只想与青灯黄卷作伴,待寒窗三年后一举夺魁。”宋源躬身道,平静的眼眸看不到一丝光。

    “你心系功名是好事,但这亲事得先定,从前只是口头说下,于理不合。明日我便往京城送信。”宋锦年身子微仰,接着道:“你且安心攻读,婚期自是三年春闱之后,你金榜题名之时。”

    “是,儿子明白。”宋源嘴角牵出一丝微不可查的苦笑,他已无力反抗,无论孟家小姐如何刁蛮任性、暴戾狠辣,他都必须接受,这是宋家独子的命。

    正欲告退,只听宋锦年嘱咐道:“昨夜梦回,见到你母亲了。”

    “你母亲对你甚是挂念,当年是我有愧于她。下月你且去利川祭拜她,顺道陪陪你外祖母吧。”

    宋源一愣,这是父亲第一次主动让自己去利川祭母,顿了片刻,用略带颤抖的声音回道:“是。儿子……谢过父亲。”深深作了一揖。

    在利川,他遇到了薛南星。自此称因病留在利川求学苦读,一待就是两年。两年光景,终究是一枕槐安,梦,该醒了。

    “子期,子期…”宋源拉回思绪,只见薛南星正在晃着手掌,那淬着星辰的眸子纯粹地让他不敢直视。

    “我怎么觉着你今日一直心不在焉。不会已经开始挂念我了吧?”薛南星未觉有异继续问道。

    但还未等宋源接话,只听到“你快看,你快看,这个玉兔灯好大啊!”她便如脱兔般朝着那玉兔灯跑去。

    宋源无奈,笑着摇了摇头也跟了上去。

    花灯十里,繁光远缀良夜。猜灯谜、飞花令皆是宋源所长,一路逛下来赢得了不少小玩意,花灯、生肖摆件、琉璃瓶……薛南星挑了些特别的小物件,或挂在自己身上,或塞到宋源手里,身影穿梭在花灯间,笑靥明净清澈,满眼满身尽是光彩与灵气。

    在热闹的花灯会不曾察觉,直至夜色深重,人烟渐散,离别的感伤霎时袭来,随着这深夜浓重的寒意落在薛南星心上,冻得她忽的笑不出来了。她也不肯坐车,随着宋源一路走到了程府门口。

    “到了。”宋源打破了沉默。

    薛南星抬头望了望府门,嘟了嘟殷红的薄唇道:“平常觉得去西市好远,今天怎的一会儿就走到了。”又回眸看向宋源。

    宋源眸色沉沉,漆黑如潭底,让人难辨情绪,看到薛南星噙着些微光华的双眼,不自觉抬起双臂,将薛南星揽入怀中。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

    薛南星心头一紧,这个拥抱对情窦初开的少女无疑是个诱人的深渊。薛南星缓缓抬手环抱住宋源的腰身,轻声道:“你回到青州怕是我还在路上,不必寄信与我,我给你去信就好。一年而已,我在京城等你。”

    沉默一瞬,薛南星只觉抱着她的双臂紧了紧,将她往怀里嵌得更深了些。

    片刻后,才听到耳边传来熟悉温润的声线:“好。”

    薛南星莞尔一笑,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府门。

    少女的笑宛如春花明媚,可落在宋源心里却如刀剜般刺痛。

    他是真心心仪薛南星的。

    他到求问斋教学的第一天就被这明媚的少女吸引。

    她与一般女子太不一样了。她着男装入学堂,会与书斋的先生针砭时弊,言论鞭辟入里,会与衙门的捕快问询查案,甚至追捕逃犯。她行事乖张,思维跳脱,遇事却沉稳果决、聪慧睿智。她用着他最羡慕渴求的方式生活,她的自由与自信如夜空的繁星,时刻吸引着心处黑暗的他。宋源忍不住接近她,对她好,薛南星也逐渐沉溺于这份好,许出芳心。

    但这样的美好,终究不该属于他。

    思绪凌乱结成了一张网,网在心口,越是挣扎,网得越紧,痛苦难受到极致却又无处发泄。

    不知过了多久,宋源眸光转寒,转身消失在幽深的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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