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无意使孙芙蕖受惊吓。

    可眼前结果而言,已是他唱了白脸,而赵深扮作那红脸的好人。

    孙芙蕖既得赵深相护,遂敢再抬眼朝他望来。

    乔愫以为,孙芙蕖她此举,无异于在挑衅他。

    她望着他,手却摸索在赵深襟前,好似生怕他瞧不出来,她与那厮缠绵缱绻,一整个“郎有情妾有意”。

    他瞧得扎眼极了。但他却无资格,喝止她将手移开。

    她与赵深,是名正言顺的夫妇。

    而他算是什么?前世里未泯的一缕亡魂,又或者,是陆柔良的相公?

    韩缘衷造下的孽,他却无可奈何,要如此艰难地去面对。

    迎着孙芙蕖望向他的视线,乔愫未错开眼,定定地回看住她,随手抓过了近前的酒杯,怒恨交集,一饮而尽。

    啧!又还是鹿茸酒。

    他深深地皱起眉,朝正斟酒的小厮摆手,打发其去酒窖,另行开一坛烟霞酿。

    借着恼火憋闷之意,乔愫饮这烈酒,杯杯不停,少顷便稍醉了。

    陆柔良并不懂酒,可孙芙蕖却对那烟霞酿,颇为在意。

    往往数九酷寒,乔愫方以此至纯至烈之酒,点滴暖身。

    烟霞酿入喉刹那,即如同火焚五内,将心肺恣肆烧灼。

    当下未至冬时,乔愫纵再不豫,也不该置气般地,独自疾饮此酒。

    她有意劝他停杯,奈何场合不对,只得眼见着酒量本是极好的他,饮下多半坛烟霞酿,而后醉倒席间。

    相爷醉酒,今朝筵席遂也早早收场,众宾客皆散去。

    赵深作为门生,代其师送宾客们出府,孙芙蕖独自返还东苑之中。

    可本已被陆柔良搀扶走的乔愫,却冷不丁,拦在了她的路上。

    席上有些话尚未讲明。

    乔愫本已经回去北堂那立夏院,却独自思来想去,仍是怒冲冲再来寻她。

    “相爷醉了,有什么要紧事,非得当下同我相谈?”

    孙芙蕖借着尚残存的勇气,不肯听乔愫半个字,当先便开口朝他回绝。

    这番态度,实在是与席上,她待赵深相比,不啻有天壤之别。

    乔愫委屈而又恼极,伴着昏醉之意,甚至觉得心底,愤怒得似乎隐隐作痛。

    她不是对韩缘衷,避如蛇蝎,畏惧甚至极厌恶么?

    那他当下,便要对她道明,他根本就不是韩缘衷,而是为她重活了一世的乔愫。

    “孙芙蕖,你非要与我装作陌路,当你自己是别人之妻么?”

    就算醉酒,情绪无法自控,乔愫的言辞与思绪,却仍清醒得很。

    他开了口,便令孙芙蕖僵怔,呆愣愣伫于原地。

    既闻此问,孙芙蕖遂难逃离,唯能够停留下来,顺从听他再言。

    “我都知道,你从前世而来,是死后重生的人,因为我亦与你一样。”

    他挑明了彼此身份,孙芙蕖随即恍然,难怪他竟送她那件青绸裘氅,也难怪他频频怒恨着瞪向她。

    但乔愫话中之意,却绝未止于讲出彼此来历。

    吐露此言,他意在让孙芙蕖明白,他不是韩缘衷,是更胜他,亦更爱她的人。

    “他曾逼迫你去收疫民之尸,我却没有!我和他不一样,我是你的相公,是爱你爱得痴狂之人!”

    乔愫爱她——

    孙芙蕖闻听此话,倒是觉得好笑。

    她遂也忍不住,在乔愫的面前,轻轻地嗤笑出来。

    “相爷醉后胡言,我只当——”

    “苗施,今世你既见苗施,又还有什么不明白呢?”

    乔愫酒醉中抢过孙芙蕖的话去,急急对她道出“苗施”二字,将此女之事冲她相问。

    “她曾有意于我,我却毫不承情,不仅拒她千里,更是全然将她与你隔开,未曾教你为她所扰分毫。”

    听闻他亲口承认,孙芙蕖倒是意外。

    原来陆柔良那关于苗施的一番分析,竟无任何差错。乔愫的确是因对妻子相护,才将那苗施的存在,隐瞒得极为周密。

    “还有紫鹊。先帝削秩裁官之年,朝臣献来的女人们,我可有似韩缘衷般,以正房‘无嗣’为由,容许她们入府,纳她们抑或紫鹊为妾?”

    孙芙蕖无从反驳。

    她亦如乔愫般心知肚明,莫说纳妾,她嫁给乔愫之后,甚至根本就不知晓,曾有人塞给他那些女人。

    而今再思,她方明白,乔愫从一开始,便没有收下她们。

    “孙芙蕖,我连她们的一根头发,都不曾去碰过!只因既得了你,这世上我便再无任何所求。”

    在他眼里,孙芙蕖是此世唯一的瑰宝。她之于他,如同他遗落在身外的半具躯壳,半抹魂灵。

    得以娶她为妻,绝非他自身的本事,而是他命里竟有此幸。

    他唯独害怕着,或将会失去她,又哪里尚余空闲,再对旁的女人动念?

    “我为了你,将她们全部推掉。甚至你死于那杯毒酒,我便就此鳏居,未再续弦。”

    乔愫“就此”二字,便道尽他前世里的毕生。

    孙芙蕖先于他,离开了那辈子,故不知他又还活了多久,更不知他堂堂的乔丞相,竟为她不再娶任何女子为妻。

    孤身至死,对他们这样的人而言,是更为可怕与艰难的。

    每逢冬日,冷衾之中,似她一般,本也体寒的他,常须抱她极紧。二人抵死般交颈缠绵,颠倒衣裳,她方才得以略觉氤氲暖意。

    地龙或是汤媪,热气总不入心。

    若非他要了她,二人便无法一夜好梦,相拥沉眠。

    自她死后,原来他冷枕孤衾,独熬了余生岁月。

    这一世里的韩缘衷,娶妻纳妾。而就如乔愫所言,他则不同,从始至终唯爱过孙芙蕖一个。

    “我不曾做错什么。我全心全意待你,我不是韩缘衷!你凭什么不理我?为何要这般对我厌弃?”

    怒火漫至天灵,乔愫却揪紧了胸襟。原来心上的痛,非因盛怒而起,只因她不爱他。

    孙芙蕖不要他那狐裘,更是将他本人,都弃之如同敝履。

    他委屈不已地朝她追问,心底处痛苦愈盛,薄唇颤抖,言语分明厉声,却沾染着哭腔。

    立于他对面的孙芙蕖,因他这份痛苦,亦已泫然欲泣。

    无论是他的委屈不解,悲伤难过,她皆直观地清楚瞧见,也皆分明地有所感受。

    但她不原谅他。

    难道他对她的种种辜负、累世伤害,只凭他一句不曾再娶,就可以统统抹杀了么?

    孙芙蕖流着泪,却咬紧唇,甚至不肯开口,对他讲任何的话。

    既见他肺腑之言,未得将她打动,乔愫心间,遂痛得愈发剧烈起来。

    他深深地吸了气,正欲同孙芙蕖再言,却觉得烧至头顶的那腔怒火,似实质般淌落下来。

    鼻中细细作痒,他抬手稍探过去,血便黏腻地滴满于他掌心。

    见他流血,孙芙蕖始料未及,惊慌到甚至忘了再哭泣。

    她抽出袖中绢帕,赶忙凑上前扶住他,催他昂头,拿帕子将血止住。

    乔愫本也醉酒,此间流血,遂愈头重脚轻。

    他接了孙芙蕖递来的帕子,堪堪按在鼻端,已无法再稳稳站立。

    孙芙蕖见他身形晃动,担心他会跌倒,便只好引着他,坐于一旁的绿茵地上。

    见他颓然席坐,病恹恹无精打采模样,孙芙蕖叹了口气,伸过手去,掏出他怀内的素帕。

    她的帕子,已被他沾了血,但他的那条却还干净。

    将那素帕展开,她牵过他的手,替他细致地抹去掌心上的血污。

    “还算你自知有错。我便姑且将此,视作将功补过。”

    乔愫乖乖地摊着手,任她替他擦净血迹,另一手将她的帕子掩住鼻尖,略仰着头,囫囵与她言道。

    孙芙蕖本不愿理睬他,可他说她有错,她遂止了动作。

    将他的帕子揉作一团,丢甩回他怀里,孙芙蕖不悦着冷言相问。

    “你倒是能耐着,还想治我之罪?我这一片好心,白白被当作驴肝肺!”

    “若不是因为你,我哪会这样子流血呢?”

    见孙芙蕖起了身,要丢下他离开,他连忙扯她袖角,博她同情,好言与她解释。

    这会儿乔愫话里,已全没了火气,声音低弱,软语中皆为卑屈。

    “官场应酬,同僚皆灌我鹿茸酒,我却为你守身,不曾与陆柔良燕好。”

    孙芙蕖明白过来。

    无从泻火,又逢盛怒,他喝了那样多的补益之酒,血气自然是向上翻涌,溢于鼻腔。

    他这会儿声低气弱,血尚涸于脸上,着实瞧着可怜,又还狼狈好笑。

    孙芙蕖强忍着笑,轻啐了他声“活该”。

    乔愫察言观色,已知她无意再走,遂安心地松开了她的衣袖,苦着脸,委屈问她。

    “我待你诚心若此,你何以重活一世,却躲开韩缘衷,亦逃避我?”

    “与你夫妻一场,过往我只道是,曾错付过情衷。可惜你不爱我……”

    轻拢了拢裙摆,孙芙蕖俯下身子,伴他并肩席坐,怅惘慨叹,低声答他。

    “故此我避开你,另嫁给了赵深。”

    乔愫几难置信,她竟讲得出这番话来。

    “我不爱你?”

    诧然苦笑,他摇头问孙芙蕖。

    未待孙芙蕖作答,他却捧腹再笑,前仰后合,歪倒于绿茵地上,笑得流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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